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忘了自己也曾经是这种人的沈何夕未老先衰地叹了一口气,捋了一下手里的毛团子。
*******
沈抱石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听见沈何朝打开院子门去买菜的声音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了。
小腻歪扒拉着的房门,终于把他给扒拉了出来。
“饿了吧?走,找大朝吃饭去。”
沈何朝留了纸条,说看他一直没醒就没给他把饭送来,等他睡醒了自己去店里找吃的。
店里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客人,在这样的晴朗的天气里,吃着饺子喝着饺子汤,原汤化原食,再来一盘葱丝拌猪耳朵或者一盘芹菜花生米,小日子瞬间就让人觉得滋润了起来。
正常情况下,沈老头就算只是出门走个十几步来了店里,那也是要穿着整齐发丝不乱的。
可惜今天因为没休息好,又有事儿压在心上,老头儿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憔悴。
看见师爷抱着狗进来悄无声息地坐在一边,小帮工颠颠儿地跑了过来:“师爷,您吃点啥?咱这新来了一个要踢馆的川菜厨子,让他给您来一份回锅肉?”
“不用了,给我拌个蜇丝白菜,让新来的给我做个虎皮尖椒,再来一碗肉丝面就行了。”在这家店里能这么挑着人点菜的大概也就只有沈抱石这个前任老板了。
点完了菜,沈抱石跟小帮工要了两块骨头要出了店门去喂狗,正巧路过了一个后生的座位。
一个西服革履的年轻男人面前放了一盘水饺,一碟子蒜泥,可是蒜泥可怜巴巴地被弃置在了一边。
一双竹子形状的筷子和一个倒了一点调料的荷叶碟摆放在了男人的眼前。
“你这是嫌弃这家的调料?”沈抱石瞅了一眼荷叶碟里的带着点红的调味汁,克制不住一脸嫌弃。
呿,甜的。
西装男人淡笑的有点矜持:“这家店的饺子非常鲜美,但是调料太粗糙了,这么粗糙的蒜的处理……”言下之意,就是觉得把蒜捣碎了扔在盘子里的吃法他看不上眼。
“哦,那你说怎么是不粗糙的?”
发现这人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给自家的饺子挑毛病,这真是二三十年都没发生过的事儿了。
“应该把蒜泥过滤出汁液然后点在盘子里,器具应该精美,这种看起来就很便宜的盘子不应该用来装味道这么好的饺子,饺子也应该摆放的更用心一些,这种堆在一起的粗糙手法……”
他的面前不知道何时站了一大排的厨师,几乎所有人都用那种看死人的眼光看着他,除了某个还没搞清状况的光头男。
沈老头原本有点颓着的后背已经挺直了起来,他摸了两下怀里的小腻歪,再次恢复到了中气十足的状态:
“小川,让你师父用轻云出岫的盘子给我上一盘鲜王什锦的饺子,我要用那双黄木的筷子墨点朱砂的碟子,配着红醋绿蒜泥。”
“好咧师爷!”小帮工异常欢快地跑进后厨传信儿去了。
所谓鲜王什锦,是去年沈何朝出的一道新菜,用虾仁儿的质感搭配海肠的鲜脆,还有肉丁的香和皮皮虾子的香甜。
饺子的面团除了白色的面团还有黄色的胡萝卜汁、绿色的菠菜汁,黑色的墨鱼汁调和的三种颜色不同的面。
各种材料都是现成的,沈何朝重新调了一份饺子馅儿,虾仁切成小粒,海肠切成小圈,皮皮虾的虾籽微微煮过之后同样切成颗粒状。
包饺子的时候,先各取一点彩色的面团搓成细条混在饺子皮上,擀出来的饺子皮上就有了三色不同的纹理。
放饺子馅儿的时候先放皮皮虾子再放肉馅儿,肉馅上放虾仁和海肠,手指一扣一压,一个漂亮的带着彩色纹理的饺子就包了出来。
饺子和平时长形的饺子不太一样,沈何朝非常体贴他爷爷想要显摆的心情,把每个饺子边儿的形状都处理的有些像是桃花的花瓣。
年轻的男人面带一丝浅浅的微笑,他手指像是白鹤展翅一样轻巧地拿捏着饺子,每一点对饺子外形的修饰看起来随性又写意。
偷偷在一边观摩的光头已经看呆了。
蓝绿色的陶瓷盘子上像是有一层薄云从盘子的一边轻轻飘出,白色的饺子皮上三种不同颜色的纹理像是象征着春日里新发的颜色,橙色的像是花芯,绿色的像是新柳,黑色的像是枝干。它们从每一个饺子的底部蜿蜒而上,由粗到细更是显出了饺子馅料的饱满和飞边的轻薄。
饺子的内部材料的颜色透在外面,淡粉的虾仁儿,浓艳的虾籽,圆圆的海肠,还有一丁一点的绿色的调味菜。
一缕热气从它们的身上带着香味弥散,这才让人惊悟这是一盘子,不是一页春景。
轻云出岫,配着万物生发,用黄木的筷子夹住一个饺子,都让人觉得心疼又期待。
更别提浅红色像是滴了两滴浓墨的碟子上还有自酿的香醋搭配着绿色的特制蒜泥。
“来,你看看你居然用商场里买的和式甜醋配饺子,你这是得多糙?”
沈抱石老眉一抖,眼角一斜,端的是八分得意两分看轻十分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孙女折腾爷爷*2
爷爷折腾孙子*2
给正川平次点蜡……
明天周末~你萌猜我几更?
☆、第64章 一鱼两吃
“小子;我们沈家开的是饺子馆;不是高级私房馆子,一盘饺子十几二十几块的地方;这样的东西摆出来让那些单纯爱吃饺子的人该怎么办?像饺子这种接地气儿的东西;别说是用个素盘子,我就是拿塑料袋装着让这些人蹲在路边抓着吃,他们也会觉得好吃的不得了。”
环顾四周,几位老食客都在点头,如果把这盘饺子给他们;别说用蹲着手抓着吃了,趴在地上吃那也好吃啊。
老人说的和正川平次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有更好的器具却不用?有更好的装饰却放弃?
可是他也觉得;这个老人说的话里包含了一些让他从前忽略或者迷茫的东西。
到了中午的这个时间;沈家饺子馆已经是客似云来,但是来来往往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盘精美到令人惊叹的饺子上。
正川平次静静地看着面前老人手里的那盘饺子,只能赞叹制作者的巧思和胸怀。
单从这盘饺子来看无论是做成花瓣形状的飞边还是与器具的搭配,沈何朝展现出的东西远胜于自己。
自己对器具的挑剔和对调料的不屑都建立在对方“能而不做”的基础之上,想想真是令人羞愧啊。
他想为自己贸然评点的言论和嫌弃调料的行动道歉。
但是这个老者的态度……也太令人气愤了。
是的,一代名厨沈抱石沈大师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筷子夹着用蒜泥蘸着把饺子一口一个两口一个地都吃了下去,一副汁水横流鲜香满口的样子,真的很有猪八戒吃人参果的糟蹋感。
他还非常恶趣味地戳破了一个饺子的皮,馅料里散发出的鲜味和香味勾结在一起,誓要所有人魂牵梦萦。
汤汁流出,饺子圆滚滚的肚子瘪了下去,像是一片凋落的花瓣,让正川平次的心都碎了。
和式料理的料理二字指的是顺应天时、料察食理,食物的烹饪应该与季节、时间、环境、气氛、心情想对应。
跟随着正川雄一这么多年,即使是最好的怀石料理,正川平次也品尝过。但是那些精美入道的料理也没有一种能让正川平次像这样直接地感受到强大的“生”之美的冲击力。
……然后这样令人惊叹的“生”之美被吃掉了……被戳破了……被暴殄天物了。
沈大师在一群人的围观下淡定自若地吃完了自己孙子给自己准备的饺子,只有出来收盘子的沈何朝看出来他心里的那股子得意的劲儿比一个得胜还朝的将军还强几分。
正川平次拦住沈何朝:“无论多少钱,请给我也来一份这种水饺,拜托了。”
九十度深鞠躬。
沈何朝伸出左手撑住了他的一边肩膀,没让他真的弯下了身子。
【非卖品。】
他用右手在小本子上写了三个字,又端着餐具进了厨房。
“为什么他能吃到你们的非卖品?”正川平次看着喝着饺子汤的老人,心里的感觉是又酸又苦,对于一个立志一辈子奉献给食之道的人来说,看见了能让自己获得更多体悟的料理却不能去品尝,简直是一场酷刑。
“他是我们师爷,我师父的爷爷,我们店的前老板。”小帮工叨叨叨地绕过他把一壶热茶送到了沈抱石的桌上,然后非常狗腿地借机告状:
“师爷,这个人连着来吃了好几天了,顿顿都用的自己的东西嫌弃咱们的蒜泥不好,你看,现在他真看见了好东西又吃不着了。师爷威武,师爷霸气!”
“哦?天天来?”沈抱石瞅瞅站在不远处的那个年轻人,越看越觉得眼熟。
“小子,你不是本地人吧?”口音语气还有举止都和这个爽朗大方的城市格格不入啊。
正川平次被饺子占据的心神渐渐清明,现在他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爷爷的那个“老朋友”。
他恭恭敬敬地行礼:“沈大师您好!我是正川平次,和食大师正川雄一的次孙,我是来华夏找我的爷爷的,刚刚的行为我非常抱歉……”
走了老的来了小的!
小的还嫌弃我们家蒜泥不好!
你爷爷捧着我们家的蓝边瓷盘子都没敢说句什么呢!那饺子还是全素的呢!
昨晚和大板板从彼此问候到彼此问候祖宗再到对着电话老泪纵横的整个过程都渐渐浮现在了沈抱石的脑海。
“正川家的小子。你来干什么?你爷爷不在这儿了。”沈大师拒绝承认自己就算解开了心结也有那么两分恼羞成怒,太丢脸了,当着孙子的面哭出来真是太丢脸了。
华夏语流利的片儿国年轻男人这才想起了“正事”,他整理了一下西装胸前的翻领,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我是来退婚的。”
……全场沉默了三秒。
“婚约个P!什么婚约?!把这个小子给我扔出去!你们以后看见一次揍一起!你们谁揍了我给谁涨工钱!”沈老爷子拔地而起抄起桌子上的茶壶就要往正川平次的身上砸。
见势不妙,小帮工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师父救命啊,师爷气疯了!”
“大朝!给我把他扔出去!”老人的吼声也传了过来。
前面闹得不可开交,后厨依然井然有序,手上的工作没有完成,没有一个人敢去分心想外面的热闹,包括被这种气氛感染的光头。
沈何朝小心地捞出一份饺子放在托盘上,这才走出了厨房。
看见了孙子,沈抱石立刻放下手里的茶壶学着刚刚小帮工的样子告状:“大朝,这小子想娶你妹妹!”
“不,我是来退婚的。”正川平次被老人出离愤怒的态度惊吓到了,自己和沈家的小姐又没见过,想来所谓婚约应该也只是两位老人之间的的一点默契没有摊到桌面上来。
自己想要退婚怎么会让这个老人这么生气呢?难道是自己太直接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川平次完美地继承了他爷爷“不问世事”的性格特点。
觊觎自己妹妹也就算了,还敢嫌弃我妹妹。
沈何朝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现在的样子让沈老爷子都有点害怕。
沈老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好脾气的孙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年轻的男人慢慢解开自己身上厨师制服的扣子。
厨房里的温度一直居高不下,他的制服里面只穿了一件阔领短袖T恤,脱下外面的制服后露出了小麦色的手臂,手臂的线条流畅又结实,完全不像他有些瘦削的身材那样让人以为是个单薄青年。
所谓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好身材,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把制服叠好,沈何朝在小本子上写了一行字:
【你有哪里不能打?】
“不,你们误会了。”正川平次刚刚还奇怪这个年轻厨师脱衣服做什么,现在他是明白了……就是明白的有点晚。
“我只是觉得我和贵家小姐完全没有接触过,婚约这种事情真是草率又可笑的……”
正川平次看着沈何朝新写的一行字,声音越来越小。
【我们从来没听说什么婚约,你三言两语就在我妹妹的故乡把她变成了一个被男人嫌弃的女孩儿。】
从来没听说过婚约……
可怜的片儿国厨艺界新秀现在脑袋里只飘了一个大字:“死。”
“不,朝君,我可以解释,这只是个误会!”
十分钟后,正川平次脑海里几个字变了,虽然很大逆不道,但是……“爷爷我恨你!”
远在腐国的正川雄一刚刚睡醒,焚香沐浴之后,他正在给沈何夕制作早餐饭团需要的大米,突然一阵凉风袭来,老人轻轻打了个哆嗦。
已经五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