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早,她将全家人换下的衣服急匆匆扔进玛格丽特洗衣机里,就仓促间出了门。今天社区物业公司组织住户做志愿者,清理社区花园的杂草,张桂云很愿意干这样的事。
忙活了一上午,张桂云要回去做午饭了,估计洗衣机里的衣服也早洗好该晾出去了,园丁老刘师傅正在栽两棵小柏树,向她打招呼:“琛琛他姥姥,帮帮忙好吗?”两棵小柏树在他手里歪歪斜斜总也站不直。张桂云站住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老远地喊:“有了,你等等。”她小跑着进了家门,又进了卫生间,从门后找出那块榉木搓衣板,好久不用了,春天潮,上面长了一层细毛。她看了看,点了一下头,再次跑下楼。
老刘师傅几斧头就将那块磨平了的搓衣板砍成了6条木棍,每3条一组,一头插在泥地里,形成三角,稳稳地支撑住了两棵小柏树。张桂云站在阳光下,浑身暖洋洋的,像去了一块大心病。
回到家里,她开始忙活老太太的周年忌日。这一年中家里发生了多少变迁,杏花走了,海霞留学去了,海燕正在办离婚,带着孩子回娘家住,徐治国恢复得跟健康时差不多了。这些事上坟时,她要好好向她婆婆的在天之灵祷告,让她保佑她的后人家庭幸福,身体健康。
她兀自在厨房里煎黄花鱼当供品,听着她外孙琛琛和徐治国皮打皮闹,喊杀喊打。
海燕下班回来,心情沉重地上楼,今天丁文革终于在协议书上签了字,答应不再争夺琛琛,但因为失业,每月只能付100元抚养费,一周看一次孩子。协议还是在那家茶楼签的,丁文革双手哆嗦着在纸上签下三个字,转身就走。徐海燕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一个忧郁的背影,人走得飞快,像要把婚后5年的岁月一并带走。徐海燕舒了口气,把协议一折,看也没看,顺手装进包里,这关系到她和孩子的明天,她真得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仔细填写,明天到民政局办手续。
上楼前,她从信箱里取出个脏乎乎的牛皮纸信封,硬梆梆的,信封上没写寄信地址,却写着“内有照片,勿折”。
回到家,海燕用剪刀将信封仔细剪开,先倒出了一张照片,老杏花身穿一件枣红色缎子棉袄,手里挽着一位骨骼粗壮的男人,站在盖满白雪的农村庭院里。
“快看!快看!”海燕终于露出半年来的第一次微笑,她招呼每一个人。杏花的信上说,腊月二十那天,她嫁给了即墨鳌山卫的刘德江,照片上那位65岁死了妻子的民办退休教师。
“我的天呢!”张桂云戴着花镜,右手上还多了个放大镜,左手捧着照片惊呼了一声。
“看,这个男人。”海燕和徐治国没看出名堂,莫名其妙。
“再看,这个男人身上。”张桂云指着照片上那个男人说。
海燕眼前一亮,没错,那个男人V字领毛衣的领口,露出的白衬衣,正是徐治国的雅戈尔衬衣,领口上的扣子是张桂云换过的,张桂云通过放大镜绝对认识。照片上的男人憨厚地笑着,杏花幸福地依偎在他的身边。她的爱情终于可以昭告天下了,而且她还在信中再三叮咛,给老太太上坟的时候,一定要带上这张照片,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张桂云“嘿嘿”笑了几声,“嘿,看把她欢喜的,那么大岁数了,还这么浪漫。”
“什么?浪漫?”海燕以为听错了,她没有文化的母亲嘴里说出了“浪漫”这个词,徐海燕盯着她妈看了半天。
但毕竟老杏花找到归宿了,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似乎她的悲剧跟这个家庭有关,又似乎是这个家庭促成了她的幸福。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又说得清楚。
张桂云把杏花的信仔细放进上坟的包里,现在万事俱备,只等明天。她突然记起一件事,忙催海燕:“快给你姐发份传真,看她想给老太太捎什么话。”海燕看了看表,晚6点半,算时差,海霞那里应该是晚8点半,还没睡。海霞的传真直到9点多了才从传真机里吐出来,A4的大纸上却只有几个字:
“落霞与孤骛齐飞,海水共长天一色。”
“什么意思?这孩子。”张桂云过去撕下来,捉摸了半天,又拿给徐治国分析,还是没看出门道,又递给海燕。海燕看了看,马上冲她父母大笑:“天大的喜事,恭喜恭喜!”
“怎么啦?”她父母同时问。
“看啊!”徐海燕毕竟是教语文的,她姐姐的哑谜当然得由她来破。她拿着圆珠笔圈圈点点地说:
“看啊!‘落霞’,那不是历经坎坷的海霞吗?‘孤骛’,不是孤独的韦悟吗?海霞与韦悟幸福地在天上飞翔,眼前海阔天空。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正在这时,传真机嘟嘟地吐出了海霞的回答,她说:
“两情若是久长时,正是在朝朝暮暮。海燕,代我告诉奶奶一件事,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叫童大夫一声妈妈的。请爸妈放心。”
张桂云喜极而涕,眼泪巴嗒巴嗒,很快洇湿了传真纸。她大闺女这块大心事总算落了地,8年了,否极泰来,海霞终于找到了她的幸福,真该普天同庆。
徐海燕像要证实这件喜事似地将她姐姐的另一个秘密告诉她父母,从接到韦悟的信开始,徐海霞每天最爱做的事是:坐在电脑前,一天数封电子邮件,与韦悟万里飞鸿。怕家人看到信的内容,干脆用英语传情。
“真的?这孩子不早说。”张桂云高兴得手舞足蹈,她和徐治国拿着传真纸,戴上花镜,在灯下头碰头看了又看,像捧着他们新生的女儿。
双喜临门无法感染徐海燕,反而使她感到更加孤独和酸楚,她背过身,黯然走向阳台。春天的暖风环绕着她,楼下小花园的樱花树洒下一地落英,紧紧地拥抱着月光,马路两边的每一棵法国梧桐上都贴着“喜”字,这是个办喜事的季节,到处繁花似锦,喜气洋洋。
远处,那几幢古老的小楼早已不见了踪影,新的立交桥已见雏形,很快就可以让所有的车辆不再绕来绕去,不再为路不好走而鸣笛喧嚣,只要驶上快速路,可以一路开到幸福的终点。徐海燕在黑夜里想寻找那盏亮了60年的灯光,但施工工地的大探照灯刺得那里雪亮一片,已无法藏住任何秘密。辽阔的视野里,她看见满天的星光化成紫色的宝石,在每一个星系里眨眼,她祖先的爱情在夜空中飞舞,一曲哀婉的《梁祝》从遥远的星系传来,那正是情人锁传来的声音。
在明亮的背景里,她又一次看见,她奶奶的情人锁打开了,再也不需要合上。右边那幅小照换成了徐海燕,左边那幅小照却模糊一片,她不知道等待她的那个男人是谁,但不管是谁,一定是她最爱的那个人。徐海燕在情人锁的注视下不知不觉打开了她的皮包,她妈不是说过吗,一切都会否极泰来,为了明天,她也要尽快作一个决定。
就着卧室折射的光线,徐海燕展开了她和丁文革的离婚协议书,一式二份,电脑打印,标准的合同格式,她拿起签字笔,要为她的明天签字画押。
徐海燕要郑重地下笔了,她的手一下子停在半空中,在男方那一栏,丁文革签下的三个字突然变成了三颗明亮的星星,直接刺过来,照亮了四周的天空,丁文革写的三个字是——
我爱你
尾声 谁的爱情
“嘀嘀!”
丁文革把一辆紫红色的捷达车停到楼下的时候,兴奋地按了一声车喇叭。
今天下午,他做为标兵出租车队的一员。他们一队30辆崭新的出租车,车头上挂着大红花,列队驶过刚落成的大桥,成为东西快速路落成剪彩仪式上最亮丽的风景。
车队缓缓开上桥头的时候,军乐响起,满天的彩纸在初秋的天空中飞扬,一队小学生还给他们每位司机献了一把鲜花。在热烈的气氛中,丁文革心潮澎湃。在桥上,他俯瞰这座城市,惊奇地发现,原来他居住了30多年的地方这么大,到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如今变得如此陌生。他手握方向盘,像在开垦一块新的田地。
回家时已是黄昏,他顾不得上楼,打开车门,从车后箱里拿出干净的棉纱,把崭新锃亮的轿车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他粗糙的手掌细细划过车子外壳,艳艳的,滑滑的,实实在在的,像在抚摸他的新娘,一切都如梦如幻,心中悲喜交集。
打开冷清的家门,他先把手里的鲜花找了个大杯子插进去,家里总算有了些生气。他又去洗了一把脸,初秋的自来水已有些凉意,他把脸泡在冷水里清洗他的思路。电话突然间滚烫地响起,丁文革忙拿毛巾擦干净脸,等到他过去接起的时候,话筒里一个女人软软地“喂”了一声,电话又挂上了,里面只有“嘟嘟”的忙音。
丁文革苦笑一下,是谁呢?当然不可能是徐海燕,不管他对徐海燕多么留恋,她还是变成了他的前妻,现在已考上研究生,正远在上海继续她的梦想。那么还会是谁呢?丁文革缓缓地扣上电话,会是孙雪吗?他心里一动,涌上一阵焦虑。丁文革离婚后曾四处打听孙雪的下落,但她所在的民办幼儿园解散了,她已作为下岗人员流失于社会。有人说她已嫁人,有人说她去了美国,阴差阳错间,她已从丁文革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丁文革努力地回味刚才那一声“喂”,他的确没有闻到柠檬的气息。
他摆弄着眼前的鲜花,玫瑰甜香扑鼻,康乃馨娇艳欲滴,还有点缀在绿叶间娇俏的满天星,但这些花没有一朵是属于他的。
丁文革正想着,电话又响了,话筒里一个微弱的声音无力地问:
“请问徐海燕在伐(吗)?”
“她……她不住在这里了,她去上海读研究生了。”
“那……”
“你是谁?找她什么事?”
“我病得厉害,发高烧,爬不起来了,店里只有我一个……”
丁文革放下电话,抓起车钥匙就跑下楼钻进车里,远处一个病重的女人激发了他的重要感,不管她是谁,她现在正需要他。
他熟练地驶上高架桥,踩足油门向前飞驰。大桥在他脚下移动,城市在他脚下移动,前方所有的路都向他身后跑去。现在他只知道,他的新生活开始了,他载的第一个客人叫阿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