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又能如何?
再不会有那样一个冬雨的夜,一对抛开了身外所有的羁绊——纯粹得他只是他、我只是我的男人和女人。
他也没有回头,始终没有。
何肩到了我跟前的时候,我收回注视的目光,勉强朝他笑了一下:“何将军,又要耽误你了,真的是对不住。”
这次他倒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反倒显得很是真诚:“利苍将军大义,我能为他效力也是荣幸,何来耽误之说?”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军医的事情,急忙朝前走去。
项羽的军队一夜之间便撤退了,刘邦的军队不过一日,也是离了固陵,尾追而去了。
何肩按了张良的吩咐,果然带了一队士兵和军医留了下来。
利苍渐渐地好了起来,气色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到了十月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不用我搀扶自己下地行走了。
我们踏上了西归的路。
“辛追,这几个月,为了照顾我,真的难为你了。”
有一天晚上,在沿途一个站驿休息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道。
我笑了一下:“利苍,只要你没事,我又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我们本是夫妻,等有日我不好了,就该轮你这样对我了。”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有些迟疑地说道:“成信侯……”
我的心一跳,抬眼望着他。
他摇了摇头,终是对我笑道:“成信侯对我处处照拂,我心中甚是不安,往后却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才好。”
我吁了口气,笑了一下:“是啊,若非他遣了何肩送信过来,我到现在还会以为你真的一直平安呢。”
他一下子语塞了。
我叹了口气,轻轻道:“利苍,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这一世的依靠。往后无论怎样的事情,你都不能像这次这样瞒了我,知道吗?”
他面上带了愧意,点了下头。
“还有,我要你记住,你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你一条命,从今往后,你无论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他有些怔怔地望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灿烂:“汉王迟早是会击败项羽得天下的,到了那时,我就和你一起到瑶里去。你不是说我从小是在那里长大的吗?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去看看我住过的房子,我的那个药园子,还有我的……我的兄长和兄嫂……,我们一起到了那里,再生很多的孩子,永远也不再分开了,辛追,你愿意和我过这样的生活吗?”
“好。我们到了那里,永远也不再分开了。”
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里却是突然一阵想要泪流的感觉。
“一定,一定会的!”
我终于逼回了泪意,再次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我们正在路上行进的时候,身后的大道上,突然追来了另一队的汉军,我不认识那为首的人,但是何肩看见了他,却是立刻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领,厉声问道:“我不是叫你保护好成信侯的吗,你怎么自己到了这里?”
看得出来,那人也是一路餐风露宿日夜兼程才赶了过来的。他面色惨白,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十月的时候,楚军在垓下被齐王大败,项羽乌江身亡,汉王率了大军路过济北附近的阳城之时,成信侯突然……”
“突然怎么了?”
何肩已经急得要跳了起来。
“突然失踪了!”那人终于叫了出来,“汉王又惊又怒,派了人四处搜索,却是没有消息,又迁怒于我们,说要是再找不到,便要砍了我们的人头!我们无奈,只得抱了侥幸之心追到这里,盼望何将军能知道成信侯的下落……”
何肩冷哼了一声:“我一直不在成信侯的身侧,又怎会知道他的下落?我走之前,对你千叮万嘱,像你这样无用之人,便是砍了头也是理应的!”
那人脸色更白,手已是微微发起了抖。
张良竟然突然失踪了,无声无息,连他身边的侍卫也是不知道!
他会去了哪里,在这项羽身败,本该上下狂欢的时候?
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那日在固陵的山上,他渐渐消失在我眼前的那个背影。
那时的我,便已是有了他仿佛一去再也不会返回的不祥预感,他的背影,就像是一个即将要走出尘世的隐者,难道今日,这预感竟会变成了真,而我和他的最后一次相见,竟也只是为了我让在记忆中留下他当时眼中的那一片深深的怅惘吗?
我的面色亦是渐渐地变了,望着那侍卫首领,颤声着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哭丧着脸,点了下头:“成信侯就是在阳城一带的时候……”
阳城,他说阳城!
我突然想了起来,就在那个冬雨的夜里,我和他不愿意睡着了,相互说着话的时候,他曾对我讲过的一句话。
当时他说:“阿离,恩师对我说,十三年后,你路过济北的谷城山,见到的那块黄石便是我。”
谷城,谷城山,黄石,难道……
我看向了那侍卫,大声问道:“谷城附近可是有什么山?”
那侍卫被我吓了一跳,挠了头想了半天,才苦着脸摇了摇头:“我实是不知……”
我猛地转身,朝着边上的一匹马快步走了过去,手牵到了缰绳,突然顿住了。
我慢慢地松开了马的缰绳,回转了身,走到了利苍的身边。
“辛追,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看着我,目光里是一片坦诚,“如果你知道,那你就带了人去找他吧。现在项羽虽是已经被杀,但是楚军流兵仍是很多,成信侯既已落单,若是碰到了流兵,只怕会有危险。我已无大碍,本该陪你一道,但不能急行,反怕耽误了时间。你自放心去吧。只是……”他顿了下,凝视着我,“你一定要回来!”
我望着他的眼睛,朝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利苍,谢谢你,找到了他,我就会回来的,一定!”
☆、山间
何肩仍是留了下来继续护送利苍回关中,我带了那队卫士,回头往谷城方向而去了。
谷城就在荣阳的附近,越靠近这旧时刘邦与项羽的争夺要地,满目便越是疮痍,战争早已经让原本富庶的这片中原之地面目全非了。路上也会不时遇到一些汉兵,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写满了胜利者的欢欣。
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
到了谷城,我寻了当地的人问了,那人向我指了方向,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城外的一片山廓之地中,远处隐隐可见一座高耸几乎可以入云的青色山脉。
“那里便是谷城山吧,”那人说道,“它本没有名字的,但是靠近谷城,所以慢慢地就这么叫了,据说山上还有仙人出没,是个灵地呢。”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是神秘,我谢过了,便立刻纵马朝着那里而去。
我不敢肯定张良此刻就在那里,但是我的心中却是隐隐有一种感觉,那里,仿佛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不停地感召着我,让我一步步地朝它靠近。
谷城山看起来仿佛近在咫尺,然而我和那队卫兵却是跑了将近半日,才终于到了山脚之下,一路行来,人烟越来越是稀少。
入山不久,我骑了马在幽深的峡谷中疾驰,便感觉到了林壑青幽,寒气逼人,转过一个山弯的时候,耳边的喧嚣水声突然转为清晰。
我勒了马,抬头望去,一道散珠碎玉般的飞瀑从不远的山顶之处直飞下来撒向了深谷,水声轰鸣,在这幽谷之中激起了一片震荡的回音,在那瀑布之下一块凌空而出的山岩之上,立了一块赭黄的石头,阳光正照在上面,远远看去,便是宛如一个双手背于身后的老者正在仰观瀑布,而在那山岩之上,便是重峦叠嶂,浓荫覆盖,看起来云遮雾绕,幽深莫测。
黄石。
我怔怔地看了许久,心中起伏难平。很久以前便萦绕于我,却渐渐因了无望而被深埋于心底,再也没有被想起的那个念头,此刻又像是被翻了出来,在我胸中蠢蠢欲动了起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
突然,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渐行渐远。
我一下子惊醒了。
谁会在这山中唱这样的一首歌?
我不再犹豫,追着歌声拼命又往上行了一段路,山路陡窄,马渐渐地不能走了,我便弃马而行。
耳边渐渐静悄了下来,终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而那一队卫兵,也早已被我远远抛在了身后。
我不死心,又沿着那明显是被人经年踩踏而形成的小路,蜿蜒向上。
天色渐渐暗沉的时候,我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用松木搭建而成的木屋,看起来像是山中的猎人居所,此刻门扉却是紧闭,看不出是否有人居住的痕迹。
我朝着那木屋走去,却是靠近,我的心跳便越是加快。
我到了跟前,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推了进去。
屋里很暗,我的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这黯淡的光线,鼻端却已是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之味。
我的心一紧,再定睛看去,却见屋子靠墙的一张粗陋木榻之上,此刻正躺了一个人,一动不动。
我屏住了呼吸,几乎是一步步地挪向了那人,终于到了近前。
我松了口气。
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我付下了身,仔细看去,却是大吃了一惊。
他的面上此刻仍满是血污,有些已经发干变成紫色凝结在了一起,眼睛紧紧地笔者,鼻息微弱。
我轻轻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胸口之处,果然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
这个人是项伯。
我伸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半天,他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看着我的眼神却是一片涣散。
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知道此时,项羽兵败并未多久,在他带了八百勇士突围而出的时候,他的楚营之中仍有无数的残兵败将四处逃亡了去,因为怕被刘邦追杀而到处躲藏。项伯或许就是在跟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的伤,但是他又怎会到了此处?
我正发呆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转头望去,见到的却是一个穿了粗布衣衫的猎户模样的中年人,看起来应是此间的主人了。
他看见我在里面,表情很是吃惊。
我朝他笑了一下:“我入山寻人,方才听到了一阵歌,便循声到了此处,若有打扰,还请壮士见谅。”
那猎户面上已是恢复了常色,对我点头道:“方才便是我唱的歌,见笑了。”
我心念一动,话已是脱口而出:“壮士可是在别地曾听过此歌的?”
猎户笑了起来:“确实,我自己哪里会这个,只是曾听那居于山巅之上的老者曾唱过,所以便学了过来。”
我的心情一阵激荡,颤声问道:“你可知那老者是何人?”
猎户摇了摇头:“我也并非久居山上,只是有时上来狩猎而已,多年之前曾在山巅之处遇见过一白发老者,状如仙翁,待我后来几次有心想去寻找,却又不见了踪迹。”
我有些失望,回身看着仍昏迷不醒的项伯,微微地皱起了眉。
他的伤口溃烂已是十分严重,再不处理,只怕是会损及性命了。只是我匆匆而来,身边并无任何金创药,正踌躇着,却听见那猎户又说道:“这位伤者被人送到此处的,那人已是出去为他寻药,想来应是快回了。”
我猛地转头,大声问道:“那人可是三十多岁,一身青衫?”
猎户有些奇怪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心中便已是如卸下了千钧的重担,慢慢地坐到了木榻的一侧。
夜色渐渐地沉了下来,猎户在屋子中的炉里燃起了柴火,我侧耳听着门外的响动,耳边却尽是风过密林发出的鬼哭狼嚎般的怪声,慢慢地又有些焦急不安了起来。
就在我等得忐忑不安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我猛地站了起来,朝着木门走了几步,而此时门也已经被推开了。
是张良,他站在那里,手上拿了一大把的草药,突然看见了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很快便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朝我也是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仍是那样的温暖,干净。
他没有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仿佛我此刻的出现,本就是一种理所当然。
他向那猎户借了碗具,将手中刚采的一些草药捣烂了,又走到了项伯的身边,这才转过头对我说道:“阿离,项伯的伤口已是溃烂难愈,若不处理,只怕是上了药也难以愈合。”
“火烙。”
我再次看了一眼项伯胸口之处的伤口,嘴里这样说道。
从前在瑶里,我见过了太多的这样的伤口,除了用烧热的铁板烙烫伤口来进行消炎愈合,此时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