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为我写一封信吧,传给英布,告诉他冬子想见他这个父亲,请他到临湘来。”
一个月后的有一天,臣突然这样对我说道。
如果说,我之前还有过这样的想法的话,那么现在,随了英布越来越肆无忌惮的举动,这念头早已经被打消了。
“这样的时刻,怕有些不妥。况且,他应该知道你最近与长安来往甚密,还怎会过来?”
我已经隐隐猜到,臣的这个建议,十有□会和数日前的长安来使有关。不愿意让冬子卷入这场谋算他生身父亲的杀戮之中,所以断然拒绝。
臣的脸色渐渐凝重,慢慢说道:“阿姐,我很久以前,就曾对你说过,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杀了英布,一定!我的誓,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现在机会终于来了。长安需要我表示忠诚,而我想要杀掉英布。带兵攻打英布的大军,我没有战胜的把握,而我必须要赢。所以阿姐,你必须要帮我。只要是你写的,以他的自大,他一定会来的!你难道不想为悠复仇,难道不想洗清那个人加在你身上的耻辱吗?”
“臣,对不起。我不会写这封信的。你可以用别的办法杀了他,但不能借冬子的名。”
我还是拒绝。
臣的脸色暗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而去。
***
我以为我的回答已是终结。但是没有想到,这却只是个开端。
臣一直是不喜欢冬子的,因为他的身体里有一半的血统来自英布。臣对于英布的这种甚至比我更为强烈的近乎执拗的厌恶和仇恨,有时候甚至叫我有些无法理解。
几天过后,冬子竟不见了,而始作俑者,就是臣。
我找到臣的时候,他正安静地坐在义父生前用过的那张书案之后,敛眉垂目,仿佛正在等着我的到来。
“阿姐,写信吧,务必要把英布请来。否则冬子就会以质子的身份被送到长安。这是天子的意思,我不得不遵从。”
他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道。
臣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被父亲的光芒所遮掩的苍白世子,但是直到这一刻,我才第一次仔细打量他,这位长沙国的第二任王。
他已是中年,面白蓄髯,坐在我面前,真正是一个王的模样了。
我早就知道,做为王,他的魄力决断远远不及他的父亲。他的宽厚仁爱,更无法与义父相提并论,尽管我一直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是现在,我才真正觉到了他的陌生。
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他,这个几乎和我一起长大的弟弟。
***
信送了出去,我的措辞极为恳切真挚。自然,有范本在我面前,我只需誊抄,最后盖上我的印章即可。
我以为这样敏感的时期,但凡还稍有一点谨慎,英布就不会过来。
叫我意外的是,信送出去的第十天,淮南王便率着他的精锐护卫,浩浩荡荡地卷到了临湘。
他到达,臣去迎接的时候,临湘城几乎万人空巷,人人都挤去街头观瞻这位久负盛名的淮南王,他高高坐于赤骏之上,威风如天将下凡。
这是英布这一生,最后的荣耀时刻。
☆、血弑
很快我就知道了英布为什么会来。他是来游说同盟的。
后来我听说,他对臣这样说:我的岳父,你的父亲,本是吴王子孙,世人皆所仰望的英雄,但他却被刘季所害。天下人至今提起,仍无不愤慨,却又无奈。王侯将相,本就无种,能者居其位。想那刘季当初亦不过一乡痞而已,何来天命之说,不过是天时地利所就而已。父母之仇,岂可不报。我知道你不过是迫于无奈,这才隐忍屈就。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你的眼前。我手握足以与长安对抗的雄兵,你仗了先祖犹存之余烈,到时你我振臂一呼,则南方诸国必定遥应。日后与长安划江而治,你我共同进退,永结同盟之好,岂不是比你如今冒着被天下人在背地里讥笑的耻辱而对刘季屈膝求全要好上百倍?
英布知道自己迟早会步其余诸王的后尘,成为长安血洗的下一个目标,所以决意一搏。他的这一番说辞,并非没有说服力。我不知道臣当时是如何回答他的,但是想来他们之间的叙话还算投机,因为在接下来的朝宴上,英布坐于上宾之位,意气风发。宏大的宴堂之中,只闻他的高谈阔论和长沙国诸臣的唯诺应和。
第三天,我在烈日之下翻晒新摘的地锦。翻过一遍站直身的时候,发现身后站着英布,他不知何时入了我的药园。一身常服,负手立于日头之下,脚下的身影被拉得状如凝固的异兽。
“我收到你的手书。我的儿子呢?”
他见我终于发觉了他,开口问道,声音平直而低缓。
我从边上蓄水缸中舀了瓢水净手后,这才说道:“烈日炙人,若是愿意,跟我入药舍喝杯茶吧。”说罢转身往药舍而去。
在我年轻的时候,吴延曾在瑶里辟过一个药园,后来我成了那个药园的主人。现在我在这里也仿当年格局辟了个药园,经年累月之间,辰光便在我的精心护培之中悄然而过。
药舍里荫蔽而凉爽,南窗紧阖,成排的柜子里陈列着装了各种药材的匣子,几张铺满晒干了的草药的圆匾随手被架在支架上,一股异香淡淡地氤氲其间。
英布跟着我入了药舍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眉头一皱,于是说道:“怎么,你不喜欢闻这种杂合了百药的气味?我却极喜欢,因叫人肺腑一清。看到你手边圆匾里的那种草吗?它叫七星剑,是解蛇毒的良草。新采下来的时候,揉它,就有很浓的香味散发出来……”
我说着,微微眯上了眼睛,唇边浮出一丝笑意。
许多年前,我在瑶里的时候,对一个牧羊少年也说过相同的话。
他显然是不感兴趣,只是眉头的结终于稍稍平缓了下来,随意坐于一张竹椅之中,默默盯我取水煮茶,片刻后,忽然说道:“你对我,从来不假辞色。为何今日说这么多话?”
我不语,只是看着面前的茶炉上雾气渐渐升腾,最后取了两只冲过的洁白瓷杯,注入新开的碧绿茶水,将其中一盏推到了他的面前。
“淮南王,我听说,你此番前来,十分谨慎。身边不仅精兵护卫日夜不离,且前日的筵席之上,任那珍馐美馔如流水般从你桌案之前捧过,你却滴酒未沾,一箸未动。陪坐的长沙国群臣面上露出不满,你却从头至尾视若无见,神情自若。此刻到了我这里,可敢饮这一杯清茶?茶中煮着我方采的远志五味子,饮之安神。”
我端起自己面前的白盏,抿一口,望着他,慢慢道。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略微的窘迫,只是很快,便哼了一声,道:“非常时期,慎之无罪。”
我略微笑了下,喝尽自己杯中的茶,又喝了推给他的那盏,丢下空杯,起身冷笑道:“果然是慎之无罪。你既不领情,那便罢了。”
他抬头望我一眼,忽然道:“我听说……,轪侯一去,至今全无消息?”
我已起身,瞥他一眼,冷笑往药舍的庐门而去,听见身后他忽然哈哈笑道:“我英布何幸,能得夫人亲手煮茶,便是死了,亦是无憾!”说罢,已是取了我方才饮过的那白瓷杯,重注入茶汤,一饮而尽。
庐舍里那似药非药的异香更浓,我停住了渐渐开始酸软的脚步,定定地望着他。
我已经知道了,英布,这个我从第一眼看到起就觉之不祥而不喜的男人,他的死期到了。
我这一生挚爱的两个人,悠和心,虽非他亲手所弑,却因他而亡。现在我应该欣慰,但这一刻,我心里竟满是悲哀。
他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眼中流露的那注视着将死之人的悲哀之色,片刻前的放松消失,脸色渐渐凝重。
“辛姬,莫非你……还是在这茶汤中动了手脚?”
他沉声问我,但捏住茶盏的一只手已渐渐收紧。
我已几乎不能站立,身后全靠一架药柜支撑,这才勉强站立。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异状,迈开一步朝我而来。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蓦然大睁,手上的那只白盏,转眼已被捏成了齑粉,碎片自他指缝间簌簌而落。
“你这蛇蝎妇人!”
他的目光阴鸷而暴怒,猛地再次朝我大步而来。几乎是眨眼间,我的喉咙已被一只铁爪紧紧地钳住,那只铁爪越收越紧,我已完全无法呼吸,眼前金星直冒。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门窗忽然大破,风涌了进来,也涌进里外几层的铁甲刀剑——臣终于带着他的人出现了。
我的喉咙一松,颈间火辣辣的剧痛袭来。我倒在了地上,甚至痛得无法咳嗽。感觉到喉头发甜,鼻端一股热液汩汩而下。
英布松开了我,怒视着已然将这药舍围得如同铁桶的长沙国士兵,向臣傲然怒道:“就凭你们,也能杀了我?简直是做梦!”
臣阴沉着脸,站在士兵的身后,用亢奋得我几乎不能辩的声音飞快地说道:“英布,你的勇猛天下自然无人能匹。但是现在,你撇了你的护卫,跟我阿姐入这庐舍,你的死期就已经到了。我已命人守住园门,你的护卫即便得到消息,也断无法入我所布下的这牢笼。茶水是我阿姐亲手泡的,单饮自然干净。但是片刻之前,这屋子里的弥漫的那种药香,却是教人手脚发软乃至醉倒酣眠的异香。人吸入,再摄五味子,相遇发作更甚。不信你试试看,你此刻是否还站立得住?”
人影交错之中,我看见英布巨大的身形在微微晃动。四周的士兵们手执刀剑,朝他慢慢围拢。他忽然目眦欲裂,仰天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怒吼。震耳入肺的吼叫中,又起两声惨叫,竟是他劈手将靠近自己的两个士兵高高抓起,合臂之时,那二人已两头相撞,脑浆和了血水四下飞溅,几点溅到他的面上,狰狞不可言状。
士兵们大约没想到他竟还勇猛如斯,见他手上已握劈夺过来的刀,立着状如恶魔,惊惧不已,纷纷后退。
“他已经站立不稳了,快给我上。谁砍下他的人头,封千户长,赏千金!”
臣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刀光血影。这间不大的庐舍里,不断有人倒下。我的耳边充斥着刀锋撕拉鲜活肉体发出的沉闷异响,空气里满是叫人作呕的血腥之味。
当英布手上的刀从最后一个还站着的士兵身前透胸而过的时候,臣的脸已经白得像鬼,手中的剑竟抓握不稳,当一声坠地。他不断后退,直到退到我的身边,指着狞笑而来的英布,颤声道:“你……不是人……”
英布满头满脸的血污,已经完全认不出这是个人了。我看着他提刀,晃晃悠悠地朝着臣一步一步地过来,仿佛地狱深坑中爬上的恶魔。
刀朝臣高高砍下,求生的本能驱使臣避过了这仿佛凝聚了最后全部力气和恨意的一刀。他以滑稽得像猿猴般的姿势从我身侧逃开,闪到了英布的身后,用他全部的力气推倒了那架几乎高高顶到庐顶的药柜。
药匣仿佛受了魔咒,自上而下,一排一排地从屉位里脱落而出。我的半夏、青黛、白薇、少辛,苏方木、昨夜何、阿芙蓉、诃黎勒们……就仿佛一场冬雪,又像一阵迷尘,从天飘落,飘满了这间庐舍,带着若有似无的药香,随最后的轰然一声巨响,与那个沉重的杨木柜一道将英布压在了地上,而我,就在英布直直倒下的身躯之下。
一股夹了药香的热腥液体沿着我的脸迅速弥漫而下,我闭上了眼睛。
这个男人,终于要死了。在死之前,他的手是再次掐在我的喉咙上的。或许是将死无力,我竟还能勉强呼吸。
“我这一生,杀人不计其数,最后这般死于你手,原也值……”
一片黑暗中,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但有一事,辛姬……我自问这一生,并无真正伤过你,为何你对我如此痛恨,竟诱我入彀,下此毒手?”
顿了一下,他最后这样问。
我发出挣扎的咿呀之声,他的手终于松了些。我痛苦地咳嗽,咬牙道:“你若不死,冬子便被长安咬住,永无宁日。”
他的喉间发出仿似骨节断裂般的奇异咯咯之声,钳住我喉咙的手骤然发力,“既这般,你与我同死便了。”
我终于还是没死。后来听侍女说,众人把我和英布从覆满了草药的黄杨木柜下托出时,他钳住我喉咙的手竟僵硬如铁,最后硬是被掰断了几根指节,才将我与他分开。
逃过这场死劫,我的代价是腿骨被压断,而嗓子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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