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指点他们。”
这话半真半假,还掺杂着威胁的成分。刘邦定定地盯着周勃,不相信这番话竟然出自他信任的爱将之口。周勃只是面色沉静地盯着身前三尺之处,不与刘邦的视线相触。刘邦紧紧地握着双拳,沾在手掌上的玉屑扎进肉里,疼痛惊醒了因震怒而不太清晰的头脑。他沉痛的目光游离在跪在殿中央的两名爱将身上,咬着牙,一字字问:“那么,你们两个都认为朕应该接受这个孩子,让他归入刘姓宗室,成为我汉室皇子的一员?”
周勃重重地磕头,“臣认为,皇上确应如此。”
樊哙目光里全是敬佩,感激地看了一眼周勃,也重重地叩首,“臣同周将军意见一致,也认为皇上应该让皇子认祖归宗。”
刘邦冷冷地盯着海遥,心里对她的怜惜、愧疚在这一刹那通通消失,他恨极了她咄咄逼人的样子。她锋芒毕露的聪慧、新奇脱俗的言谈……以前他对她感到着迷的地方,现在他都恨,为什么不能做个普通的妇人,就像吕雉一样。
海遥脸色平静地凝望着刘邦,她知道,此时此刻他对她只有恨意,回想起以往的种种,心里一片悲凉,“刘季,你应该了解我。我对权势、地位并不感兴趣。可是,作为母亲,我既然生下了这个孩子,我就应该保护他的安全。”
再次从她口中听到“刘季”,却是为了孩子,在这一刻他明白了她所说的话,的的确确,她和他在一起只会相互伤害。他淡淡地从她身上收回目光,起身绕过案几走向殿门。
周勃、樊哙齐齐开口:“皇上!”
刘邦并不回头,身体僵直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声音寒意嗖嗖,“皇嗣兹事体大,容朕考虑几日。周勃、樊哙,今日的事朕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否则,不要怪朕无情。”
樊哙心里一激灵。
周勃先是重重叩首,“臣遵命。”然后起身走到海遥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常山、花庆峰、吕贲他们很想见夫人一面,夫人能否抽出时间?”
常山、花庆峰、吕贲都是楚汉战争中的英雄,在汉军中影响很大。正往殿门外走的刘邦听到周勃提到这三个人,霍然回头,丝毫不掩饰双眼里的熊熊怒火,盯着海遥,“难道你一定要看着朕最看重的大将军人头落地才满意?区区几日都等不了,他果真是我刘邦的孩子吗?”
海遥迅速抬起右臂,阻止住想继续为她辩解的樊哙,“我给你十天时间。若十天后你仍然无法接受少阳,请放我们母子离开栎阳。”
刘邦漠然地点头,冷冷收回视线,大步离开鸿烈殿。步子越走越快,以至于宫人们根本无法跟上他。这个女人在失势的时候就敢伙同大汉的上将军威胁他,若有朝一日立她为皇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他庆幸自己还没有做出决定。
鸿烈殿里的海遥满心疲惫,她从来没有想到与刘邦会走到这一步。
樊哙有心说句劝解的话,却发现无论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朝周勃抱拳,“谢谢你,周勃。”
周勃面无表情,“谢我做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
海遥走到他们二人身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人面色大变,一左一右地拉住海遥的胳膊,要搀她起来,海遥却执意叩首致谢,“虽说大恩不言谢,可只有这样我才能表达感激之情。”
樊哙连连摆手,示意海遥言重了。
周勃却很认真地盯着海遥,“夫人,我虽未经过男女之事,可也知道确实是皇上委屈你了。夫人,以后若有用到周勃的地方只管开口。”
海遥再度道谢。
仲秋。
栎阳都城东南淮阴侯府邸。
银辉之下,淮阴侯韩信默默地盯着圆月里影影绰绰似人影般的灰褐色斑点。
“确定海遥会参加?”
他身后,一身黑色夜行衣的汉子嘶哑道:“末将出宫时,宫婢们正在为他们母子梳妆打扮。”
韩信收回目光,慢慢地转过身子,盯着黑衣人露在外面的眼睛,“宫内情况如何?”
黑衣人回答:“少阳被戚夫人的宠物所伤,海遥姑娘抱着少阳前去鸿烈殿找刘邦理论。鸿烈殿周围守将森严,末将无法前去探听,并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刘邦从鸿烈殿出来时满脸愤怒,和樊哙、周勃一起出来的姑娘面色虽然还算平静,但从那日起,刘邦日日与戚夫人在一起,与姑娘再也没有见面。”
韩信低头思索瞬间突然抬头,“周勃是和海遥、樊哙一起出来的?”
黑衣人点头,“是的。侯爷,隐约之间,末将听到樊哙不住向周勃道谢。”
韩信陷入沉思。周勃与樊哙虽然同为汉室江山的开国大将军,可在刘邦心目中,樊哙比不上周勃,因为在樊哙与紫末的心中,海遥的分量比刘邦更重。而耿直忠厚的周勃却唯刘邦的命令是从。只是,为什么在海遥与刘邦理论之后,樊哙会向周勃道谢?想了许久,他还是觉得周勃绝对不会和樊哙一样,会一心一意为海遥着想。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周勃与樊哙若因为海遥而齐齐触怒刘邦,那么海遥的处境将十分凶险,刘邦是不会让这样的人活在世间的。想到这里,他的心跳骤然急剧起来,“进宫。”
黑衣人尾随其后,“侯爷,末将还需继续潜伏吗?”
韩信漆黑的双眸里闪过阴狠的光芒,“不止要继续潜伏,从今夜开始,你要昼夜保护他们母子的安全。”
黑衣人一愣,“可是,只有末将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昼夜保护。”
韩信手一挥,大踏步向府门方向走去,“我们根本不可能再安插眼线进宫,困难你想办法克服,但要确保他们母子的安全。”
韩信到达时,中秋宫宴已经开席。好在朝臣都已习惯了他的自由散漫,见宫人引领着他走到偏僻的预留座位,大多轻蔑地轻哼一声。
韩信坐下,一面举樽慢饮,一面打量后宫诸姬的案几排列。他发现,主席上设了三座,刘邦坐主位,他左手边,是位身着枣红锦服的华美妇人,想来应该是皇长子刘肥的生母吕雉,右手边是明艳无双的戚夫人。左右下首是其他姬妾,海遥坐在戚夫人下首。紧挨着她们的是内阁官员及他们的家眷。
大殿中央,舞姬们正在跳翘袖折腰之舞,彩袖凌空飞旋,娇躯翩转,煞是美丽。朝臣大多是跟随刘邦马上打天下的人,以前不曾看到这种优美的舞姿,此时看得连连惊叹。
在这极具韵律的音乐声中,海遥的目光落在虚无的半空,觉得空荡的心没有落点。
韩信静静地盯着海遥,看着看着,心里的怒气一点儿一点儿涌上来,什么情难舍意难平,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是心里还舍不掉刘邦吧!这个愚蠢的女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伤悲落在刘邦这种男人的眼里,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吗?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深情根本不可能换来刘邦的回心转意吗?君临天下后,刘邦身后只会有更多的女人,不受宠的她只会绝望地老死宫中。出宫,是她唯一的生路!
就在海遥长久地出着神,韩信默默地凝望着她的时候,少阳再次发生意外。
奶娘因为有海遥的交代,虽然怀里的少阳左右扭个不停,也不敢轻易让他下地。
坐于海遥下首的管夫人与戚夫人关系甚近,平日接触中早已揣摩出了戚夫人的心思,也知道刘邦并未承认少阳的皇子身份。因而,就在宫人端着热汤在案几间穿行时,管夫人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突然伸出脚,被绊的宫人身体失去平衡,托盘上的热汤径直向少阳泼去。
奶娘及宫婢的惊呼声惊醒了海遥,她下意识地迅速扑向少阳,把孩子护在身下。
韩信霍然起身,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一幕。他们母子在宫中的地位居然是任人欺凌!而刘邦居然无动于衷,只是斥责了一通犯错的宫人!他突然间有点儿看不懂海遥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受这种屈辱,依她的性情不该如此,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到底为了什么?
海遥只觉得整个右臂火辣辣的疼,但她却顾不上自身,见少阳高高地举着缠着绷带的手嘶声哭叫,心里一痛,热泪滚滚而下,抱起少阳疾步绕过案几,向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小声啜泣的奶娘出言提醒:“夫人,今晚太医院只有值守的太医,他们怕是不行。”
海遥停步回身,冷冷地盯着刘邦,“少阳的伤急需太医医治,尽快派人召太医们回宫。”
海遥半边身子湿淋淋的,双眼中除了惊痛还有愤恨,心里五味杂陈的刘邦匆匆收回视线,不敢与她再对视,“召陈太医即刻回宫。”
韩信默默遥望渐行渐远的海遥,一咬牙后再度落座,强自压下劝她离开的冲动。他想让她好好想一想,这个皇宫里有没有值得她留恋的地方。
陈太医是太医院翘楚,平日里只负责为刘邦一个人看病,双拳紧握极力压抑住心头愤怒的樊哙慢慢平静下来。可一直默默坐着喝酒的周勃却突然起身,行过君臣之礼后郑重对刘邦道:“皇上,常山、花庆峰、吕贲他们三人就在宫外,他们行动快,还是让他们去召太医吧。”
宽大的袍袖中,刘邦的双拳越握越紧,但脸上仍然波澜不兴,温和又不失威严的目光扫过朝臣,最后落在周勃身上时,唇角挂笑,话却是对张良说的:“张良,少阳改名为盈,择日举行归宗大典。”
张良仿若没有感觉到宫宴上的波涛暗涌,垂目应下。
周勃落座,樊哙夫妇向他投去敬佩的一瞥。
海遥已经离去,置身在欢声笑语中的韩信心里却越发寂寥,口中的美酒也越发苦涩起来。留在此地已毫无意义,他毫不犹豫地起身,在周围朝臣瞠目结舌的注视下,离席而去。
陈太医医术虽然精湛,但去除绷带时,少阳仍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烫伤严重,陈太医心疼得直叹气,不再顾忌海遥的身份开口责备,“孩子受到任何伤害都是大人的错。如果大人全心全意地照顾孩子,孩子根本不可能受到这些伤害。夫人,您的年纪跟我家姑娘应该差不多,老朽就倚老卖老,说句逾越的话。无论皇上的心在不在你这里,在这深宫里,孩子都是你唯一的依靠。只有把孩子管好了,你才有出头的一天。”
类似的话周勃也说过,海遥自然知道陈太医是为了她好。母凭子贵,她不是不懂,只是,她想要的不是这种生活。也许,当初选择刘邦就是个极大的错误,注定成为王者的他身边根本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但她明白,已经选择过的事情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结果她必须承受。如果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华丽的囚笼,她能选择的,只能是为少阳而战。既然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在他**前,她就有义务保护他、教导他。
少阳哭累了,躺在奶娘怀里呼呼大睡。想明白的海遥伸出手准备抱孩子离开,陈太医阻止道:“夫人,你的伤也需要处理。”
海遥抿唇苦笑着道谢,陈太医拿起剪刀剪开她的衣袖。烫伤之后没能及时处理,水泡已经有部分溃烂,粘在衣袖上,撕下衣袖的时候,海遥并没有出声,陈太医的手却哆嗦起来。
海遥开口道:“我来。”
陈太医点头,“尽量不要撕下皮肉,注意保护创面,防止感染。”
处理完伤口已是小半个时辰后,陈太医交代过注意事项后,海遥离开太医院。回到朝云宫,海遥挥退宫婢向后花苑走去,手指放在唇边,一声清脆的呼哨声响起。
听到召唤,伴随着咕咕咕的声音,隐身茂密枝叶中的雪雁和同伴们疾速地冲下。海遥又惊又喜伸出没有受伤的左臂,欢喜地道:“雪雁,是你把它们带来的吗?墨点、小淘、小谦、乌冬,你们都来了,她们好不好?”
墨点先咕咕两声,小淘和小谦也不甘示弱咕咕着回应海遥的问话。
欢喜过后,海遥心中又起担忧,“你们回来了,白茑、鸳鸯它们呢?你们的主人呢?她们还……在不在?”
海遥又想起雨珊、绿绫的惨死,心中黯然生悲,在自己居住的宫里,警觉性难免差了些。可受过严格训练的信鸽们却不一样,雪雁忽然振翅飞到半空中,墨点、小淘和小谦紧跟其后。
海遥迅速转身,却见韩信缓步而来,这让她有些意外,“是你?”
“是我!”韩信一直盯在海遥的右臂上,“伤得怎么样?”
“没有大碍。”
韩信的目光从她的胳膊上移到脸上,默默地凝望着她的眼睛,“你我之间无须绕圈子。海遥,为什么不出宫?出宫才是你们母子唯一的生路。不要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鬼话,我不相信。”
“少阳终究是他的孩子,我不能剥夺孩子尊荣的身份。”
“少阳过的是尊荣无限的皇子生活吗?他连从天而降的刘肥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