她受不起。
到了三爷请人看戏的日子,院子传来戏子咿呀的说唱。江老爷为人正派古板,是不屑于听戏的。这些戏子,是跟着三老爷一起搬进来的。只听那其中最拔高的一个闺门旦,一唱三顿,声音婉转风流,恰是一位怀春的多情闺秀——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这一湾流水呵!
江妤幼时,被姐姐江月强迫着一起溜出府。那时候两个小女孩刚出了江家大院,看到满街的新奇东西,都是无比的兴奋,竟是不知道往哪里逛。后来,她们在戏院里才听了一出昆曲,就被下人抓回了府上。那是江妤生平第一次听戏,单单觉得枯燥乏味。她一直后悔自己那时年少,不能体会书中那种“婉约悠远”的昆曲之美。时隔多年,她再次听到昆曲,当真的缠绵含蓄,依依呀呀间,魂魄都跟着一起转……
恰时风吹拂,石榴花簌簌飞落,霞光照耀整片小园,十分夺目。阿妤想见一见那个唱戏的人。
阿妤一个人站在河边树下,离台子远远的听戏。等到那位扮演“杜丽娘”的戏子下去,后面的戏听得昏昏欲睡。她左右看看,女孩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玩闹,听戏的也着实没几个。江妤回身,准备离开。
“嘿,是你啊。”树上传来少年的笑声,干净舒朗,炸开一道春光般。
江妤看去,果然是扮演“杜丽娘”的闺门旦,脸上仍浓妆艳抹,盖住了可怕的疤痕。他红衣如火,懒洋洋地坐在树上,对她笑。看上去,比这院子所有人都来得舒服。
阿妤问,“你是谁?”
谢玉台满不在乎地转着眼睛打量四周,随口道,“你希望我是什么呢?被你三叔从小养大的小白脸?”
“那叫禁脔。”
“……还是你三叔从那什么带回来的不干净小白脸?”
“那叫小倌。”
“你!你欺负我不识字是不是?!”少年怒了,从树上跳下,瞪着她。他的眼睛,竟然比阿妤这个美人胚子还要亮还要大。如果不是阿妤曾看过他的脸,真要以为这人卸了妆有多美。
“我知道你是戏子。”阿妤看着他。
张牙舞爪的少年黑着脸垂着头,默默不吭气了。阿妤见他可怜,“好啦,不要伤心了,当个最厉害的戏子吧。”
“那不还是戏子……”少年嘟囔,下一刻又开心起来,“我知道你叫江妤,他们都叫你‘阿妤’。我叫谢玉台,很高兴认识你。”他说话的时候,石榴花落在红衣上,又光艳又繁华。
“玉台,是天帝住的地方。想必你父母很疼爱你,给你取了好名字。”身后传来男子温润带笑的声音,卷来春风绵绵。然后他顿了顿,又道,“阿妤,君离哥哥来看你了。你不回头吗?”
谢玉台面色由调笑转为冷寒,瞪着从远方走来的青年,拉住阿妤的手,“我既没父母疼爱,也没读过书,听不懂‘玉台’的意思。你想炫耀学问找别人吧。”撒娇似的拉旁边的少女,“我们去别的地方玩。”
“嗯。”阿妤不反对,另一手却被后面的人抓住。她不得不回头,对上青年的眼睛,“君离哥哥好。”是阳光太晃了吗,她看不清青年的样子。
沈君离呼吸急促,贪婪地看着少女。可她冷硬的回答,漠然的眼神,还是让他受了伤。松松抓住她的手腕,失望地笑,“阿妤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才几天而已,变化不用太大。”阿妤平静的话语,让沈君离面色青白交加。
谢玉台眨眨眼,想开口,却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谢公子,你刚才唱的戏曲真不错。能不能为我解说一下呢?”娉娉袅袅的,红衣美人江南撑着伞,远远行来。她看到沈君离和江妤,就如同没看到一样,径直往谢小公子走去,面上带着笑。
谢玉台愁眉苦脸,悄悄和阿妤吐舌头,“她怎么又来了啊?”转头想跑,又被江南更大声的“谢公子”喊住,只好僵硬地回身,“江小姐,好久不见。”
江南眼神微抬,给他指明方向,“我们去那边说说戏好么?”又回头看着沈君离和江妤,做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哎呀,君离,阿妤,你们也在啊。真是难得,既然碰上面,我们四个一会儿去游湖好不好?”
阿妤看看眼神躲闪的沈君离,再看看笑得很假的江南。谢玉台求助地看着她,表示“我很无辜”。阿妤抿嘴笑,是啊,几个人里,谢玉台是最无辜的了。
远远近近,许多人的说话声都低了,偷偷斜眼往这里看。不出所料,明日传出去,又是云州最热的趣事了。江南你想找谢玉台,沈君离你想跟我说话——可是你们没人问问阿妤的意思,到底要不要陪你们演这么一出戏!
河水畔,阿妤笑,“我看起来,很好欺负?”
江南收了笑,沈君离莫名,谢玉台探着身。见阿妤抓住沈君离的手,狠狠一甩,大声,“君离哥哥,南姐姐,我恨你们!”
她“噗通”一声,往后跳下了水。谢玉台离她最近,一怔下,也掉了进去……岸上徒留江南和沈君离傻眼。
☆、3
湖水荡漾着阳光,许多人影摇晃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有的着急叫人,有的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有的带着冷笑。阿妤看到江南的表情,一瞬间有迟疑,盯着湖水不动。沈君离转身叫人时,还被江南拉了一下,不过没拉住就是了。
阿妤失笑,这便是江南啊。她相信,在这位嫡姐心里,有那么一刻,是希望自己死去的。
可是南姐姐,你表现的这样明显,不怕阿妤日后报复吗?
她心神晃晃的,看着沈君离趴在水边白着脸,大声喊自己。他不会戏水,小时候跌过河一次,再也不敢接近水面。可是这时候,他脱掉鞋袜,想跳下水,被江南拦住。
“阿妤!阿妤!阿妤!”耳边全是沈君离的喊声,声音那么悲戚沙哑。他平时总是最顾形象的,江妤能让他疯狂一次,也很厉害的。
水灌进口鼻,江妤模糊意识前,脑中砰然炸了下,想起一个人。他跟着她一起跳下了水!她自己任性,却不希望再拉上一个人。江妤在水中找寻,没办法,见到红衣少年往水底沉去,她估计着再没人来救,他就活不成了。
江妤只好放弃计划,往水底游去。她伸手,抱住红衣少年的腰,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他紧紧闭着眼,心神全无。少年少女的长发缠在一起,如同海藻共生。阿妤凑过去,把长发从他脸上拨开。
浓妆艳抹散去,少年的脸如此苍白,一半秀丽,一半可怕。阿妤忽视他的脸,贴住他柔软的唇瓣,渡气给他。另一边,她划着水,往上游去。
谢玉台感受到唇上贴着柔软的东西,一股股气流传过来,缓解了他胸口窒息般的沉闷。他挣扎着抬起眼,呆呆地看着和自己脸颊相贴的少女。江妤是明媚如春一般的长相,紧紧抱着他。他们身体相贴,唇瓣相触,水在身边流淌,无数个太阳在跳跃,是极养眼的美景。
怎么会……这样……
神志模糊中,他发现自己在水里,试着挣扎下,被江妤很快发现。江妤离开他的唇,木着脸看他。谢玉台红脸,更是轻轻挣了下她扶着自己的手臂。江妤误会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
在水下,像谢玉台这样不识水性的,一旦发现自己性命堪忧,都会拼命挣扎。他自己挣扎就算了,还总是连累着救他的人被他带着沉下去。江妤虽然愧疚他跟着自己跳水,可她不想被他连累死啊!
当着少年瞪大眼的表情,江妤又贴过去,目光看着他的嘴唇。谢玉台心跳加速,连忙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江妤似玩笑地勾了唇,就让他发呆地看着她的浅色唇角。然后、然后……她手起刀落般,在他后颈狠狠一劈,把怀里的美少年打晕了过去。
江妤没来得及放开他,就感受到水流浮动,几个跳水救人的小厮震惊地看着她。那表情,全部在说:
——三小姐,你太残忍了!
——就是,怎么可以把人打晕过去!
——咦,三小姐你会水?
江妤嘴里吐气,让水流进七窍,闭了眼昏睡,以证明自己不会水。那几个小厮看江妤晕过去,赶紧游过来把两人都救上水。他们想着,三小姐刚才应该是憋着一口气等人来救,人一来,三小姐一高兴心神放松,就晕了过去。哎,可怜的三小姐,有什么想不开的,被大小姐逼着跳水。大小姐也真够心狠的。
其实,江妤在院子里看戏,江南也算了,沈君离怎么会那么凑巧地过来呢?而且江南和沈君离,几乎是同时来的。背后,必然有一个人推波助澜,想看他们几个人的好戏。
这个推波助澜的人,此时依偎在江家祖奶奶那里,细心地剥荔枝给老人家吃。外面人匆匆走动,一位妇人着急在外面喊,“老夫人,不好了!三小姐掉水里了。”
江家老夫人本来闲适的表情当下绷住,颤巍着去扶自己的拐杖,老目混浊却精明,“给我说清楚。”
耳边一声惊呼,江家长女江月扶着奶奶,桃花带雨的面容全是着急,“祖奶奶,先别问了!看看三妹才是。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三妹不是好好的听戏嘛。不知道跟前有没有别的人。”
江老夫人得了启发,问,“阿妤掉水的时候,旁边有谁?”
“这……是南姑娘。”论起来江月出生时刻比江南正好早那么一刻。在下面,大家都喊着江南“大小姐”,因为她是嫡女。可在江月这里,只能喊“南姑娘”,毕竟江月才是真正的“大小姐”。
江老夫人和孙女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有了数。
晚上,阿妤在自己屋子里醒来。她睁眼,屋中站了一排人。云氏坐在床头,后面几个姑娘都站着,江老夫人坐在太岁椅上,得江月通报“阿妤醒了”,老夫人才睁开了眼。
“奶奶,母亲,姐姐,阿妤让你们担心了。”
云氏松口气,擦去眼角的泪渍,摸摸她的头,“你这个傻孩子,就会给家里惹麻烦。”她顿了顿,站起来,“好了,阿妤醒来,先好好休息吧。我已经惩罚南儿了,她再不敢带君离过来打扰你了。”
江妤看众人离去,果真没有江南的身影。只有江月扶着老奶奶走时,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表情带点儿赞赏。
江妤垂眼:江月从小和江南不和,今日自己这一闹,相当于打了江南一巴掌,江月当然开心了。同时,云氏要树立自己公正无私的形象,也要适当惩罚江南。不管云氏心里这么想,这表面上,总算达成江妤的目的了。
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忽视众人眼底的轻视、江老夫人冰冷的眼神,还有云氏怜惜下带着不满的表情,蹭两蹭:真好啊,阿妤你是好孩子,为自己小小报了仇。以后,江南肯定不敢和沈君离一起来折磨你了。
她缩在被子里半晌,思绪空空的,突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从床上跳起。
侍女急忙从外屋进来,“三小姐怎么了?”
“谢玉台呢?他好不好?”江妤急道,“不会因为他是戏子,就不给他治疗吧?他比我吸进去的水还多呢。”
提起“谢玉台”,侍女脸上显过惊恐的表情。她镇定一番,“下午他醒来后,就被三爷带走了。三爷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一个戏子,还要劳烦他看大夫人的脸色。”
“那谢玉台走的时候,怎么样?”江妤匆匆穿衣服,踢着鞋子下床。
“他啊……长的好丑,好吓人!这么丑的人,三爷怎么找到的啊。”侍女显然误会了江妤的意思,皱着眉抱怨。她看小姐跳来跳去,忍不住道,“小姐不能好好歇息吗?大晚上要去看那个戏子,被人发现了,又该说闲话了。”
江妤自己梳好头,找衣服穿好,屋中早没了丫鬟的影子。她无所谓,偷偷溜出门,竟看到刚才的侍女和另一个丫鬟在屋檐下说话。
“今天三小姐掉下水,你是她的丫鬟,肯定被人嘲笑了吧?说起来,你家主子也太没用了。”
“是啊,谁让我运气不好呢。同样是庶女,你看二爷家的、三爷家的,哪里有我们小姐这么性子软?”
“你不要抱怨了,起码你家小姐没让你隔三差五地吃板子啊。你不见二爷家那位,整天和姐姐斗,就是贴身丫鬟跟着挨板子倒霉。”
“……那是我们夫人仁慈,和三小姐又没什么关系。”
江妤叹气,等她们走远了,才出了门。她知道自己冷淡,却不知道,自己的丫鬟对自己有这么多的怨念。难道一定要从江南手里抢过沈君离,才叫好吗?一定要两败俱伤,让江月看笑话,才是厉害吗?
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活得开心,不让旁人欺负自己的人,就很好了。
人呀,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