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母女
项羽终是以副将的身份,随了宋义北上解救被章邯大军围困于巨鹿的赵王了,而与此同时,得到了楚王命令的刘邦,收集了陈胜和项梁的残部,从下邑(今河南夏邑东南)出发,开始了他向关中进发的旅程。
此时已是秦二世三年的十一月了。
彭城行宫之中,接连不断有各种消息慢慢传来。
刘邦一路西进,队伍不断扩大,进入了韩的境地,离咸阳的目标正在一步步接近。
而项羽,他在北上途中,终于还是杀了处处掣肘于他的宋义,送书于怀王心,请封上将军。此时的心,面对这样他已无法掌控的局面,只得无奈应允了。成为上将军的项羽,在十二月的时候,终于抵达了巨鹿,开始谋划对四十万秦军的一场世纪豪赌,赌注就是自己的性命,加上这几万楚军。输则全军尽墨,身死当场,而赢,则是大秦的天下……
六月,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他交给了我一个封口的锦袋,打开,竟然是一封帛书,张良寄来的帛书。
他说,他在洛阳的轩辕山一带遇到了刘邦大军,助其打败了杨熊的秦军,两人合力接连攻下了十几座本属韩的城池后,经韩王成的同意,他已应邀随了刘邦一起向西攻秦了。
信尾的落款时间已经是几个月前了,而今辗转数月,今日才终于送到了我的手中。
我的手轻轻抚过这柔软锦帛之上的字,想象着他在军帐之中书写完,然后交给信使的情景,微微地笑了起来。
没过几日,相继又有他的几封帛书送到了,他们已经破了宛城、武关,下一个目标就是峣关了。峣关是拱卫咸阳的最后一道关隘了,攻破峣关,也就意味着距离拿下关中近在眼前了。
他的信里,没有儿女情长,只是对我这样平淡地讲述着他一路西行的经过,但字里行间,我却是读到了他的一片用心。
戎马倥偬,辗转西进,他仍不忘为身处彭城的我传信,我已经很满足了。
冬了。
终于传来了一个足以震动天下的消息。
只坐了四十六天皇位的秦朝末代皇帝子婴,身着白素,自缚身体,跪在咸阳城外的轵道亭,向着刘邦大军投降了。
而同时,项羽也已经结束了巨鹿之战,挟着令天下诸侯闻之丧胆的威勇,挥师朝着咸阳汹汹而来。他到了函谷关前,见关门紧闭,刘邦已派兵驻守与此不让他进入,暴跳如雷,下令英布强行攻关,并一把火烧了关楼,领着四十万大军进入了函谷关,驻兵在鸿门戏下。
此时的项羽,因了巨鹿一战,真正已经成了天下诸侯各军的领袖,除了章邯和和两个秦国降将,一夜之间,他竟将二十多万秦军全部活埋,天下诸侯,到他帐中见了他莫不膝行于地,战战兢兢。
刘邦和项羽,这两个曾经并肩作战的盟友,今日终是要为了关中乃至天下的王座,反目成仇了。
彭城的行宫之中,终日充满了令人压抑的气氛,我知道,心和他的一干楚臣们,此刻正日夜盯紧了咸阳城外分别驻扎在灞上和戏下的这两支人马,他们,应该是希望看到这虎狼之间的一场生死较量吧。
“辛姬,王有请。”一个心身边的宫人到了我的面前,如此说道。
“你可知道是何事?”我随了他前行,随意问道。
他偷偷看我一眼,犹豫了下,终是吞吞吐吐说道:“项将军遣了来使,像是有事。”
项羽特意派人来找我?我有些吃惊了。
此时的他,不是正驻兵咸阳城外,与刘邦相距仅四十余里,虎视眈眈吗,怎么竟然还会想到远在彭城的我?他派人前来找我,又到底有何意图?
到了心平日下朝后的侧殿议事之所,刚看到那来使的背影,我便觉得有些眼熟,等他转过身来,竟然是英布。
上一次我和他的见面还是在瑶里,他最后一次找到义父,借兵北上,忽忽一算,应该也有两三年了。
他看起来,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神色仍是那样阴沉,目光幽冷。
我突然想起了悠,他的妻,我的妹妹。
悠自他北上出征之后,仍是一直独自住在洞庭之中。这两年来,因了山水迢迢,我并未再去看她,只是遣人送了两回信,上一次收到那信使带回的信,还是半年之前了。她在信中,提到英布已经许久未曾归家了,字里行间,我虽并未看到任何怨艾,却也知道,她心中必是寂寥的。
此刻见了英布,我想开口问他,他到底是否还记得上一次路过家门到底是何时?却是无法开口,终是梗在了喉头。这于礼,绝不是我可以责问的。
心见了我,从案几后站起身来,飞奔到了我的面前。
“辛姬,项羽要他带你前去咸阳……”
他一边低声对我说着,一边恨恨地睨了英布一眼。
其实心与英布,早在数年之前他尚在瑶里的时候,便已见过了,只是他素来不喜英布,甚至有些惧怕于他,而英布,对他也从来是不假辞色。
项羽要英布带我去咸阳,在这两军对垒的时候?他此举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心思?
我一时有些不解了。
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英布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没有一丝的温度:“辛姬,项将军有令,命我日夜兼程将你护至咸阳,你若方便,此刻便动身了。”
心的面色大变,转过了身,狠狠盯着英布:“黥布,谁人不知项羽心狠,你之手辣,亦不在他之下,屠城坑卒,哪次与你脱得了干系?今日孤是绝不会让你带走辛姬!”
英布并无任何怒色,只是冷冷瞟了心一眼,便转向了我,神色阴沉:“辛姬,我知你素来无畏,想来今日也不会龟缩于彭城行宫之中推诿不前的吧?”
我对心低声说道:“项羽若是决意对我不利,只需遣人在此杀了我便是,又何必派他相请?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况且他既已有了此等心思,我若不去,他必不肯善罢甘休,我自随了英布前去,应该无碍,不必为我担心。”
心还想阻拦,我已朝着英布点了点头,他冷哼一声,也不朝心施臣子之礼,转身便出了侧殿。
我朝着面色苍白的心笑了一下,跟了出去。
北上的路,真的如英布之前所说的那样,日夜兼程。我在马车之上,虽也有颠簸之苦,但困了倒头便睡,却也安之若素,倒是英布和他的那几个随行,除了短暂的休息,其余时间便都是行在马背之上,与我相比,应是辛劳许多。半月不到,距离咸阳已是不远了,估计再行几日,便可到了。
这日我正坐在飞奔的马车之中,迷迷糊糊犯困的时候,突然,车子似乎遇到了什么障碍,伴随着一阵马嘶和那车夫的咒骂之声,猛地打了个弯停了下来,毫无防备的我因为惯性,猛地撞上了马车车厢的前门,门一下子被撞开,我飞出了马车,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这一跤跌得实在不轻,我还没缓过劲,就看见英布已经掉转马头驰回,飞身而下,扶起了我。
“辛姬,你怎样了,可有哪里受伤?”
他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忧,应该是我瞧错了吧。
我忍着痛,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车夫此时已经稳住了马,跑了过来,面如土色地指着前方道路上一对母女模样的人,颤声说道:“将军息怒,小人正在赶车,是这二人突然从道旁窜出,小人一时收了马势,才累辛姬跌落……”
那母女二人,此时也和我一样,仍是跌坐在地,包袱滚了出去,应该也是受惊不小,两人都是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英布此时已是站了起来,手握刀柄,目露凶光,朝那母女二人走去,看他样子,竟然是想杀了这两人泄恨了。
此时乱世,人命轻贱,以他杀人如麻的过往,早已视人命如草菅了,加上日夜兼程赶路,此时必定是劳顿至极,脾气更是暴躁,此时想要杀人泄愤,也并非全无可能。
那母女二人也看出了情况不妙,想要逃走,却又无力站起,只是抱紧一团,面上恐惧一片。
“夫人救命!”
两人之中,那年岁长些的女子稍算镇定,终于发现了我,朝我开口呼救。
其实便是不用她开口,我也是必定会阻拦的。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叫住了英布。
我看了一眼他握在刀柄之上骨节突出的手,冷冷说道:“她二人也是无心,受惊亦是不小,我又无碍,不会阻了你向项羽复命,你又何苦为难于她们?”
他的面色涨红,看了那母女二人一眼,哼了一声,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那母亲模样的女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了自己的女儿到了我的跟前,要朝我磕头,被我拦住了。
我看了一眼她们,见那母亲大约四十左右的样子,虽然粗服蓬发,但眼珠却是乌亮,说话也极有条理,应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身边的女儿最多十七八,虽然现在满面尘土,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个清丽女子,只是远没有她母亲那样干练,一双圆圆的眼睛,此刻正怯怯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她二人应是没有受伤,我便朝她们点了下头,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而去。
就在我到了马车的面前之时,听见身后那母亲怯怯问道:“夫人可是要北上?如若方便,能否携带我母女二人一程?”
我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
见我没有断然拒绝的样子,那女子心有余悸地望了前面不远处的英布一眼,靠近了我,面上带了卑躬的笑容,低声央求道:“我和女儿从姑苏始发,想到魏国故地,只是一路行来盘缠用尽,前两日被人丢下马车,只得步行继续,所以方才才会冲撞了夫人。夫人不怪,我母女二人本该万分知足了,只是此去魏地,路途尚远,我倒无妨,但我女儿年岁幼小,体质怯弱,怕是受不了这样的困苦,所以斗胆厚了面皮,还望夫人能携我母女二人一程,今日之恩,他日若是有能,定当回报……”
我看了眼已经在前面上马的英布,他此刻不断回头看我,似乎很是不耐。
“我看夫人面善,还望乞怜一二……”
那妇人眼看又要扯了自己的女儿朝我下跪了。
我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上来吧。”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那妇人一下子喜笑颜开,对我连连弯腰,又捡了自己的包袱,拉了女儿,便上了我的车。
英布此时已经发现了异状,拍马而来。
“她二人为何上了马车?”
他用手中马鞭指了车上的二人,眉头紧皱看着我,口气很是不善。
我看了眼缩在马车一角面有惧色的那母女二人,沉声说道:“不过是顺路带她们一程,到了咸阳,自当各奔其路,将军何不当此日行一善?”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终是没有说话,策马而去。
其实我亦知道,此时我与项羽的囚徒根本无二,本是不该自己做主携了旁人北上的,只是这母女二人今日之状,却突然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单独南下,经过齐境遇到当时的齐国君王后的情景,当时的我,与眼前的这母女二人,又有什么分别?
☆、子惠思我
马车重又朝北疾驰而去。
不过半日,我便已经知道了这妇人的七七八八了。倒不是我多嘴去打听,我尚没开口,她自马车开始驶动,不再担心会被英布赶下车之后,就自己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套起了近乎。
她自称魏媪,本是从前魏国的宗室之女,家中亦曾有过万金。年少之时便与姑苏薄生相识结好,生下了一子一女。未料后逢乱世,魏国覆灭,薄生和儿子又相继离世,便只剩她和女儿两人在吴地姑苏相依为命,苦苦求生了。而今她听说魏国复立,国君便是从前的族亲魏豹,所以不远千里带了女儿北上,指望能投靠过去,求个富贵日子。
魏豹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在彭城之时,却也曾无意听过。他本是魏国贵族,陈胜起义时立了他的兄长咎为魏王,后来章邯反攻魏,咎被迫自杀,他便逃到了彭城,向心借兵数千,回去攻下了魏地二十余城,遂自立为王。
听那魏媪讲完,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这魏豹现在虽是魏王,看起来繁花似锦,以后结局如何我虽不知,却也未必可靠,但我与这母女二人,不过萍水相逢,有些话我自然也不便多说。
只是那魏媪却是个话篓子,说完了自己的事情,又开始不住口地夸赞起了我来,左一声“夫人花容月貌”,右一声“夫人一脸福相”,竟是没完没了。
我知道她不过是穷苦惯了,早已没了年少之时的风华意气,此时见我车马豪华,又愿意捎带她母女二人,所谓世人皆爱好话,她想必也深谙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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