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后面的营垒中,万余名蜀中壮丁皆席地而坐,每十人围坐一圈,五百人一片,每片由五名原先锦城营的军士管带着,见陈德带着行军司的军官过来巡视,随着“起立”的军令声,万余壮丁一起齐刷刷的站起来。这些壮丁虽然身量不高,但面容都很憨厚老实的,特别服从军令。
陈德脸含着笑意,点了点头,对身旁军官道:“不愧是锦城营带出来的兵。”
“和宋国人打仗,蜀中壮丁绝不会临阵反水。”负责带队乐羊傅道。在宋人禁军的攻打之下,蜀中各支义军为了鼓舞士气,决定拥立李舜为蜀王。李舜深知蜀中和夏国之间唇齿相依,他不但抽调一万蜀军增援函谷关,还调了一万人配合练锐军,专门封锁由蜀地进入关中的各条要道。
“宋人禁军攻打甚急,李舜抽调上万壮丁出来,不会有问题吧?”陈德问道,对李舜在蜀中称王的举动,他还一直没有正式认可。
“阆中天险,蜀王一边着军兵紧守关隘,一边加紧操练士卒,只待陛下略定关中,遣一支偏师入蜀,蜀军愿与夏军并肩作战,击灭入蜀宋军。”乐羊傅解释道,“此番带出来的壮丁都是锦城营军士初步整训,和宋军开过仗见过血的。”
“好!”李舜识得大体,陈德暗自感叹,称赞过后,便对乐羊傅道,“你可回禀李舜,夏与蜀国,肝胆相照,永为兄弟之邦。”他走入蜀军丛中巡视一遍,见蜀军衣甲单薄,兵刃不利,便转头对身旁的辎重军官道:“关中武库中获取的盔甲、兵刃,给他们配发充足。”
乐羊傅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张仲曜也笑着对他点点头,陈德言出必行,既然已经承认蜀国,就算将来巩固了关中,夏国也不会有得陇望蜀之心。
次日,辎重司将大批兵刃、盔甲、军袍都送入营中,还以大量肉食犒劳,蜀军营中欢声雷动,万余丁壮换装之后,衣甲鲜明,手持利刃,信心倍增。锦城营、练锐军军士充当军官,带领蜀军以营为单位,轮番进入函谷关前营垒中作战。
这年气候较暖,黄河解冻得早,凌汛一起,宋军便无法渡河攻击,于伏仁轨立刻命同仇军赶到函谷关来增援陈德。与同仇军一起的,还有从环庆延泾四州征发的五千弓箭手,不过,不久前还是宋国百姓的关中壮丁,夏军也不敢用得太多。夏国在函谷关西面的守御兵力得到了充实,越发寸土不让。
灵州的团练百姓被契丹军围困已是第五日,携带的粮食尚且充足,但食水已经不够。李朗估算时日,关中回援的骑兵不日将至,暗暗将虎翼军和骠骑军的精锐整合起来,准备最后决战,他抬头看天,天上浓云密布,此时尚是申时左右,天却渐渐黑了下来。
“要刮风了!”尚忠信沉声道,灵州北面一年四季都刮风,冬春季节尤其常见飞沙走石的恶劣天气。
“须得防着契丹人趁风袭营,”李朗赶紧站起身来,一边巡视军营,一遍布置防御,再举目望出去,外间契丹人踏出的烟尘已经被大风吹散。黑云蔽日,远处有敌骑刚刚举了火把,便被大风一吹即灭,不多时满地石头乱跑,风夹着粗糙的沙粒越刮越猛,数尺之外只见模糊人影。车阵中间两万多的灵州百姓,早已习惯风沙天气,都尽力蜷缩着身体,有的趴在大车底下,营帐中的妇女紧紧把小孩抱在怀里,几乎所有人都忐忑不安望着外面,看不见的敌人比看得见的更让人害怕。
辽国军营中,士气已经低落到极致,北院军连续数日攻打汉军车阵不下,进退两难。这一路下来,契丹军几乎没有打到草谷,战马和士兵都是饿着肚子打仗,被包围在车阵中的军士和百姓反而比平常吃得更饱,只是不敢多喝水而已。
“枢密使大人,不如舍了此处汉军,直奔灵州城下。”先锋官胡里室颇为烦躁地道。
“哼,”统兵官耶律兴哥反驳道,“这里都拿不下来,灵州城高兵多,又怎么打得下来。”言语中对提议攻打夏国的耶律斜轸隐隐有不满之意。
耶律斜轸皱着眉头,这几天交手下来,对面汉军的底细也摸清楚了,不过是万余团练乡勇,夹杂着三千多夏国军士而已,他有些后悔没有一开始就全力突袭,让那些原本不知刀兵的汉人乡勇,越战越是坚韧,打了好几天,虽然杀掉不少,但剩下的却更难对付。
栏子马远远地往南撒了出去,最远的离灵州城不过十余里而已,也没有发现别的汉军,耶律斜轸不禁有些佩服那个孤注一掷地率军入援的汉人将领。
忽然听到外面风声呼啸起来,夹扎着不少马匹咴曥曥地嘶鸣声,不少辽兵高声呼喊着,耶律斜轸脸色一喜,“长生天保佑!”他拔出腰刀,站起身来,对手下众将喝道:“你们快回去约束部属,顺风猛攻汉人大营。”众将脸上都露出迟疑神色,盖因风沙之时,骑军坐骑容易受惊,反而是纪律良好的步军受的影响更小些,所以一般都是汉兵趁风进击辽兵的时候更多。
“汉人兵少,营中又有许多老弱,一旦打破车阵,我们就赢了!”耶律斜轸沉着脸喝道。
不多时,原本已经在避风的契丹骑兵纷纷上马,大风中无法使用弓箭,都抽出了胡刀,相互间大声吆喝着,耶律斜轸与胡里室亲自率领一万骑自东向西顺风进击汉人大营,另外两万骑兵从侧翼包抄鼓噪,既可掩护主力进击,又可绞杀惊慌奔逃的汉人。
大约南面五里地之外,骠骑军指挥使辛古、的卢军指挥使史恭达,踏燕军指挥使李冉同时站起身来。“辛将军神算!”李冉算是对辛古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一万四千骑夏军早一天便赶到了这里。一路上骠骑军利用熟悉地形之利,在契丹大军没有发觉的情况下清除了遇见的栏子马哨探。辛古判断两日内必有大风沙,打算利用我暗敌明的情况以寡击众,将三万辽国骑兵一举击溃。
辛古点了点头,大声喝:“出发!”
“辛将军且慢,三军进击,谁为先锋,谁为侧翼?”
辛古闻言一愣,回头看了看,却是行军司派来的书记官楚先,他一挥马鞭,哈哈笑道:“风沙一起,打起仗来,营伍行列全都乱了套,那里还分得清先锋、侧翼,敌我皆是如此,此战,正是以乱对乱,乱中取胜!”一夹马腹,扬长而去,四千多骠骑军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行军司的秀才,沙子还是啃得少了啊。”不少军士还回过头来看了楚先两眼,充满讥笑之意。
李冉和楚先在牙军营便是相熟的,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骠骑军久在漠北作战,就是这个脾气,楚兄弟勿怪啊。”楚先尴尬地笑笑,拱手道:“是在下唐突了。”
的卢、踏燕两军,与骠骑军一同冒风前行,狂风大作之时,数尺之外已看不清楚,众骑军彼此间都用绳索连起来,直到最后,方才由校尉下令,砍断绳索,端起马槊,拼命朝前面喊杀声大作之处冲击过去。
无数契丹骑兵冲突奔驰,黑暗的风沙里,灵州团练和军士们涌到被包围的灵州营垒边缘,用长矛、弩箭、刀斧,拼命阻止敌骑踏入车阵,喊杀声甚至高过了呼啸的风声。不少折断了矛头的团练就用矛杆去刺,射完了箭矢的就举着弓背去打,好些人到最后都没看清楚敌人的模样,满地都是石头、杂物和尸体,战斗中不少虎翼军的军士摔倒在地上,被敌人战马践踏而死。
卷九鼎成龙升势争强第三十二章骤雨
灵州营垒的外围渐渐陷入了混战,身披重甲的虎翼军军士大都脱离了团练兵长矛手的保护,前后左右都是奔驰往来的骑兵,因为前几日吃了虎翼军的亏,不少骑兵手中提着狼牙棒,铁骨朵之类的沉重的兵刃,“杀契丹狗啊!”百夫长吴元庆高声一遍又一遍地喊道:“背靠着背!”“背靠着背!”
周围呼啸的风声,战马嘶鸣声,密集的惨叫声,兵刃相击声,战场最让人恐怖的地方就是此处,似乎感觉自己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听到吴元庆的呼喝声,安重孝、石昌、曹怀德先后聚集在他左右,四个人背靠着背,竭力地挥动兵刃,砍杀任何接近自己的骑兵。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映得战场上的契丹骑兵和汉军步卒脸上都是煞白,紧跟闪电一霎间,安重孝看见一道黑影朝着吴元庆的方向驰去,一名手持着短柄狼牙棒的契丹骑兵,趁着雷电中汉兵有些混乱的时机冲上前来,他将战马速度催到极致,右臂抡起一个弧形,照准车阵外围一名最为彪悍勇猛的重甲军官砸去,契丹人的嘴角已经露出一丝笑意。忽然,那战马脖子被旁侧伸出来的铁矛透穿而过,前蹄一软便向旁边歪倒。吴元庆听得脑后生风,下意识地将头一低,一根短柄狼牙棒带着迅猛地风声从脑后扫过,那契丹骑兵,恰好摔在他的面前,吴元庆一矮身,双臂运力,一斧便剁下了他的首级。见那契丹人坐骑脖子尚且汩汩地冒着鲜血,回头对安重孝感激地点了点头,忽然,他的脸色一变。
手持铁矛的安重孝正向吴元庆报以微笑,一骑契丹兵突然从风雨沙尘中冲了出来,铁骨朵沉重地砸在安重孝的铁兜鏊上,瞬时,他的脖子便短了一截,笑容永远凝固在脸上。吴元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安重孝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吴元庆手提着战斧正欲为他报仇,却见契丹骑兵一拨马头,战马四蹄奋力,连蹬带踏,重新钻入风雨之中。石昌、曹怀德见安重孝战死,各自后退两步,与吴元庆三人背靠着背,全力应付各自面前的倏忽来去的契丹骑兵。
闪电一过,紧跟着惊天动地的雷声终于响起来,哗啦啦地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在这初春时候罕见骤雨面前,久旱的地皮存不住水分,一炷香功夫不到,地上四处的涓涓细流汇成无数道沟渠纵横,冰冷的雨水凌空浇下来,车营中的两万余灵州百姓却顾不得躲避,一边瑟瑟发抖立在雨中,一边朝外不住引颈张望,外面的喊杀声一阵比一阵激烈,所有百姓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一边担心突然涌进来大队大队的契丹骑兵,一边祈求在车阵外面舍生搏杀的自家亲人要平安。
数百名北院精骑簇拥着枢密使耶律斜轸督战,骤雨下来之后,视野反而比刚才飞沙走石之际更好些。打破车阵后,钱财妇女任由手下分取的承诺早已许下去,只要一见有契丹骑兵后退,耶律斜轸便命亲兵骑将上去斥责,“不许后退!”“契丹人里面没有怕死的懦夫!”“继续攻打汉人车阵!”只是这灵州团练抵抗地委实太过激烈,耶律斜轸也不禁有些暗暗后悔在萧后面前夸下海口,汉人民气如此之烈,难怪当年威震漠北的耶律德光皇帝也被迫退出中原。
“杀!”踏燕军指挥使李冉马槊挑飞一名契丹骑兵,北院军遭到夏军大队骑兵的突袭,仓促的反抗着,突如其来的豪雨使他们更加混乱不堪。风雨中踏燕军同样很难保持严整的队列,但他们有备而来,又知道前面有本方步卒的坚固营寨,便不似契丹骑兵那样慌乱不堪。各个十人队、百人队齐心合力往北冲杀,也是一股不可遏止的洪流,忽然,前面出现了隐隐绰绰的车阵,踏燕军军士立刻放声大喊道:“大夏骑军数万来援!契丹狗子一个不留!”既有汉语,也有契丹语,灵州团练闻声无不士气大振,契丹骑兵则军心大溃,一些骑兵根本不顾军官约束,慌乱间只顾夺路而逃。
听到夏军骑兵的呼号和车阵中传来的欢呼,北院枢密使耶斜轸脸色惨白,雨水顺着他的头盔涔涔而下,周围的亲将面面相觑,人人都失了主意,骑军相战,非胜即败,没有第三种可能,己方如此情势之下,显然是败了。
“大人,夏国大队骑兵杀过来了,让末将去死战一阵!”先锋官胡里室大声吼道。他刚刚率领着五千精锐冲击汉人的车阵,差点就要成功了,却被夏国骑兵拦腰突袭,部属死的死逃的逃,簇拥在他身边的还只有数百骑。
耶律斜轸脸色铁青,想起西征前提议拘押南院官员,韩德让愤恨的眼神,此战涉及北院契丹将领与南院汉人将门之争,大辽国输得,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却输不得,他抽出胡刀,大喝道:“我辽国有杀敌的将军,没有逃跑的将军!”麾下众将莫敢仰视,耶律斜轸便命左右收拢溃兵反击,亲自带了北院精锐,朝着南面汉人骑军攻来的方向逆冲了过去。
此时灵州百姓车营四周的契丹人纷纷溃散,虎翼军指挥使李朗也纠合起军士,千余骑刚刚上马,便见一两千骑契丹骑军逆着溃逃的败兵,正欲力挽狂澜。
“来得正好。”李朗深吸一口气,将马槊指着那旗号底下的契丹大将,对周围军士道:“便以敌酋首级,祭奠吾军死难同袍。”一提缰绳,在营中憋了数日的河中良驹奋力朝着契丹骑军奔去,千余重骑如同一股钢铁洪流,沿途碰到的契丹溃兵无不躲避。眼看就要追上那契丹骑兵,忽然一队骑兵从身旁超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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