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东面是华野8纵(王建安)、南面是1纵(叶飞)、西面是6纵(王必成)、北面是4纵(陶勇),四周重兵压境,而村子里头除了整25师师部(黄兵团部)和108旅的一个团之外,就只有第三快速纵队残留的这五百多人。
根据黄兵团司令部的指令,快纵的残部被编成了四个组,分别派往各个方向担任预备队——这说明黄百韬其实还是比较看重伞兵的。因为根据防御作战的惯例,在阵地一线承受首轮打击的往往是素质较差的炮灰,而在二线准备进行反击的却是能力较强的精锐——但问题是这些伞兵毕竟是新败之旅,士气低落,而黄百韬又没有共产党那样的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本事,所以事到临头只好加派人手进行监督。蔡智诚于是也就成了督战队的执行官,手拿小黄旗、臂戴黄袖箍,在北门方向站脚押阵,发现有谁退缩就是一枪。
在北门附近负责防守的是108旅的322团,蔡智诚到阵地四周转了一圈,觉得这整25师真不愧是擅长搞土建的队伍,修建防御工事的水平确实高出伞兵一大截。
早在被包围之前,25师就砍光了周边五华里范围内的树木和高杆植物,并且破坏了一切有可能成为攻击隐蔽物的房屋建筑。这时候,村外已经挖出了一条深一丈二、宽两丈二的环形外壕,这外壕既难以徒手爬越(太陡)、又难以搭设跳板(太宽),是守军防御的重要屏障。322团的一线阵地就紧挨着壕沟,阵地上布满了散兵坑,这些散兵坑全是半月形的,不仅能够封锁正面、也很方便进行侧射,各掩体之间还有交通壕相连,可以相互支援,沿着交通壕又设置了许多暗堡(半截在地下、半截露出地面的低矮碉堡),暗堡的四面都开设了枪孔,不仅可以正射、侧射,还可以倒打,几乎没有射击死角。
村口处拉起了两道铁丝网,这是一二线阵地的分隔标志,也是督战官的监督线,从原则上讲,村外一线阵地的官兵是绝对不允许退过这条生死线的。
村子里面就是第二道防线。帝丘店的民房院落已经被整25师改建成了一座座防御堡垒,房顶上架着机枪、负责掩护村外的阵地,屋墙四周掏出了枪眼,各种枪械组成的高中低层火力网封锁住了村内的街道。街面上设置了拦阻工事,甚至在街角处和院子里也垒筑了地堡,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对准了解放军可能进入的通道……
伞兵预备队的集结点就设在一二道防线之间,他们的任务是根据上峰的指令,或者突出村外实施反击、或者退回村里参与防守。
自7月3日夜间以来,322团已经挡住了华野4纵12师(彭德清部)的多次攻击,这时的阵地上随处可见双方阵亡者的尸体,最为显眼的是,阵地前沿还有一溜塌陷的大坑正冒着青烟,似乎是刚经过爆破——据322团的军官介绍,那是被他们破坏的共军坑道。
事情是这样的:头天夜里,华野12师的攻击目标一直锁定在帝丘店的东北方向,正北面始终比较平静,这反而引起了322团的怀疑。今天凌晨,侦察兵搜索村北前沿,发觉有几处野地里的草叶子上没有露珠,而把这些干草的位置连接起来就恰好是一条从12师阵地指向帝丘店外壕的直线,国军指挥部于是断定共军在东北方的佯攻是虚招,目的是掩护在正北面挖掘地下坑道(幸亏如此,因为蔡智诚他们先前就是从正北方向逃进帝丘店的)。
322团的工兵随即实施反向掘进,在共军坑道的前端设置了爆破室,一下子就炸毁了整条暗道。第12师见“暗渡陈仓”的计划失败,只得强行发起攻击,结果损失很大,最终也没有能够突破国军的外围防线……
蔡智诚来到阵地上的时候,华野12师已经撤退休整了,帝邱店北面的共军换成了4纵第10师(卢胜部),虽然打走了一个师又来了一个师,但108旅322团却并不显得害怕,一帮家伙心气十足、跃跃欲试的,似乎很愿意与共军的王牌主力较量一番。
说起来,这108旅和华野四纵算是老冤家了。
华野四纵的前身是新四军总部的“新编第3纵队”,他们曾经在皖南事变中遭受重创,部队被打散,一年之后才重建为新四军1师第3旅。而在当时,攻击茂林新四军总部的国民党主力正是第32集团军108师,并且,在西坑村乌龟山扣押新四军叶挺军长的队伍恰恰是108师的322旅,也就是眼前的这个108旅322团。
108师虽然是东北军出身的部队,但他们在抗战期间一直配属于第三战区,因此基层士卒大多是淮南一带的子弟。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之后,这些人的家乡就被共军“侵占”了,而国民党上层又反复宣传共产党在解放区“烧杀抢掠”“涂炭民生”什么的,搞得不明真相的士兵十分愤懑,个个都咬着牙想和解放军拼命。这会儿,政训官和督战官们又满世界地嚷嚷:“弟兄们呐!报仇的时候到了,咱们早就抓了他们的军长,如今再加把劲,把他们的司令也抓来吧!”,底下的一帮喽罗顿时兴奋地嗷嗷直叫,好象真可以让皖南事变再重演一遍似的。
国军军官在这边加油鼓气,共军那边也没闲着。
从对面的阵地上不时地传来宣传劝导的呼喊:“张三啊!我是李四呀,解放军这边优待俘虏啊,我现在已经觉悟了,你也别为老蒋卖命了……”,“王二麻子,我是刘老五,咱们家乡解放了,分了粮食分了地,日子过得好极了,你可不要再上国民党的当了……”
从望远镜里,蔡智诚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的情况。4纵第10师正在实施土工迫近作业——战壕从四五华里以外就开始挖掘了,刚起头的地方只有一股道、非常宽,向前延伸一段之后就一分为三,然后再向前延伸又一分为三……这样不断地延伸、不断地分岔,前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一眼望去,那壕沟网就象是一棵平躺在地面的大树一样,树梢全都指向了帝丘店。
整25师的督导官告诉大家:这种土工作业方式是共军大规模攻坚时的常用办法。那远端最宽的沟口是他们的师指挥部,接下来的分岔处依次为团部、营部、连部……这样等战斗开始之后,政委或者指导员在岔口上一站,下属部队就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比什么督战的招数都管用。
蔡智诚发现,“树状网”的旁边还有几条比较奇怪的壕沟,这种壕沟不分岔,从头到尾都是两三米宽,就象是特意挖掘的战场分界线一般。督导官解释说,那是“撤退通道”——网状壕沟是专门用于进攻的,只许进不许退,所以那些往回抬伤兵的担架队就必须另有道路,这一方面是为了避免下撤人员与前出人员在战场上发生拥挤堵塞,另一方面也为了避免攻击部队在遇见伤员之后影响士气。
“那些通道没有战斗兵,来来去去的尽是些伤号,打仗的时候不必理睬它”,督导官讲解得十分详细,蔡智诚听得连连点头:“哎呀,这土工作业的名堂还真不少呢”。
步兵对地面的工事很有把握,可对天上的飞机就没有办法了。
几乎整个白天,帝丘店的上空都能够见到国民党的飞机,时而是战斗机飞来扫射几梭子,时而是运输机飞来空投白面大米。那些战斗机飞行员还比较大胆,敢俯冲到低空吓唬共军,可运输机就差劲多了,一个个飞得高高的,把补给物资扔得到处都是。25师的那位督导官气得直骂,对蔡智诚说:“你让他们丢准一点呀,不要都丢到共军那边去了呀……”,可蔡上尉也无可奈何,因为那些运输机飞行员根本就不理会地面的指示信号,他们只管把东西甩出去就算完事,伞兵在阵地上怎么摆弄反光板也不起作用。
空军飞来飞去的好象很辛苦,可他们把大部分物资都送给了解放军,简直是在帮倒忙。到了傍晚时分,天上又飞来一架飞机,“刷”的一下又甩出个物件,那东西的降落伞比较小,下坠的速度很快,储物箱是红色的、并且还加装了指示灯,蔡智诚一看就知道肯定是非常重要的特别物品,立刻冲出隐蔽部向外奔去。
“特别降落伞”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外壕的外沿,正好处于两军阵地之间。海国英跟在蔡智诚的后面,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办啊怎么办?”,蔡督战官回答说:“什么怎么办,拼了命也要抢回来,绝对不能落在共军的手里!”
冲出阵地、跳进外壕,几个伞兵又搭起人梯往外爬,可就在这个时候,华野第10师开始了总攻之前的炮击。
支援第10师进攻的共有六个山炮连(10师、11师、12师各两个)和两个榴炮营(4纵、特纵各一个),45门大炮同时开火,密集的炮弹猛烈地砸向帝丘店、砸向了322团的阵地。那炮弹也落进了外壕,壕沟内外顿时硝烟弥漫、沙石飞溅,刹那间,就连四周的空气也仿佛被剧烈的爆炸挤走了,大家憋得喘不过气来,每个人的胸口都象要被撕裂了一样的难受。
突前的士兵胆怯了,转身就想退回壕沟里,蔡智诚立刻拔出手枪顶住他的后背:“给我上!不抢回东西就毙了你”,可怜的小兵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又爬了出去。
历经折腾,九死一生,几个亡命徒总算找到了那件“特别物品”。这时候,炮击停止了,但紧接着,那凄厉而又熟悉的信号枪声却再次尖啸起来;如同催命的魔咒一般,撕破了短暂的寂静——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立刻掉头就跑。
华野第10师发起总攻了。
战场上枪声大作,一伙伞兵夹在双方阵地的中间,他们翻壕沟、越弹坑,拖着那红色的“重要箱子”连滚带爬,弹雨在他们的耳边呼啸,攻方和守方的枪弹在他们的身旁飞过来撞过去,每一瞬间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可是,就在蔡智诚好不容易逃回本方阵地、即将跃入隐蔽部的那一刻,他却鬼使神差地站住了脚,并且还回头望了一眼。
在傍晚的昏暗之中,蔡智诚看见——远方有一位解放军的阻击手,正单膝跪地、平端着三八大盖,气定神闲地朝他打了一枪。
(马甲我曾经对这幅画面表示过怀疑,因为根据常识,蔡老头的这段描述几乎是不太现实的。可老蔡先生却十分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坚持认为确实看见了那位向自己射击的解放军战士,不仅看见了他的相貌和表情,看见了他半跪的膝盖下垫着的“象背包一样的东西”,甚至还看见了他扣动扳机的动作……既如此,我只好把他的感受照录下来。因为这毕竟是蔡智诚在战场上的唯一一次中弹负伤,他能因此而看见什么或者想到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一枪把蔡智诚打了个跟头,子弹从他的左胸穿过,创口高出心脏位置约一公分,血流如注。部下们赶紧把他拖进工事,连敷了两个急救包,然后就把他抬到村子里去了。
和蔡伤兵一起被抬回村子的当然还有那个红色的空投箱。
海国英小心翼翼地把这拼了小命抢回来的宝贝送到了司令部,打开以后才知道,里面装的是南京小学生写给前线官兵的慰问信以及“首都妇女界”献给立功将士的小红花。
小孩子的文字很感人,妇女们制作的绢花也十分精致,但这些玩意对蔡智诚来说却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蔡智诚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救护所里已是人满为患。
急救站设在一所大宅院内,天井里搭着大棚,煤气灯下摆了三张手术台。从蔡伤兵进入院子的那一刻起,这三张手术台就没有空闲过,头一个刚抬下来、下一个又搬上去,护士们忙得连清理台面的时间都没有,那血水就顺着台布不停地往下滴。大院的各个角落都摆满了等候救治的伤员,全都是血淋淋的,担架上的血和手术台上的血不停地流淌,把地面的泥土染成了一片腥红,整座院子就象浸泡在血泊中一样,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
蔡智诚就在这一片腥红之中看着医护人员忙来忙去。他看见医生划开了一个伤兵的肚皮,用手掏弄了几下,然后就说“肝破了,换下一个”,护士立刻上来把伤员肚子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回去,连伤口也不缝就把人搬走了,而那医生则把满是血污的双手在同样满是血污的水盆里涮了涮,又拿起刀片接着给下一个人划肚皮……
在蔡智诚的旁边躺着一个老兵,他大概是被爆炸震伤了内脏,外表没有创口,只是不停地咳嗽,而且每咳一阵就从鼻子和耳朵里流出血来。在咳嗽和吐血的间隙,这老兵总是竭尽全力地央求着:“医生,快来看看我吧,快点救救我吧”,可医生护士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工夫瞧他一眼,慢慢地,这老兵的央告声和咳嗽声也就渐渐停止,他终于彻底安静了。
村外的枪炮声越来越猛烈,救护站院子里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多。入夜以后,帝丘店的四面八方都遭到了共军的猛烈攻击,随着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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