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岁的小娃娃,穿着红色的小袄,撅起屁股在榻上爬来爬去,一会儿拍拍白玉石枕,一会儿又扯扯崔洛晚的衣襟。
我趁机摸了摸他圆圆的小脸,他稍稍停顿,扬起脸乐颠颠地朝我笑。
小孩的笑容天真无邪,牙齿颗数寥寥无几,模样十分可爱。不禁想再摸摸他,心却蓦地一蛰,手也僵住了。
酸楚渐渐自心底向外流淌,我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匆忙别过脸。
刚要喘口气舒缓心情,恰恰触上高长恭投来的目光。我龇牙愣住,他温和地朝我笑了笑,眼底藏着淡淡的安抚。
等我比比起嘴巴想回他一个同样安抚的笑容时,他已经转回视线继续与高孝珩聊天。
此前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毕竟少提一次便少伤心一次。高孝珩和崔洛晚知道,曾到去府上探望我。方才我和高长恭的刹那互动,没有逃过崔洛晚的眼睛。
她握了握我的手,浅笑道:“去了定州,再西去一些,便能到沧州转转了,我记得四弟的好友滕公子是在沧州吧?”
我点点头:“嗯。”
从广宁王府准备打道回去时,已是傍晚,崔洛晚照顾孩子走不开,高孝珩则亲自出来送我们。
我走在最左边,高长恭在中间,高孝珩则在最右边。一行三人都没说话,影子被月色投映,泛着幽幽清泠,脚步声轻缓却略有节奏。
小路上无人,从小路拐到道路偶见三五侍从。大路的尽头是遮挡路口的假山,我们转过假山,幽静的沉默被高孝珩率先打破:“定州不比邺城并州,突厥向来祸乱幽并一带,此去之后切记多加小心。”
高长恭的步履顿住,面容隐在阴影中:“二哥的叮嘱,我都记下了。”
高孝珩自袖口中取出一物,交个高长恭:“倘若真有难处,此物倒可以用来救急。”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还真不清楚何物这么厉害,竟能和传说中的兵符起到相同作用。
高长恭目光湛湛,仿佛陷入沉思中。我目光倒是怔了一刻,此物极其普通,瞧着还有几分眼熟。我更加迷惑了,一根缀着红色流苏的玉笛子,高孝珩一定是搞错了。
高长恭将玉笛郑重放回高孝珩手中,道:“曾在幽州用过一次,不想再用一次,父亲留下的分分毫毫,将来大抵会有更大的用处。”
我蓦地愣住,原来是我曾经看上想据为己有的笛子,那时他没送我,事后送了玉镯等礼物。我以为笛子是高孝珩所爱之物,万般没想到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高长恭又道:“小弟也有一句话,憋在心中许久。邺城不比从前,二哥多加小心,三个五弟四弟性子直率,全靠二哥照拂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点头,我却觉得心中不是滋味。不知道高长恭究竟能看透多少,总之北齐这个国家,以及皇室成员,大多生生葬送在皇帝手中。我垂眸,抬起左脚踩了踩自己的影子。
耳边突有气流微动,右手已被高长恭握住,他似笑非笑:“在想什么,如此入神,该走了。”
抬头看了看,高孝珩站在四五步之外。很明显,兄弟两人互动之后便继续迈步,而我因专注于踩影子落下了好几步。
我觉得有点热,于是用力抹抹脸。不过十分庆幸现在是晚上,没人看得出来。
追上高孝珩,我才注意到他目光正在我脸上停驻。还未明白这是什么神色,他便微笑开口:“这么多年,小昀始终还是当初的样子。”
高长恭松开手,转头也瞧了瞧我,眼中却蓄着我看不懂的光彩:“一如初见。”
继续前行,两人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左看看,又看看,觉得很是茫然,想不通高孝珩方才所说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高长恭口中的初见究竟如何。
于是,我追上他们的步子,扯住高长恭的袖子,狐疑地问:“我当初是什么样子?”
高孝珩轻咳一身,淡淡别过头,眸光落到别处。高长恭替我掸了掸衣襟,倾身低语:“嘘——回去再告诉你。”
这等距离,就算低语,高孝珩也能听到。既然都能听到,应该没什么好避讳的。我更加奇怪:“为什么现在不说啊?”
高长恭揉揉我的脑袋:“好奇心甚重,哪里来的这么多为什么?”他突然顿住脚,朝高孝珩拱手:“二哥留步,就送到此处吧。”
高墙大门就在眼前,想到回家之后可以饱饱吃上一顿,心里一阵愉悦,我不再纠结此前的问题,应和道:“二哥留步,出来久了,二嫂会担心的。”
高孝珩还真不客气,拍了拍高长恭的肩膀,顺势道:“路上小心。”
十四的月亮很圆,满满的一盘皎洁,格外明亮。
马车碌碌前行,未到兰陵王府,高长恭便开口喊停。我尚在迷迷糊糊养神中,便被他牵着手拉下车:“不到五十丈的路程,我们走着回去。”
站在地上,我摸摸饿得前胸贴后背,左翻右转的肚子,十分委婉地同他商量:“我们坐马车回去吃饭如何?吃过饭你想散步,我陪着走到明天清晨都可以。”
“你饿了?”高长恭的目光闪烁一下,飘飘忽忽落在我的肚子:“方才二哥留饭你是最先说不饿的吧……”
我瘪瘪嘴,彻底摊牌:“我那是客气话,客气啊!”
“所以?”
“哪里想到你家二哥那么实在,说不饿果真不留饭!早知如此,打死了我也会说我早就饿了!”
“……”
最终,我以饿着没力气散步为由让他选择,一是我们坐马车回去,二是他背着我回去。本以为高长恭会选择前者,毕竟后者比较累,没想到他竟选了后者,二话不说将我背了起来。
月光将我们叠在一起的影子投在前方,我伏在他后背上,一路胸口贴着他砰然有力的心脏,渐渐觉得世间难得如此静谧。
眼见门口的石兽茕茕而立,没想到五十丈的距离转瞬便被走完,真快,快得我还来不及问他累不累。高长恭没有放下我的意思,背着进门,我伏低脑袋,贴着耳朵问他:“长恭,说实话,你背着我累不累?”
高长恭反问:“你觉得呢?”
“又不是我自己背自己,我怎么知道累不累?”
我觉得这个时候他一定会说“我一点也不累,背着你,我满心愉悦。”然后我就地搂住他的脖子,娇羞道,“那我一直都给你背着好不好?”他然后再说……
高长恭却突然截断我的胡思乱想:“小昀,说实话,我背着你有点累。”
“……”有必要回答得如此对仗工整么?
“还有。”我看到他眉毛微微皱了皱,“小昀,我觉得你好像重了不少。”
“……”
回到王府,莲洛他们早就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略路看去,摆在桌上的三五菜肴,都是我喜欢吃的。
我率先洗好手,端起瓷碗夹了几片菜叶开始狼吞虎咽。
高长恭坐定,端起碗未动一口便放下,目光静静地看着我。我放下筷子,有点奇怪:“你看我做什么,吃饭呀,你不饿吗?”
高长恭瞄了眼桌上菜,伸手指指我的碗,悠悠道:“只是好奇,你只吃菜不吃肉,居然还变重了。”
“……”
我觉得额角狠狠跳了跳,愤愤道:“当一个男子谈论一个姑娘体重问题时,他会被大家鄙视。所以,不许你再说我变重之类的话!”
高长恭忍着笑,给我夹了两片肉:“何处听到这么乱七八糟的言论,我不过想让你多吃点肉而已。”
冷静冷静,我深深吸了口气:“拜托,兰陵王殿下,您方才哪句话有希望我多吃点肉的意思了?”
“嗯……”他无害地笑了笑:“最后一句吧。”
“……”我啃了口肉包子,“这句不算!”包子还没咽下,腹中一动,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我紧紧捂住嘴巴,匆忙躲开饭桌扑到洗手的铜盆处干呕。胃中酸水一波一波朝外漾,高长恭按着我的胳膊,焦急起来:“怎么样,好些了么?”
莲洛急忙递上杯盏,我摇了摇头,轻喘几口气。某种预感仿佛原地炸开,心底升起难以抑制的激动。
想到月事似乎已经推迟很久,我扒着高长恭胳膊的手都有些发颤,半响都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字。高长恭的手似乎也不太稳,看我的目光都被紧张和不安渲染。
他抬头看了看莲洛,一字一句地吩咐:“快去请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我是亲妈!
——姑娘们,这文不久就要结局了,隐身的都出来冒个泡吧,大家熟悉一下呗~~求脸熟呀!
☆、第八章 稳态
檐外疏风游走,卷帘而过,散掉晚夏的最后一丝余热。垂幔微动,门未开,窗棂处朦朦胧胧的亮度。
高长恭起得早,这会儿又是朗日当空十分,估计他已经吃完饭去营帐或是州衙了。我肚子不觉得饿,脑袋又非常混沌,索性翻过身背对光线继续睡。
困意袭来,全身脱力迷迷糊糊,意识尚在迷茫中。
自多伦镇到定州,大家都说三日路程不算远,想当初跋山涉水从安州奔到长安那才叫远。可这三日的路程很颠簸,我又要时时刻刻抱着孩子,以免他小胳膊小腿被磕到碰到,所以一路甚是辛苦。
昨天下马车后站在府邸门口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好生休息是必然,别说一个上午,就算拿出两天两夜来也不为过。
高长恭晨起时还取笑我:“你抱着睿儿,而我抱着你们母子,照理说该睡四天四夜。”结果被我毫不留情给赶出内室。
睿儿,全名高景睿,春寒一月出生。
名字由高长恭提笔亲取,我同意后,上香告诉已故的双方父亲。
也不知睡了多久,或是根本没睡着,眼皮上偶有什么滑来滑去。很痒,像小时候被小伙伴用狗尾巴草捣乱一样。
我伸手拂了两下,刚想翻身躲开,脑中刹那变得清明,猛地就睁开眼睛。
睿儿肉嘟嘟的小身板就挨在我肩头,小手伸来挠去在我脸上蹭。
我摸了摸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抱住,他仰起小脑袋看我,手里抓住我的衣带。甫一对视,秋水似的眸子闪着清澈的光,随即咧开嘴巴咯咯笑。
真是个爱笑的孩子,不论是对着我还是高长恭。
除了没睡醒之外,睿儿很少哭,即便爬来爬去撞到什么也不哭,反而将那双和高长恭如出一辙的稚幼凤眼睁得大大的,专心致志研究起来。
半岁多的小孩,好动,对什么都新奇,充满无尽的求知欲。你无暇理他时,他自己也能玩很久,如此,让我这种十分粗心母亲觉得非常省心。
轻轻拍着睿儿的后背,蜷在怀中的小身子渐渐安静下来,一只手攥着小小的拳头,另一手弯曲抵在嘴边。
他睡着了,我的睡意已经散得无影无踪,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安宁,于是就盯着去的酡颜之色的床帏发呆。
我想,孩子是高长恭和我这些年最感动的寄望。
去年五月,从广宁王府回去的那日晚上,大夫把脉之后当即确诊,结果同我们的猜测无二:两个月的身孕。
我十分庆幸,原来不知不觉中,老天又给了我们一个孩子。
骤然而至的喜悦顷刻淹没一切,高长恭抱住我,手臂微颤之际立刻松去七分力道。他支吾半响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能勒到孩子。”
任是经多少锤炼才积淀出稳重性子的男子,知道自己将为人父的那一刻都会变成孩童。喜悦来的突然,而冷静亦在心中,他做了一个决定:将我送到多伦镇母亲避世之处,待孩子平安降生后再返回。
自古以来命中之缘总耐人寻味,自我知晓郑元义是亲生父亲到亲身经历失去之痛才感触到,这世上父子、父女、母子、母女,甚至是兄弟姐妹的血亲关系,都要几世来修,得之不易。
我明白邙山之战带来的后惊让他始终心有余悸,因为我与他感同身受同样心有余悸;我明白世上的很多事,往往在下一刻分崩离析,找不到原本的面貌;我更明白他托付给谁都不放心,唯有托付给自己母亲才踏实的心情。所以我没有理由不同意。
即便怀胎十月两人分分离离许多次,即便思念成荒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我们为怀抱中的小生命能平安到来而做的一切妥协,都是值得的。
短短的一会儿,脑袋便闪过了很多事情,比如十个月来睿儿并未让我受多少苦,比如一年多来高长恭奔波于定州和多伦两地,比如母亲数月来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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