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酒盏,侧耳听去,只听他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的歌声激昂,听起来却似是怀了无限的忧伤,就如他歌中所唱的那样。
他一遍遍地唱,到了兴起之处,突地拔出了腰中的宝剑,随着韵律舞动了起来。
张良亦是受了感染,手中执了一只竹箸,敲缶为他助兴。
韩信舞得兴起,一剑朝着张良的案桌一角猛地砍斫而下,一大块三角的木头应声而落。
他的剑锋,已是擦过张良的额间,我甚至看见几缕发丝慢慢地飘落了下来。
我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面前的那壶酒,金黄的酒液沿着桌面潺潺而下,流了一地。
韩信止住了歌声,只是手中执剑,剑尖朝地,就这样站在了张良的面前。
张良面不改色,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箸,抬头对着韩信笑道:“齐王心中忧思,只是汉王,如今只怕也并不比你畅快多少。”
韩信握着剑柄的手背已是爆出了青筋,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是他的背影,就已经散发出了隐隐的戾气。
我朝着韩信走去,站到了张良的身后,他的对面。
韩信正紧紧地盯着张良。他面上的神情一片狰狞,只是眼里透出的,却是忧郁之色。
我突地松了口气。
有这样目光的人,是不会动手杀人。
韩信看了我一眼,突地抛掉了手上的剑,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成信侯,你说,当年我若是没有被你说动,受了那齐王的印信,今日这天下,是否就能分得我一杯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了猜忌而被人宰割?”
他止住了笑,望着张良,终是这样冷冷问道。
张良缓缓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道:“齐王,我知你已被汉王派来的特使夺去了调兵的虎符,实不相瞒,这是我所出的计。”
韩信一怔。
张良面上的笑隐去了,望着他正色道:“齐王,今日天下已定,你可有那再燃战火,自立封王的打算?”
韩信应是没有料到张良会如此直接,一愣之下,便是摇头。
“那便是了。兵权自古便是如火,该利用的时候要用,该远离的时候也不能犹豫,否则便是玩火自焚。这样的道理,齐王应该比我更清楚。”
张良看着他,淡淡说道。
韩信微微后退了一步,面上现出了痛苦犹疑之色。
张良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齐王素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为人重情,否则当年我便是再多十张嘴,也是决不能说动你接下齐王的印信。今日你失去兵符,不过是让汉王暂时去了他心头的一根刺,避免血溅五步而已。”
韩信摇头道:“如此他便会放心吗?”
“还不会。”张良叹息道,“自古树大招风,将军功高震主,如此不过是暂且安下他而已。”
“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才能打消他对我的疑虑呢,”韩信冷笑道,“莫不是要我奉上项上人头,他才会高枕无忧吗?”
张良望着他道:“齐王人头,自然还是要留着喝酒的。汉王称帝,已是势在必行,只不过还缺一个引子而已,齐王何不联络各诸侯王联名上书,拜汉王皇帝尊号,此其一。”
韩信坦然道:“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又有何难,只是不知这其二又是什么?”
张良转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下,这才说道:“如今汉王最不放心的便是齐地了。这其二,你若是愿意,我便去向他说,楚地已平,只是义帝早亡无后,为了安抚楚地的子民,便将你这位来自楚地的齐王信改封为楚王,这样他的心病会除,齐王也能得暂时的安宁。”
韩信一下子默然了。
我知道,他现在又面临了一个极其痛苦和艰难的抉择,就像当年的那次一样。
他立下了盖世功勋,可是可恰恰就是因为这样的功勋,将他自己一步步地逼退到了角落,面临着任人宰割的命运。
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韩大哥,你需想清楚了。人心历来就莫测,更何况坐上天下至尊之位的人。子房刚才也说过,就算你退到了楚地,也不过是暂时的安宁而已。”
我突地这样说道,直到张良和韩信都齐齐地望向了我,这才惊觉了过来。
只是因为不愿意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所以我此刻心中,盼望着他能冲冠一怒,奋起一搏,所以才这样下意识地脱口提醒着他吗?
我苦笑了下,只是并没有回避张良的目光,直直地对了上去,然后转向韩信,重重地点了下头。
韩信望着我,眼中闪过了一丝的茫然。
“成信侯,义妹,今日多谢你二人来此陪我饮酒,这杯酒,就算是我这个失意人对二位的谢意。”
他回了自己座位,斟满了酒,又提了壶为我和张良各自倒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我和张良各自喝了杯中的酒,这才告辞了离去。
出了定陶,马上一阵颠簸,我的酒意渐渐涌泛了上来,胸口竟是一阵发闷。
“阿离,方才你为何那样说?”
张良骑马在我身侧,轻轻问道。
我眼睛只是看着前方,冷冷道:“子房,你是为了你胸中的那个天下和黎民,所以才一次次地引韩信对刘季俯首称臣,我却是不一样,明知他前面是条死路,却眼睁睁看着他踏入,我做不到。”
张良一怔,转头凝望着我。
我停下了马,看着他道:“你为了黎民,我却是为了兄长。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友们的不丢弃。。只要写的顺畅,我会尽量更的。。
这是最后一卷了,因为还没想好何种结局,尤其是利苍的结局,所以还在犹豫中,可能会影响到进度。。希望读友们谅解。。
☆、南下
我与他对望了片刻。
“阿离,你为何如此肯定……齐王日后必定会遭不测?”张良犹豫了下,终是出声问道,“汉王虽气度嫌窄,只是这样的事情,也未必一定忍心做得出……”
“子房,汉王要杀人,无需自己开口,自有人知道他心意代替下手。”
张良望着我,半晌不语。
我笑道:“子房,你还记得十六年前,我追你到下邳,那个祓禊夜的第二日一早,我离去的时候给你的留书吗?你后来问过我,说我是不是能未卜先知。现在我若告诉你,我确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不知道齐王若是奋起一搏,以后终究会如何,只是我知道齐王今日若是再度退让,他日就必定死于非命,你相信吗?”
他慢慢笑了起来,对我说道:“阿离,你说的话,我自是相信的。”
我知道,他其实还是不信的。
也是,这世上本就没有没有未卜先知的人。
未到栎阳的半道上,我们遇到了利苍和何肩一行。
他是旧伤未愈,所以放缓了行路速度,还是,他只是想等着我再回去?
张良的一道出现,让他显得有些惊诧,但很快,便朝他微笑了下,然后抓住了我的手,诚挚地向他道谢。
他的手,抓握地有些用力。
我在心底里微微叹了口气,利苍,他其实仍是未脱少年时的那种性子,带了丝倔强。
张良的目光从他紧握着我的手上飘过,也是朝他点了下头。
我让何肩随他一道离去,他并未坚持,只是望着我笑了下,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从前我与他第一次相见时的那样湛黑如墨。这才突然想起,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黄石临终前托那老人转达给他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路过来,我本有无数的机会可以问他的,只是一直没有没有问。
现在当然更不会问了。
两拨人同时各自踏上了自己的路,我没有回头,我想他也是。只是利苍,却是回头看了几次,然后,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他这样说。
我朝他笑了下,点了点头。
我们回到栎阳的时候,吕雉已经启程去了洛阳的南宫,在那里,刘邦将会登基称帝。戚夫人仍是日夜随伺在他的身边,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作为妻子的她,就算再沉得住气,也绝无可能安坐在关中的栎阳,等着皇后的凤冠冕服送到自己的面前吧。
唯一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仍住在我府里的魏媪喜孜孜地告诉我说,她得了自己女儿从宫中悄悄递出的消息,她已经生了个儿子,只是暂时还没有名字,还在等着汉王的赐名。
这已是差不多一年多前的事情了。
我确实有些意外。
我想起了我和吕雉上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不过只那一夜,薄姬便真的怀孕了,然后剩下了刘恒。
这个孩子,名字会叫做刘恒。
“相师许负说得没错,你的女儿和她的这个孩子,贵不可言。”
我看着魏媪,微笑着说。她欢喜地朝我点头,眼里闪着快活的光。
让薄姬成为刘邦后宫中的一个,生下一个身上流了他血统的儿子,这应当便是她现在满足的所谓贵不可言吧。
利苍这次与我一道回来后,竟是一步也不愿我离开他身边了。夜间自不用说,便是白日里,有时当着府中侍女下人的面,也是拉着我不愿放手,惹得他们都暗笑不停,被我说了几次,他却是充耳不闻,下次依旧如此,我有些无奈,只得随他去了。
“你重伤刚愈,还是节制些好……”
我被他揽在怀里,感觉到了他勃动的欲望,看着他说道。
这些天来,他几乎夜夜里都要和我纠缠到深夜才肯睡去,就仿佛我和他还只是刚成婚的少年夫妻。
他笑了起来,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低头亲吻着,顶开了我的腿,重重地一下子进入。
我闷哼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想要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有了孩子,我才不用担心你有一日会突然离开我……,给我生个孩子吧,男孩女孩都好……”当他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这样说道。
我侧过身子,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
他抓住我的手,与我手指交握,低头望了我片刻,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说我应该叫做吴延,从小在瑶里长大的吗?辛追,等汉王回了关中,辞拜过后,我便和你一起回瑶里,再去拜望我的……大哥嫂嫂,还有我母亲的坟茔……”
我笑着点了下头。
就在我与利苍相守在栎阳的时候,这一年二月的一天,洛阳汜水之阳,高坛耸立,坛上赤旗随风飘卷,猎猎作响。
这是刘邦的登基大典。
据说,刘邦自己是万分不愿冠上这帝王的称号的,只是上月,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共同上书,他实在推不过天下诸侯和群臣的拥戴才勉强为之的。
韩信终于还是压下了自己的心魔,由齐王变成了楚王——性格决定命运,这一点在他的身上,再一次得到了印证。就像少年时面对侮辱自己的恶少时一样,现在的他,虽然叱咤天下,却仍少了那种不顾一切,横刀喋血的杀伐血性。
我的义父吴芮,他也终于公开自己吴王后代的身份,拥立刘邦为帝了。刘邦也感谢他的帮助,诏曰:“故衡山王吴芮,从百粤之兵,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其以芮为长沙王。”
长沙王,唯一一个没有遭到横死的西汉初年异姓王。
所以对这消息,我并无太大震动。
我只是盼望着刘邦能早日回来,然后我便可以与利苍一道离开此地了。
萧何一直驻守在栎阳,利苍回来后,有时他也会到我家中坐上片刻。只是这些日子,他瞧起来却是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终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声。
他叹了口气,这才说道:“皇上虽是登基,只是国都却仍未定,我听消息,朝中群臣竟都是劝皇上定都洛阳,说洛阳不仅居天下之中,还是周代古都。”
我笑道:“群臣说得有理啊,萧大人为何不高兴?”
萧何摇了摇头道:“洛阳经了这楚汉逐鹿,早已是疮痍满目,民不聊生,那样一片无险可守,荒芜贫瘠的土地,如何能够再建一座坚不可摧的都城?”
我看了下萧何,终是劝道:“萧大人尽管放心,子房不是也在洛阳吗?他想来应是知道该如何的。”
萧何叹了口气道:“我听说子房虽在洛阳,每日里却是只身住在城外洛水之滨一处人烟稀少的松林岗中,只怕他是心生退隐之意,不愿管这许多事情了。”
我沉默了。
半个月后,当我再次见到萧何的时候,他却是满面笑容地说道:“陇西戍卒娄敬上言定都关中,子房以为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