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救护车。”
“有什么紧急情况?”
“我这里有一个年轻女子服食不明药物昏迷不醒。”
“你的地址?”
“1234号街1234房间。”
“最近主要十字交叉路口?”
“街和林荫大道。”
“请察看该女子还有无呼吸?”
“有,但呼吸微弱。请尽快。”克明声音变调。
“请不要挂机,我接线最近救护站。”
那十秒钟就像一生那么长。司马坐在地上,跟他自己要死了一样。
“救护车马上就到。”接线生终于说。
几分钟后,救护车的凄厉的长笛由远及近。接着是警车的呜呜呜。
月玲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她穿着医院的袍子,看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盏从来没有见过的灯。
她似乎刚才还在和Lucy谈多伦多糟糕的地下铁。她动了动手臂,像绑了铅袋,还像流感过后一样酸痛,她呻吟了一声,眼前是一个老年护士的关切笑脸,“你醒了?”
“我在哪里?”
“你在多伦多医院,你昏迷十三个小时。”
“我得了什么病?”
“等你情况允许,我们马上作检查,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月玲接着做了一系列检查。某一项检查十分让人难堪,但是月玲自己也有点怀疑事情经过,尽量配合,暗自庆幸是一个女医生。
医生和一个便衣侦探同时进来。
医生公事公办地说,“你在昏迷过程中,数次出现抽筋,呕吐,我们对你实施抢救。从你的尿检我们测出高剂量GHB;俗称约会迷药的一种。我们的妇女救护组的医生检测你并无受到任何性侵害。这是报告复印件。”
侦探问,“你有无记得事情经过?你昏迷之前和谁在一起?”
月玲说,“我之前只不过和Lucy喝了一杯可乐,醒来就在医院里了,中间过节,一概不知,我不记得了。”。她一贯好记性,从未有遗忘,这十三个小时的空白让她很不习惯,从未说过忘记了什么这样的话。
侦探给月玲看一张大头照,确实是Lucy卢。
“我们到宿舍去查询,她的同学说她连夜赶往机场,说是早买好机票,要去英国念书。除了她,你确定你没见过其余任何人?”
月玲摇摇头,“我喝了可乐,醒来就在医院了。”
侦探又给月玲一张照片。
“这个是Lucy的前男友司马疯……司马岚风。”
“你昨天晚上有无见过他?”
月玲又摇摇头。
侦探拿出第三张照片。
月玲微笑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詹克明。”
“你昨天晚上有无见过他?”
“没有。他说他要加班,不来接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忽然【炫】恍【书】然【网】大悟。一定是Lucy,她在可乐里偷偷放入GHB。
“我们接到你男友911报案,派出救护车和警车。你身无寸缕,昏迷不醒,当时还有Lucy的前男友司马先生和你男友在场。据他们二人口供,Lucy给你高剂量迷药,致你昏迷,拍摄裸体照片想要毁你声誉,并引诱司马先生来,意图不轨。但司马拒绝合作,Lucy逃逸,司马致电你男友,你男友到场后,立即召警。我们得到你的检查报告后,把他们释放,他们都等在门外。”
月玲震惊得无法形容。人们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情为何物,使李荷伤害自己,不顾自家性命;使Lucy伤害别人,不顾人家性命。
她双手掩面,说,“叫他们回去,我谁也不想见。”
50 余悸
月玲坐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个人,静悄悄的,她过了好一阵子才发觉一只手紧紧揪着毯子,另一只手紧紧团着那份报告,一刻也没有松懈。
老祖母护士这时进来,依旧是诚恳地笑,“你男朋友从家里拿了衣服过来,你淋浴更衣,见过心理科医生,就可以出院了。你确定不要见他?他已经在门外守候多时了。”
月玲轻轻摇摇头。
“我就在浴室门外,有需要招呼一声。”
月玲在浴室里,平日里温暖的水流过身体的喜悦丝毫不再,僵硬没有感觉。
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她不过想好好认真读书,取得好成绩,干一番小事业,永远不要做花瓶摆设,中看不中用。
月玲联想一个女精算师,不幸长得很风尘,穿西服套装也遮不住冶艳,时时诉苦,穿条皮裙站在街角正经地等朋友,也会遭浪荡子摇下车窗问多少钱一晚上,不如面貌平凡让人放心。
那么,这一切的缘起是不是自己有色相?红颜薄命,因为长得美一点,故事就多一点,只是有的时候是喜剧故事,有的时候是悲剧故事。
她看看镜中的自己,木着一张脸,好像只剩下一具空皮囊,商店里的mannequin塑料模特一样。
老祖母护士把月玲放到一张轮椅里,推着她出门,“心理医生在十楼。”
出门就看到克明,在拐角的沙发上瞬时站起来,她抬头看他,他的头发凌乱,衬衣的领子不如平日里那般崭嶝挺括,一点歪斜,络腮胡子都星星点点冒出来,很可能没有晨浴,隐隐散发一种陌生雄性动物体味。昨天以前,她也许会觉得这样诱人,今天却没有理由地,想要退到安全地带。
他眼里有怜惜,疼爱,还有一点点细细的喜,“月玲。”
她拿大眼呆呆看着他,不再有宝石的熠熠,只像两颗黑黑的油石头,被冲到河滩上,混在干泥沙里,夹着灰尘,暗淡无光。
他来握她的手,她一缩,两只手绞在一起,低下头。
克明心里难过,退到一旁。听到月玲清晰地说,“你去研究所,你的实验正是紧要关头,不要耽误了。我又没有生命危险。”
老祖母护士说,“我送她去看心理科医生,一时半会完不了的。也有车送她回家。她们都会慢慢好起来,你给她一点时间。”
月玲拉住克明衣袖,哀恳地说,“你不是说早一日解决脑肿瘤基因难题,就少一个孩子受苦?我在医院里,护士阿姨像我奶奶一样慈善,你去吧。”
克明深深看月玲一眼,“我一忙完就来看你。”他又对护士说,“麻烦你,请多关照。”
他转身离去。
老祖母护士缓缓推着月玲走向过道尽头拐角电梯,一个人忽然冒出来,挡住去路。月玲下意识把双手抱在胸前,露出戒备神色。老祖母护士一时看到又一个亚裔俊男,立马把轮椅停在墙边,笑眯眯看好戏,顿忘日日工作刻板平淡。
司马说,“对不起。我怎样才能补偿你。”他以为万事万物都可以钱来开道。
月玲只巴望他快点滚开,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话,“你想补偿我?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愿闻其详。只要我司马岚风可以做得到。”
“第一,去把英文学好。第二,把你的钱用到正当的途径上。”
“OK,我答应你。”他很意外,心里本来在盘算她要开多少价钱,自己又可以承受多少价钱。
“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站着不动。
月玲就闭一下眼睛,吸进一口气,轻轻说,“Go away。”
老祖母护士就帮腔,“嗨,先生,小女士要去看心理科医生,你请回。”
在电梯里,老祖母护士说,“我喜欢后面这一个,前面那一个对你来说,太老了。”
月玲作了个鬼脸。
“你应该比其余女孩恢复得快,看你这反应,又有两个英俊追求者。”
月玲翻了翻眼睛。
“你不如这样:老的作丈夫,年轻的那一个留着作情人。这样就两全其美了。”她的老脸浮现一个美丽笑容,忽然露出老顽童的活泼。瞟到月玲蹙起的眉,就说,“I’m jus kidding。(我和你开玩笑呢。)”又添一句,“他们都爱你呢。”
月玲说,“他们只爱这一具躯壳,谁也不爱我的灵魂。”
老祖母护士推着月玲走出电梯,说,“如果你要求灵魂伴侣,或许那个老的会好一点。”
心理医生是一个华裔,听口音是香港人,他有一双shrink微缩了的眯眯眼。
人们俗称心理医生shrink(收缩),这个词来自于headshrinker,指部落里把敌人的头缩成一个小球的职业人士,后戏指心理医生mess玩弄你的心智于掌中。
他的眼睛里有一点诚恳,使月玲才见到司马产生的戒备松了一点。
他坐在月玲对面,拿着一个拍纸簿夹子,一支笔。
问了姓名出生年月后,他说,“这些问题对每一个类似案件的病人都要问到,才可出院,请不要以为是针对你个人而言。
月玲点点头表示明白。
“你有没有自杀的想法?”
“没有。”
“你有没有想到用任何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有。”
“你有没有想到要去伤害别人或伤害自己?”
“没有。”
月玲清楚了,原来是考察会不会去寻短见。看样子对生命是相当尊重的。
这个问题和美国某海关的一题“你会不会做炸弹?”一样可笑。恐怖分子会承认自己擅长做炸弹?
那想死的人会到处宣称“我就要用这个绳索悬于门口大树?”但转念一想,shrink之所以被称为shrink一定有道理,在这个处处讲究诚信的国度,连精神病人也不说谎,值得调查问卷的信任。
“你感觉怎样?”
月玲惯常把害怕和不愉快藏在心底,冷不丁一问,她说,“觉得冷。”
“你的情绪呢?”
“我很震惊,想要到无人地方大哭一场。”
“还有呢?”
月玲纳闷,他怎么就确信还有没说的,心里有一点点佩服,“我觉得很羞愧有负疚感,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说是你的错?”
“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
“月玲,这不是你的错。你想一想这些让你羞愧有负疚感的事情哪一样是你自觉自愿做的?”
月玲就想:我没有在自己饮料里放镇静剂,我没有自己脱了衣服拍裸体照片,我没有要光身子给人家看到,就小心笑一下,心里轻了一点。
谈话结束,Shrink很满意,脸上堆出一个微笑,“请到前台预约时间复诊,我签署文件,你可以回家去了。”
月玲坐在候诊区等待,另一个坐轮椅的女子被推到一旁坐着,她胖乎乎的,婴儿肥还未褪尽,头发像一堆黑黑细铁丝,弯弯曲曲,如希腊神话里的女妖美杜莎一样。
她说,“Hi。”
月玲不想交谈,只强笑一下,“Hi。”。
“你知不知道,刚刚一个医生,露出那样不屑神气,意即我只是受点皮外伤,无性命之虞,就要谢天谢地很幸运,不知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要受那样的屈辱。”她二目发直,眼睛像两颗没有生命绿色玻璃珠,有点骇人。
是啊,她是不是还要更幸运?那报告上说,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曾遭性侵犯。可是,她觉得沮丧消沉,心里有一道坎,灰黑沉重,老也逾越不了。
51 月玲与克明
她并没有叫司机送回雷姨的“地窟”,而是到了学校,正是星期五下午茶时间,Liz和特瑞沙通常聚在电脑房旁边的小咖啡馆里讨论周末去哪里玩乐。
进门的时候看到Liz正仰头哈哈大笑,无忧无虑地,让月玲羡慕。
“Hey;清朝人,今天怎么逃学?是不是读了那本书乐此不疲地去实践了?怎么样?给我们汇报一下细节吧!“
看一看月玲灰败的脸色,就知道有点不妙,叫特瑞沙挤进去一点,拉她坐下来,给她点了一杯菊花茶。
特瑞沙迂腐地从口袋里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报纸,“你看,这个中国女子和移民法官的故事。她男朋友把他们的谈话录音录像,法官说她婚姻不幸,要和她发生不影响各自私生活的短暂性关系,如果泄密他人,她将失去难民身份。事后她报警求助。”
月玲看到两张照片:一张清秀沉静的亚裔瓜子脸女子,改良碎发童花头,深紫色衬衣黑色西装;另一张白人法官胖得有点虚肿,一幅中年危机的样子。
月玲说,“看这个姓 ‘Kim‘(金),是韩国人的姓氏拼读法,她是一个韩国人。”
特瑞沙看又被月玲敷衍过去,不甘心,“如果不是她眉来眼去,暗递秋波,那法官会两度到她打工餐馆与她亲密交谈?还自称受害者,法院判决法官有罪,还说什么坚定了她对本国司法制度的信心。肯定是看法官帮不到她,反咬一口。你们亚洲姑娘不都是喜欢白男人吗?嘴里义正言辞的,不知道背地里是怎样一个风骚女人。”
月玲的眼泪像决堤的小溪一样汩汩地就流出来,吓了特瑞沙一跳,“玲,你不要哭嘛,她是一个韩国人,又不是中国人,又没有说你。”
月玲的眼泪这下子成了决堤的小河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