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失了锐气,只道浑身都痛,那贵女便笑道:“我瞧着你们倒先是不急着找医师,只先找找能管教得了礼法的人才是。若我家有这等骄纵……”话未说完,倒是那面目冷淡,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十四娘解围道:“阿娘,我们换个地方,此处的一点雅致,早被败得干干净净。”却是因为瞅见了小娘哭泣的丑态而面带不愉。
那贵女也不再多说,只携了十四娘手,扭头便走。周七娘忙向掷杯等人施礼作揖,匆忙跟上,只命几个仆妇留在原处服侍掷杯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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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仆妇便赔笑着,带掷杯等人来到临近的一处花轩,开了房门,请她们进去,后又奉上酪饮、帕巾等物,因笑道,“还请娘子们稍待,医师片刻便至。”
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一医师匆匆赶来,替杨小娘诊治了一番。这杨小娘得掷杯相助,其实并无大碍,只不过受了些惊吓罢了。医师开了养神的方子,那张府的婢仆接了,自去煎药。
药还未煎来,先来了几个婢仆,手捧沐盆,巾帕等洗漱之物,又奉上胭脂面脂。掷杯与段三娘慢慢劝着杨小娘止了哭泣——说来奇怪,此刻杨小娘却似变了个人似得,只顾抓了掷杯的披帛不肯松手,段三娘便笑道,“小娘这是何意?莫非怕掷杯跑了不成?”杨小娘哽咽着嗓子,片刻后才断断续续道,“我,错了么……”
段三娘还想说点好话安慰她,掷杯在一旁却不客气的开口道,“你自己莫非不知?非得人明明白白得说出来你哪里错了不成?”
杨小娘浑身一颤,满眼的泪又滴下来,方哽咽着,“嗯……其实我知道,我只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的就说了……说完之后我也,后悔……呜……”
“好了,错了咱们慢慢改正便是,你能知道自己错就好,”掷杯拿了帕子替她擦了脸,“有什么咱们回家之后再慢慢说。”
“……嗯。”杨小娘用帕子遮了眼,半响放懦懦道,“……谢谢你……”却是细若蚊喃,要不是掷杯便在她身旁,几乎就听不到了。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掷杯笑着轻轻摇头,见杨小娘乖巧的坐在一旁,眼睛通红,不时的揉着,偏又生得白净,望着倒没了往日的骄纵神情,一时让人又怜又爱。
段三娘此时方细细地替她又洗了一遍脸,吩咐她,“再别哭了,再哭就上不上胭脂了。”杨小娘只乖乖坐着,掷杯调了粉脂,替她遮了通红的眼泡,又替她点了额黄,贴了花叶状的花钿,杨小娘只对了铜镜,小声嘟囔着,“眼睛这么肿,可怎么见人……”
此时又有婢仆前来,双手捧着托盘,盘中一件玉色短襦和一条雪白的绫裙,向掷杯笑道,因道:“怕两位娘子污了新衣,我家周七娘特命婢女奉上衣物——我家娘子说了,这衣物本是新制的,还未曾上身,只是娘子比我家娘子身高些,只得临时放了一寸,怕是不合,只盼娘子莫要嫌弃,不如换上了罢。”
说着又指着盘中另一套桃红小衣:“这却是我家七娘为我家小娘制的新衣,瞧着杨府小娘自于我家小娘子年纪相似,便请暂且换了,小孩子衣服略粗些,还忘小娘子莫怪。”
杨小娘见有新衣,忙不迭换了,出来果然人比衣艳,瞧了十分得意,把刚刚的委屈早忘在脑后。那婢女落落大方,笑道,“我家七娘因相伴贵客,无法亲自前来请罪,婢女身份低微,只得叩首,求娘子们多加担待。”说着竟施以大礼。
段三娘瞧刚刚周七娘如此态度,本带着三分怒气,此刻也有些消气了,忙请那婢女起身,笑道:“你家娘子倒细致……”掷杯便在一旁亦笑道,“说什么请罪不请罪的,本是我家小娘自己不小心,周七娘子太过多礼了。”
掷杯也换过那衣装,见裙子虽稍短些,露了自己一双绣鞋鞋面,却也勉强穿得了。段三娘却是一副坐立不宁的样子,见着掷杯,忙赶上来,急道:“掷杯,我方才问过那婢女,方知刚刚那贵女身份,你知她是何人?乃是东郡公崔氏之女,当今崔贵妃的亲妹……最是性子骄傲不过的。”
掷杯听了也是一惊,她原来便猜测这对母女身份不低,否则周七娘断不会在她跟前俯首贴就——怪不得上辈子杨小娘嫁祸此人后竟得到那样一个结果。
不过此时更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掷杯便向段氏笑道:“三娘无需多加担忧,此事本来就与其母女无关,如今不过恰逢其会,那崔氏应当不会特意再来找我们麻烦。”
“阿弥陀佛,只望如此。”段三娘念佛道,“多亏你提醒我,前来寻找小娘,否则若你我不在……我可真不敢想了!”
“我的儿,你怎样了?”正说着,却是顾氏语带悲声,闻讯赶来。脚还未完全迈入门内,便嚷嚷道,“亏你二人还在,竟也不省心的,连累小娘受了苦……”
段三娘不敢分辨,只低了头应声道,“我确是应当贴身看着小娘的。”
顾氏便转了圈去找那小娘,扯着杨小娘的手,上下左右的细细瞧了,“我的儿,你觉着怎样?可看了医师了?”
“阿娘,我没事啦!”杨小娘被拽着动弹不得,便有几分厌烦,“阿娘……我真的没事了,多亏了掷杯姐救了我,就只硌了下……那医师抓的汤药好苦……阿娘……”
“掷杯?”顾氏跟着重复了掷杯的名字,沉楞道,“她救了你?”
“是啊,是啊,阿娘,我喘不上气了,阿娘!”杨小娘被顾氏搂在怀里,挣扎道。顾氏半响才道,“这倒难得……”
掷杯却瞧着顾氏刚进门的那股子怒气非比寻常,便道:“婆母马吊打得如何,可赢了几文否?”
顾氏登时愤愤道,“哪谈得上什么输赢,谁知他们家打的却是古谱,并非时谱,讲求的却是三花落尽,十字变为熟门,我瞧了半天,却是算都未算懂得,本想相互谈谈,却谁知那世家的做派……一个个竟连正眼也不愿瞧我,我真不知我有哪里比不上她们的!真真气煞人也,我家信郎也是官职在身,深受圣眷,凭何非得受这等人冷眼!”
顾氏杂七杂八说了半响,方想起此时该担心的却是小娘,忙上前搂了小娘,“吾儿,怎生你也被欺负了去!”
掷杯便道:“那些豪门大姓本就是眼高于顶的,婆母不要放在心上,若气坏了身子反倒不值得。”
然而此时,周七娘的那个圆脸的婢女进了门来,笑吟吟道:“前头贵女听闻掷杯娘子在此,特来催着相见呢!就在前面沧浪亭内,我家娘子请掷杯娘子过去呢。”
“又是贵女?”顾氏也楞了一愣,竟忘了继续帮小娘擦泪,只顾着盯着那婢女追问“究竟是何人,竟想见掷杯?”
“奴只是奉了我家娘子的命来请,奴并不知晓究竟是何人。”谁料这个婢女只管摇头,却是个一问三不知的,顾氏便有些犹豫,“这……”便转头瞧着掷杯,“你可有亲故在此?”
“我也不知是何意。”掷杯此时也是摇头雾水,摇头道。
然而此刻又有别的婢女来催,掷杯见推脱不过,只得应了。顾氏便再三叮嘱了她不可肆意妄为。
***
掷杯满腹疑虑,随了那婢女出抱厦,穿长廊,过花阴,却是来到了一处临水的亭台。掷杯一路行来只觉得眼熟,到了近前才认出来,这沧浪亭原来正是自己刚刚闲逛时候经过的,其中有一名青衣女子,洒脱大方,气质高洁,直从众人之中跳脱而出。
“莫非是她?”掷杯暗暗思索,可是自己并不认识那女子啊?而且刚刚偶遇之时,这亭内分明都是些世家子弟,眼睛长在天上的,又怎会巴巴地再三再四邀请自己过来?
莫非还是小娘这档子事闹得?可若是如此,放着顾氏不召唤,又怎会偏唤自己呢?
掷杯正疑虑着,只见亭内人声鼎沸,似乎比刚刚更热闹了些,掷杯抬眼望去,那青衣女子仍在其中,还是那么地乍眼。
——“掷杯,这里!”
这声音如此地熟,掷杯甚至都没瞧见那人,便不自觉的回答出声,“阿采!”
——原来正是江都郡郡太守之女采娘。她乃是掷杯闺中密友,二人自掷杯大婚后再未见过,没料到此时居然能在张嘉府上相遇。掷杯直上前执了她的手,“阿采你是何时来大兴的?也不曾与我通信!”
采娘是个爽利的性子,闻言便笑道,“我郎君近日被举荐做了个小小的京官,我便随他一同上了大兴城,刚两日的功夫,我本想着收拾妥当了再告诉你呢!谁知听闻你也会来这赴宴,我便巴巴的赶上来了——你可莫怨我,我可是抛下一屋子的事专门找你来呢!”
掷杯此刻方才腾出心思来细细看她,听得采娘还同以往一般言辞利落,再观她一身绯|红|色小团花绫裙,面若桃花,倒比以往更丰腴了些,便知她过得不错,心中也欢喜,“我还当时谁,竟三番五次的催我前来,你莫非还想吓我一跳不成?”
“正是呢,我倒想瞧瞧你会不会被吓一跳,”采娘笑靥如花,亦从头至尾细细的瞧了掷杯,“我瞧你见我是真欢喜来,还是假欢喜。”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掷杯用另一只手捧着心口,故意笑道,“我定然在梦中,哎,没想到才一晃神的功夫,竟就见着采娘你了!”
掷杯自重生以来,步步精心算计,唯恐失了先机。唯有此时见着采娘,握着她一双柔荑柔嫩滑软,方才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重生之前,因小娘出事,掷杯等人提前离席,早早归去,并未见着采娘。然而此时,掷杯却握着采娘双手,谈笑自若。掷杯她此刻心中方头一次有种真实的感觉——自己的努力并未白费,未来,真是可以修改的!
上世的闹剧在她努力下并未发生,未发生的已然便在眼前!掷杯胸中从未如此坚定:
她是可以的,她是可以改写这辈子的!她可以不再眼睁睁的瞧着阿弟逝去,她可不用再尝那丧父之痛,她可以,可以不再被人背叛!
她要改变,她能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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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可以的,她是可以改写这辈子的!她可以不再眼睁睁的瞧着阿弟逝去,她可不用再尝那丧父之痛,她可以,可以不再被人背叛!
杜掷杯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倒安静了下来。
采娘见着掷杯眼圈泛红,不禁追问道:“掷杯,怎么你突然这幅表情?莫非有什么事么?”她眼睛转了几转,忽而贴近掷杯耳畔,悄声道:“莫非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那杨信不是什么好人,你嫁过去受了苦了不成?”
“哪有,”掷杯忙用帕子掩了眼,嗔怒的轻拍了采娘的手,“我不过想到些从前的事……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还担心没有再见的缘法了。”
采娘便笑道,“我既然如今已经到了大兴,自然要常住的,日|后我们有的是相聚的机会——来,掷杯,这是我家郎君的小妹,唤作韵娘。”
这韵娘正是那风姿出众的青衣女子,闻言只稍一额首,眉梢眼角均透着疏离,向采娘道:“此乃何人?阿采你可得记着点大家的风范才是。”
采娘也不着怒,“此乃我闺中密友,江都杜氏之后。”又拉着掷杯一一介绍其他人,皆是名门之后,勋贵之妻,论身份家世,却是无一超过那谢韵的。
众人见礼之时,那谢韵娘却独自一人,凭栏远眺那一波湖水,连眉梢眼角都不屑向掷杯瞄上那么一眼。
采娘趁着韵娘不备,悄声在掷杯耳边道:“你别生气,韵娘虽然高傲了点,可心却是直的,倒比一般的小家子气的强多了,你等会只管一展奇才,必能让其愧服。”
“我又有何大才,”掷杯不免失笑道,“她不喜我自不喜去,我又为何要生这闷气?她能不能瞧得起我是她的事,她自傲她的,我又为何自耽堕落,争这风、吃这醋,我莫非无事可干不成?我又不是活在她眼中的。”
“若人人都同你这样想,这世上并无争端,也无勾心斗角之事,”采娘便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乃娇生惯养的大宅子弟,而我是商人女儿,成天小心算计,凭空落了下乘。”
掷杯便叹道:“我如今方晓得,人多是非多,正是你这等家境方要争,你若不争、不算,别人倒反过来逼着你争、你算。”
采娘便深深望一眼掷杯,“没想到你才成婚几年,就有如此体会了……我原还当你一辈子也不用清楚这个,暗地里还曾羡慕过你呢!”
二人说着便有些气闷,采娘定了定神,方笑道,“罢了,人生在世,谁能完全称心如意呢?我等倒还不错了。不过今日你可得依我,否则我闺中密友被韵娘小瞧了去,我也没了面子。”
掷杯便笑,“我只尽力而为……”采娘便故做无聊神色,向诸位世家千金笑道:“你等诗也谈了,对子也对了,絮絮叨叨说了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