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中了吗?这世界真是奇妙。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古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我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念了下李白的这两句话。
我前世的那个母亲,我从小就知道她会在夜半无人时坐在露台看月,只是,她应该永远也不会想到,她的女儿,现在就在看她也经常见的这一轮满月,只不过,这轮满月是两年多年前的那轮而已。
我苦笑下,从草堆里一跃而起,套上了我那双已经破败不堪的鞋,咬着牙走了几步,便也不觉得痛楚难忍了。
疼痛有时和人一样,就是会犯贱。
月色皎洁,我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村里,站在了篱门之外。
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村里的人都习惯早睡,这时已在梦乡了。
篱门没了,周围的篱笆也已经东倒西歪,一片被践踏过的痕迹。
我踏过篱笆,进了房子,屋里,也是一片狼藉,连床榻也被掀翻。
很明显,我的家中,已经被人扫荡过一遍了,只是不知是燕丹手下还是秦兵所为,或许,他们两方都曾来过,只不过,前者是为了一张地图,而后者,则是为了搜查要犯。
我的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我蹲□子,从门后的地上,捡了起来,这是父亲从前的那把弓。
这是一把铁努的弓,父亲生前打猎时必定会带上,而现在,它的弦已然断裂。
我到了院子外面正对原来篱笆门的那棵老树下,目测了下位置,用镐头刨开了一个深坑,坑里,慢慢露出了一个木盒。
这是离去前,父亲埋在这里的,当时他只是告诉我,为了避人眼目,所以将燕丹送来的那一百金和他平日所藏之物埋在了这里,但他并未详提他的所藏之物到底是什么。
我打开了盒子,月光里,我果然先看到了燕太子丹送来的那一百金,拨开了这些,我看见了一柄带了皮鞘的匕首。
这柄匕首,小巧异常,连鞘也不过成人一掌的长度,两指的宽度。我将匕首从鞘里拔了出来,月光下立刻一片银光耀目,寒气逼人。我拔了根自己的发丝,朝着匕刃轻吹了口气,发丝立刻断为两截。
这必定是父亲从前还为铸匠时所打的利刃了,他自己应该也是十分得意于此,所以才会这样郑重地埋藏起来。
我将匕首连鞘紧紧缚在了大腿之上,正想将金尽数拢回木盒里,突然,在盒子的底部,又看见了一块牛皮一样的东西。
我有些好奇地将它拉了出来,就着月光,发现这竟然是一幅用火在牛皮上烫出痕迹的地图!
我一下子坐在地上,脑袋里有些发懵了。
本来,我一直以为,父亲在燕丹面前提起的西岐宝藏地图不过是他为了救下我而信口胡诌出来的,但是现在,我手里的这张牛皮,却让我不得不相信,父亲一族的祖上,难道真的曾经发现过这个传说中的宝藏而将路径绘制在牛皮之上代代相传下来?
我举起手上的牛皮,再次仔细查看。
我没有看错,这确实就是一张地图,尽管上面的字体,我辨认起来非常吃力。
现在,仍然还没有统一的文字被推广,小篆尚只是秦国沿袭周朝的文字大篆,在秦地流行而已,这地图上的字,虽然也是从周朝大篆演化而来,但已有变形,应该隶属赵国文字,虽然字并不多,但我看了半天,还是放弃了。
父亲,或许真的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所以他为了救我,尽管不得不泄露这个秘密,不得不带了燕丹的人踏上寻宝之路,但他临走前,仍是不愿意将我卷入这个纷扰之中,在他看来,永远不让我知晓这幅地图,才是对我最大的保护吧?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途中便失去性命,而现在,这幅地图终究还是让我无意发现了。
我坐在那里,想了下,最后将金尽数埋了回去,如此的金,我即便不怕沉重,携了上路,也是难以流通,只怕还会引来灾祸。
而地图,我在研读了许久,确信自己可以写出那些字,重复画出后,卷了起来,与父亲的断弓一起,拿在手上,又取了刚才那把挖泥的镐头。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了,我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的家,掉头再次朝着山中进发了。
我在半山之上,找了一块面向初阳的地,用镐头深深地掘了一个坑。
我解下了之前片刻不曾离身的那块厚锻,将里面的骨和灰尽数撒入了坑中,再将那块牛皮和断弓一起放进,然后,我填平了泥土。
那块厚锻,是燕丹府邸的东西,父亲绝不会愿意与它长眠的。
我将它高高甩出,看着它随风飘忽不定,远远落入了山涧。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在了这没有墓碑,没有拱堆的坟地上,但我知道,父亲会喜欢的,他生前,冬日里没事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院里一边晒太阳,一边修理工具了。
我朝着父亲的埋骨之所,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了。
☆、路遇
既然已经无法取道邯郸了,我便循着来时的路,在山里走走停停,费了五六日的时间,才慢慢地绕过了邯郸城。
这几日在山里行走,饿了,便吃山中的野果,渴了,便喝涧里的水,出了山后,我的背囊之中,还密密装了野果以备路上充饥,甚至就连衣襟里都塞了进去,所以腹部臌胀,看起来甚是可笑。
自从来到此的这两年时间里,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力量,会让我一下子来到这两千两百多年前的时空之中?联想到这一切,包括那日在三号墓坑里的异常反应,都是发生在我去了长沙,参观了马王堆汉墓之后发生的,我便只能把我的离奇遭遇和长沙这个地方连接起来。那里,因为某种机缘,我或许又可以像来时那样莫名回去?
尽管我也知道知道,这个希望非常之渺茫,但现在,既然我已经是孑然一身,无家可归了,去哪里又不是一样?
从赵国的邯郸附近出发,要到楚地的长沙,本来经过魏才是捷径,但此时,魏与赵相壤的大部北地都已经被秦国侵占,所以现在,我只能绕个大圈,先西行到齐,再由齐国境内南下了。
就这样,我再次踏上了独行的艰难之路。
和上次的经历差不多,没过几天,我就继续沦陷成了彻底的乞丐,有时是靠乞讨果腹,有时是到河边,用我的匕首削尖了枝条叉鱼,然后用身边从家里携带出的木隧和燔石引火将鱼烤熟,吞下肚去。一开始,我往往是叉了几十次还不能成功,慢慢地,看准了之后,几乎每叉下去,都必有收获,我甚至还可以将鱼烤熟放入背囊,充作干粮了。
这样漫漫行走了一个多月,我终于离了赵国之境,进入了齐国。
这时的我,脚上原本破损的地方早已经结疤成茧了,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整个人看起来,就跟现代非洲难民营里的孩子差不多,在赵国一路行来,我与秦军屡屡相逢,但每次都安然无恙,现在,别说他们能认出我就是那个曾经被贴在城门口的画像中的徐辛离,就算是有人在我面前手拿画像,只怕也辨不出了。
但我还是幸运的,这一路过来,我看到了无数比我更不幸的倒地的饿殍,其中就有不少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甚至比我更小,他们临死前的眼睛,因为极度的饥饿而半睁半闭,涣散无力。
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只能低下头去,尽快离去。
进了齐国,稍稍远离边境,民生看起来就好了许多,我的乞讨,比之在赵国要顺利了许多,我甚至已经好多天没有去寻找水源叉鱼了。
这天午后,头顶太阳实在是太辣了,我走得口干乏力,看见前面驰道边上有棵大树,浓荫蔽日,便坐在了下面想要休息片刻。
我靠在了树干上,迷迷糊糊正想睡觉,突然觉得面前有什么声音,睁开眼睛,见是两辆二驾的马车在我面前缓缓停下,前面还有二骑,马上坐了两个平民装扮的彪形大汉,现在他们正收了缰,看了我一下,又有些不解地看向了车厢,神色里甚是恭敬。
其中一辆马车车厢的窗帘被掀开,露出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她朝我的面前丢了一把圜钱并几块糕饼,口里说道:“我家姑姑怜你年幼为乞,赏给你的。”
我恭恭敬敬地朝着马车行了个礼,但并未跪拜。
那女子似乎有些意外,看着我的脸色便有些不悦了,但她也并未说什么,只是放下了窗帘。
望着马车缓缓启动,我突然心中一动,大声说道:“多谢夫人赏赐,但是可否能请载我一程?我会为你家姑姑讲新奇有趣的故事,以解旅途之闷。”
看着本已启动的车轮再次停下,我心中暗喜了下。
光靠自己的这两条腿赶路,实在是辛苦,速度又极其缓慢,我已行走一个半月多了,但至今,还在齐国靠近赵国的西面国境,看这马车的方向,也是朝南而去,若是可以说动这女子的“姑姑”载我一程,不但可以省力不少,更是要快捷许多。
“我原以为你是男童,未想竟是女娃,你这娃娃,若是等下讲不出让我满意的故事,可别怪我惩罚于你。”
这次,窗帘并未掀开,但我听到了车里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妇人之声。
我抬起头,朗声说道:“若是等下我的故事无法让夫人满意,夫人怎样惩罚,我都绝无怨言。”
窗帘又掀开了,这次,还是刚才那个年轻女子露出了脸,她看了我一眼,眼里虽有不情愿之色,但还是朝我招了招手。
我拾起了她刚才撒在地上的圜钱和糕饼,放入了行囊之中,这才笑眯眯地在前头那两个大汉和车夫惊讶的目光之中,爬进了马车。
马车里十分宽敞豪华,车厢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样的简朴,但这豪华之中,却又带了一丝庄重之意。
车厢的一堆软垫里,正坐了一位两鬓已有银霜的妇人,看起来约莫六十上下,此刻她的脸上虽微微带了笑意,但目光不经意转动间,自有一股华贵气息流出。而刚才那在窗格后两次露面的年轻女子,此刻正盘膝跪坐在我的对面,神色看起来很是恭谨,当然,我知道她的恭谨,只是表现给这位老妇人的。
“你这女娃,倒是说说,你都会讲什么故事?”老妇人看着我,笑眯眯地问道。
我朝她说道:“夫人,您可爱听山海经?”
那老妇人尚未回答,她边上的那年轻女子便掩嘴笑了起来。
“姑姑,您听,她要说山海经,这算什么新奇有趣的故事?”
老妇人也微微点了下头,表示赞同之意。
我不慌不忙,微微笑道:“夫人,我现在要讲的山海经,不是您知道的山海经,而是西夷之处的山海经。”
“西夷之处的山海经?”她看向我,面上有了不解之色。
“是的。”我说道,“在我们这个中央之地以外,绵延往西数万里,那里还有一片极西之地,在那里,也有非常有趣的山海经故事。”
“快讲来听听。”老妇人的兴趣一下子便被提了起来,就连我对面的那年轻女子,看起来也是侧耳细听的模样。
我微微一笑。
此时的欧洲,文明最先进的地方在希腊,和同期的东方中国极端相似,西方的这一文明,此时也是思想文化极度繁荣,思想家大量地涌现,出现了泰勒斯、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等思想家、哲学家,而古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伊索寓言》,也是差不多在这一时期诞生的。
“从前,天上有位天神,但他没有慈爱的心,而是仇视地下的人们,他打定了主意,要给地下的人们制造灾难,于是,他创造了一个美丽无比的女子,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潘多拉……”
我娓娓向她道来了潘多拉魔盒的故事。
“潘多拉吓呆了,赶忙把盒盖子盖下,可是晚了,所有与人类为敌的灾害和不幸都跑了出去。只有一样东西还未来得及跑出去,那就是‘希望’。天神送给人类的礼物很快结出了恶果,现在,灾害和不幸充斥人间,人类受着各种疾病的摧残,各种灾害的折磨,人类又相互怨根仇视,争战不断,死神也加快脚步在人世间穿梭、忙碌。但是,还有‘希望’留在人间,藏在人们心底,抚慰着人们的忧伤和痛苦,文撑着人们同不幸作不屈的斗争,给人们战胜它们的勇气和力量。”
故事讲完了,我静静看着对面的老妇人,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姑姑,这个故事一点都不有趣。”那年轻女子微微翘起了嘴。
“你懂什么。”老妇人横了她一眼,展开了眉头,笑着望向我,“小姑娘,你的故事很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新奇的故事。你说得对,现在,不论灾难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