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有太监唤住了他,道:“皇上传召。”
秦朗便跟随在太监身后,去了御书房。
楚云铮正在批阅奏章。秦朗礼毕之后,未抬眼睑,只是问道:“皇后是如何发落你的?”
秦朗便将苏晗的决定复述了一遍。
楚云铮似是早已料到,没有犹豫,道:“你功不可没,只是本是书生,如今却杀戮太重,一时半刻怕是不能平心静气。守陵回来,便去翰林院,以书香静心。”
秦朗叩谢皇恩。
楚云铮再无他言,命秦朗退下。批阅完手中奏章,看向方才秦朗所在之处,目光深邃。秦朗以后若是一如既往的心怀天下,便是不可多得的良臣,是天下百姓之福,亦是他的福分。
只是苦了苏晗,她心里该有多难过?她为骁骑营伤心,不是朝夕间的事情,日后每每想起,都不能心安吧?最难做到的事情,其实就是宽恕,是多少顶天立地的英雄都难以做到的事情。她却做到了,代价却太大。
想到这些,楚云铮就坐不住了,抛下手边政务,回到长乐宫。
苏晗伏在案上,格外疲惫的样子。听闻脚步声,侧头看向楚云铮,“见过秦朗了?”
“嗯,回来看看你。”楚云铮拉过椅子,坐在她身旁,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不必担心我。小方等人都不是愚笨的人,能理解。而丧命的人们,若是有灵,也会理解的吧?”苏晗扯扯嘴角,试图微笑,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滑落,“没有对错的事情。若是死的不是骁骑营的将士,我会第一个求着你封赏秦朗,不能因为是我在意的人就反其道而行。”她把脸埋入他的衣襟,极为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袖,“我只是难过,因为没有对错才难过。”
“我明白。”楚云铮柔声安抚着她,等她平静下来,又道,“小方等人,能在当初不远千里前去投奔你,又是骁骑营原来的人,日后想来都是能大有作为的,便由他们重建骁骑营可好?如此,骁骑营便能传承下去,永远都是忠于皇朝忠于你的一支虎狼之师。”
苏晗神色现出几分愉悦,“自然是好,想来这也是小方等人的心愿。”
“稍后我便吩咐下去。”楚云铮又想了想,道,“至于那些阵亡的将士,你不妨多为他们尽一份心,有何打算可直接下令,不需知会我。”
“嗯。”苏晗是真觉得还差了些什么,也正有此意。他既然说了,自己慢慢筹划就是。
“还有一事,”楚云铮举目四顾,“过几日,等我的寝宫修缮好,你便搬过去。你我各自的宫殿相隔甚远,实在是不便。”
“那样方便么?”苏晗眨了眨眼,“过几日,明汐便到京城了……”
“你是想把明汐独揽在身边么?休想!”楚云铮见她情绪已经转好,便笑着起身,“一家人,自然是要住在同一屋檐下。我先去处理朝政,晚间回来用膳。”
在他心里,似乎根本没想过日后会发生的选秀之事。苏晗笑了一下,他不想,她也就不需多话提醒,反正到时候会有人进谏的。到了那时,他是个什么态度,自己又是个什么心情,现在还真的想象不出。
现在不是验证他曾经的诺言是真是假的时候,他太忙太累,无数的大事等着他做决断。
夺天下是因削藩而起,而他夺得天下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要削藩,如今正是时候,晚了就是养虎为患。
之后,还要日日督促官员制定新的法制政策,将前朝的制度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从而使得臣民逐步安居乐业。
在这些迫在眉睫的大事得到解决之前,不能去乱他的心,她不会,别人不敢。
晚间,楚云铮回来用膳,之后问苏晗:“帮我批阅奏章可好?”
如今能帮他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想,只是……她沮丧地道:“我只会写,不会批阅。”
楚云铮就笑,“歌功颂德、废话连篇的奏折你总分得出吧?把这种奏折挑出来即可。日后我再教你如何批阅奏章。”
苏晗转了转眼眸,“那我不就是干政了么?”
“自辽国杀到京城的女英雄,袖手旁观才不合常理。”楚云铮说罢,携了她的手,两人一起到御书房,一起伏案审阅奏折。
要她帮忙其实可有可无,只是怕她独处时又忍不住难过或是思念明汐。骨子里终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如今她的压力、烦扰不会比他少上一丝一毫。只是他是男人,很多事都认为是理所应当,而她不同。很多事对于她来说,太过沉重。
苏晗初时很认真很严谨地审阅奏折,慢慢地就有些生气了,看完一道足足二十几页的奏折后,气得拍了桌子,“这是什么混账人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楚云铮笑了起来,就猜到她会有这种反应。
“这么多页,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件正经事,引经据典就是称颂你——真想把这厮砍了!”苏晗把那道奏折恨恨地丢到了一旁,太可气了!这种奏折看完就要花费很长时间,而且不在少数,最可气的是说话格外有技术含量,你不看完就不知道这种人到底有没有正事要说。
楚云铮却只是道:“如今还是好的,等时日久了,就要不时地看长篇大论的讽刺我的奏章了。”以前做摄政王的时候,五花八门的奏折见的太多了,早就想见到了日后的情形。
那倒是,自古从来就没有不挨骂的皇帝,而言官最擅长的就是骂人不带脏字的伎俩。苏晗很同情地看着他,“你真可怜。”
楚云铮朗声笑了起来。这样说一国之君的,大抵也只有她了。
到了亥时,楚云铮放下御笔,站起身来,“回去歇息。”
苏晗大感意外,“今日不熬夜了?”
楚云铮刮了刮她鼻尖,“今日有你帮忙,事半功倍,为何还要熬夜?”
苏晗开心地笑起来,“那我以后就不时帮你,好不好?”
“再好不过。”楚云铮心里却道,只怕明汐进宫之后,自己求着她帮忙她都不肯了。又有何妨,她开心便好。
第二日,肖复进宫来,慢言慢语地和楚云铮说了半天废话,到末了,楚云铮才知道他到底为何而来,不由蹙眉,“你每日闲散还不够,还要携夫人出门游玩?”
肖复很沮丧似的,“随军一路杀到京城,杀的人太多,每夜噩梦连连,实在是无心公事,便想出门转转。”
“你觉得杀的人太多?”楚云铮觉得这真是他听过的最可笑的一个笑话,“肖衣卫指挥使,你这话会让诸多亡灵恼怒。”
肖复的笑带着几分无赖的味道,“那我再换一个理由?”
楚云铮拿他没办法,“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肖复这才有了几分郑重,“香绮漠有了下落,情形不大好,必须要走这一趟。”
“那就去。”楚云铮拿出一张空白宣纸,只在落款处盖上了印章,“途中若有不时之需,自己填写旨意。”
肖复接到手里,“我可随心所欲书写?”
“自然。”
“都可兑现?”
楚云铮挑眉,“我何时骗过你?”
“我得好好想想。”肖复笑着把纸张折起收入袖中,“你得记着今日的话。告辞。”
“这就走?”楚云铮起身相送。
“沿途若遇贪官污吏,我会命肖衣卫告知。”肖复示意楚云铮止步,“君臣有别,珍重。”
“哪里来的这些废话。”楚云铮轻斥一声,与肖复一起向外走去。
秦朗远远看到那连绵起伏的坟冢,心里的悲凉更甚,脚步愈发沉重。
满眼荒凉之中,一道白色人影楚楚动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那份不染尘埃的美丽、高雅,他识得。在两军阵前,他并未看清她容颜,但她的气质,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忘却的。
辽军之中,有两名女子,一是苏晗,二是香绮潇——肖复的夫人,苏晗的师妹。
她为何在这里?难道是意难平,前来取他性命的么?
第一百一十章 宠冠天下 2
香绮潇看到一身孝服的秦朗,初时讶然。苏晗竟没有杀他,着实让人意外。转念一想,也便顿悟。
经过秦朗身边的时候,香绮潇微一顿足,见男子拱手施礼,眉目洁净,雅如新月,端端的一个美男子。只是,满脸沉痛。
即便有着天大的理由,他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吧?这一道坎儿,这一生大抵都过不去了。
就如她,初时也不觉得怎样,只是因为苏晗而对骁骑营生出诸多慨叹,但时日越久便越痛心,那一幕时常入梦来,令她每每流着泪醒来。从前两日开始,每日前来这里,带上几壶好酒,烧些纸钱祭拜亡魂。
在心底叹息一声,她离开这里,到宫里去见苏晗。
苏晗听香绮潇说是来辞行的,忙命身边的几名宫女太监退下,留得二人清清静静地说话。
香绮潇解释道:“此次是要出去寻访我兄长的下落,肖复若是不得空,我便自己前去。”
“那怎么行?”苏晗太了解她率真单纯的性情,“你自己出门,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转念一想,又道,“肖复定能随你前去的。”
“没事的,即便我自己前去,他也会帮我安排妥当的。”香绮潇怕苏晗多想,又道,“师姐不必多心,我与他很好。”
不论肖复到哪里,都不影响他直接统领肖衣卫,什么事都不会耽搁,楚云铮一定会让肖复离京的。苏晗心里有了定论,便又叮嘱道:“到了哪里,记得给师祖和师父写信报平安,尤其师父,他是面冷心热的人,心里定是很记挂你的。”
“我会的。”香绮潇见苏晗虽然语声温和,面带微笑,眼底却是郁郁寡欢,便握住了苏晗的手,低声道,“师姐,若是心里实在难受,我帮你可好?明面上不能处置的人,出了闪失而丧命的事情总是有的。这种事我还是做得来的。”
“不必,不必。”苏晗连连摇头,“我只是对这世态炎凉心生疲惫,缓些时日便好了。你不必记挂我,好好的过你的日子就是了。”
归根结底,杀了秦朗又有何用呢?杀了他,说不定就是下一件憾事。人生难免有这等进退两难之事。香绮潇心内唏嘘,和苏晗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了府中。
肖复正命人带马,要出门的样子,见到香绮潇,笑道:“你在府中等我几日,我出去打理些事情,忙完了便回来接你,启程离京。”
香绮潇已经习惯了他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笑应下,也没多问。
在肖复回府之前的几日内,香绮潇仍旧每日到骁骑营将士陵前祭拜,每日皆见秦朗。
最后一日,香绮潇离开之际,将一坛酒放到秦朗身侧的地上,瞥一眼他面前已燃成灰烬的冥币,转身离开之际,道:“骁骑营的人大抵是喜饮酒的,日后可多带些酒水来看他们。”
秦朗转头,目送着她渐行渐远。此时不知,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她。
——
腊月下旬,楚云铮在偏殿见了这些时日被肖衣卫看押起来的李忠。
因为要面见圣颜,有人强行给李忠打理了仪容,换了件干净的锦袍。李忠走进偏殿,不跪,不语。
便有太监厉声斥责,要李忠下跪。
楚云铮却抬手制止,问道:“因何不跪?”
李忠朗声道:“大丈夫跪天地父母,跪君王,不跪枭雄佞臣!”
楚云铮唇角逸出一抹笑,又问:“面圣之前,因何不死?”人若想死,其实容易得很。在称帝之后,他命人把李忠软禁,并未约束他的言行。这等愚忠之人,实在是鸡肋一般,用之无趣,弃之不妥,若自尽倒好了。
李忠眸光一黯,因何不死?自然是想看到转机,看大周挽回败局,只是左等右等,等至此时,亦未等到。继而,他冷声道:“既已逼死了前朝帝王,难道还怕杀我一介武夫么?”
“杀你,成全你的忠义之名?”楚云铮笑着摇头,“见朕之前你没死,日后想死也死不成了。”
李忠心头一沉。
楚云铮将一道圣旨抛在李忠脚下,沉声道:“即日启程,回祖籍任职七品县令。在任期间,可病死老死,不可自尽而死。你在,朕不计前嫌,你死,灭九族。此道旨意,你族人将一一过目。取忠义还是孝道,由你定夺。”
李忠面色一僵,犹如置身冰窖。居然连死的权利、死的资格都没了。
楚云铮步下玉阶,缓步走到李忠面前,眸光睿智锋利,似是看到了他心底,“忠义分两种,认贼作父而义无反顾者,是为愚忠;心怀苍生而投明弃暗者,是为贤士。在你来看,改朝换代是为了什么?新帝登基,便只是为了这一把龙椅么?”
眼前人周身似旋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使得李忠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言片语。他却一字一句听到了心底。
“你一心效忠民不聊生的前朝,朕便要你活着、看着,看我朝日益强盛、天下太平。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