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佑如今很开心,一直说起他四哥的事。
从他的脸上,我仿佛看见当年十三的光景。他如此的崇拜,甚至是仰慕弘历,与我,时间幸事。
弘历偶尔也会来看我,送些好吃的好玩的过来,偶尔还会捎来宝儿的休息,只说她一切都好,感激我当日的一番言语。我不知道弘历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别的什么,提及宝儿时,丝毫不动声色。
日子如此日复一日,八月中,园子里传来皇后仙去的消息。
那天夜里,胤禛一直没有回西暖阁。我等得发困,便躺在床侧浅寐,叮嘱过喜环,等皇上回来,一定要叫醒我。
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娃儿,穿着红肚兜,在一片青青草地上奔跑,远远的冲我招手。他奶声奶气的叫我额娘,唤我过去。我站在草地的尽头,想要朝他狂奔去,可不知怎的,我们总是隔得极远,模模糊糊只能瞧出个轮廓。我知道他就是肚中的孩子,拼命的想要唤住他,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突然一阵黑风吹过,吹断了我们之间的视线,我听到他的哭声,撕心裂肺。我发了疯似的朝他奔去,只见他坐的地方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沼泽之地,他慢慢的往下深陷,一只手极力朝我伸出。沼泽地黝黑黝黑一片,他就那么坐在沼泽中央,一点点深陷下去,最后什么也不剩。
我尖叫着醒来,睁眼瞧见头顶上明黄色的纱帐,喜环在帐外轻声的叫我,“主子,主子,皇上今日恐怕来不了了。刚才差高公公来说过。奴才见你睡着,就没让叫您。”
深深的吸了口气,让喜环撩起帐子,屋内点着烛台,火烛跳动。我看了眼高高结起的灯花,幽幽的叹口气说:“灯花该剪了。”
喜环或许是因为皇上没回来,我不高兴了,连忙应声剪去灯花,见我不说话,又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小腹微微凸起,孩子还端端的在我身体里头,可方才的梦境中,我那么的挣扎,却依旧无缘见他一面,只能远远的张望着。
我披了件单衣,坐了起来,倚着床帐,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这个孩子,大约,我真是无缘得见了吧。
她又来了。
她来时,烛火跳动得厉害,地上拉出了条常常的影子。依旧是一袭黑衣,身后背着利剑。她站在红木大门后面,目光直直的盯着我肚子瞧。
她似乎在生气,可又不像生气的样子。
她隔着远远的问我:“你怀孕了?”
我点点头,问她:“你今天是来杀我的,对吗?”
她冷冷的一笑,摇摇头说:“不是。你要死了,但不是我杀的。我从不杀人。”
我听了她的话,微微有些安心。她若是要杀我,只怕即使是胤禛也阻止不了。
她又说:“你知道我是谁了?”
我点点头,大概知道她是谁,可又不敢知道她是谁。
“既然你知道,那你也应该知道,只要我站在你身边,你就会死,而且死得很快。我虽然还不想你死,可你必须得死了。你答应人家的话,忘记了吗?他一直在等我。也许,他也在等你。”
她没有靠近,依旧远远的站在那儿。
我胸中悲喜难耐,捂住胸口,颤抖着出声问道:“你既然能来,我能不能回去?”
“你想回去,一了百了?”她又冷笑着说:“不!你走不了。这就是命,你我的命。原来我不信的,但是现在信了!既然信命,你就走不了,我却能来。”
“我的孩子——”
“他会自己找个好人家的。你不必担心他。”
“这也是命?”
“对,这是我们的命!我可以不杀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死了之后,想跟他葬在一起。我要去陪他了,你替我答应过的,我也该去陪他了。”她说完,长长的松了口气,走到烛火之下,取下脸上的面纱。
那张脸,我是如此的熟悉,以致于当我瞧见时,脸上都挂着微笑。
那双眼睛望着我,隔开彼此的身躯,凝视着我们彼此的灵魂。
她看着我微笑,我看着她微笑,就这样微笑的遥视了一整夜。她是何时走的,我又是何时睡着的,都不在记忆中。
完结二
皇后出殡那天,我肚子里的孩子,离我而去。
因为我起床时,不知被什么袢倒,身子软软的跌在地上,孩子便没了。
我知道,其实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她。她每夜都会来西暖阁,有时候胤禛在,有时只有我一个人。她立在门口,眼睛盯着我。
她说过的,只要她在身边,我就活不久,而我肚子里的孩子会去找一个好人家。
胤禛抱着我不停的流泪,因为太医说,我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他却不知道,我没有以后了。我开始缠着他,拼命的想用最后一点时间纠缠着他。他只要一下朝,我便过去粘着他。
他每天要批阅很多折子。他披折子时,我就坐在他身边。她也是如此,和我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盯着我。
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等我求胤禛。我如果不求,应该还可以多活几日。她眼神中透着几分怒气,渐渐的又靠我近了一些。我身子越来越虚弱,脑子却愈发的清醒。
那天,十四爷来宫里,说我姐姐去了。姐姐临终前,想要回故里安葬,于是十四爷来求皇上。
我躲在珠帘后,瞧着他不断的磕头,口中苦苦的哀求。胤禛寒着张脸,一直没有发话。最后只用了句不合礼数,打发了十四。
十四老了很多,一张脸灰白灰白的,整个人憔悴没有精气神儿。早已经不复当年大将军王的气势。我想姐姐最后走的时候,一定很安详。因为十四为了她,来求胤禛了。
夜里,胤禛一直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
我抱着他,轻声的说:“答应十四爷吧。他总归是为了我姐姐的。我姐姐跟了他这些年,从来都没要求过什么。难得开口,你就答应了吧。”
他猛一翻身,瞪着我说:“你不想你姐姐葬在皇陵?”
“姐姐做了你们爱新觉罗家一辈子的奴才,该有她自由的时候了。十四爷能来求你,是因为他懂得姐姐。姐姐不是爱自由,只是希望没有那么多的挂牵。将来我走的时候,也希望如此。”
他收紧手臂,不肯让我再说下去。可如果再不开口,只怕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打小,蕙宁就很聪明,事事都是拔尖儿的。可是,胤禛,我不是蕙宁,我是白雅兰,我从三百年后来的,是不属于这里的人。蕙宁被马车撞上时,不知怎么的,我就落入她的身子里。我不是苏尔佳…蕙宁。我叫白雅兰。以前,你对我而言,就是书本上的名字。我们议论你,讨论你。在那个地方,甚至有很多人都爱着你。她们爱着四爷,在那里,你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你属于大家的。她们都想穿越三百年的时空,前来寻你。可是我没有想过。我原来的生活很简单。我父亲是位牙医,自己在镇子上开了间诊所,每天有很多人来请他看牙齿。母亲和我在诊所里帮忙,每天日子很拥挤,很忙,却也很充实。我常常会发牢骚,说下辈子,我要投胎做大户人家的小姐,这样吃穿不愁,衣食无忧。可是,我现在想念那么忙碌的生活,想念爸妈的争吵声,想念诊所里消毒水的味道。我该回家了,胤禛。”我喘着气,长长的说完,眼泪打湿他胸前的衣裳。
他捏紧我的肩头,低声道:“你病了。说胡话,好好休息吧。不要再说了。”
“我没有病。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霸着人家的身子,如今人家来要回来了。你难道忘记了吗?蕙宁打小眼里能看见的只有十三爷,都是我,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占着她的身子。更因为我爱上了你。胤禛,你答应我,如果我走了,你把这具身子同十三爷合葬在一起。他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后就让他们彼此做伴吧。”
“不!朕绝不允许!”他坐起身子,背对着我怒道:“你管你去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回来!你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是我的人!我绝不会放手!”
我从背后抱住他,微微颤抖的说:“我知道,我都知道。胤禛,这具身子是蕙宁的。我不是她。在我心里”
“不要再说了!我还有折子未批,你先歇着吧。”他打断我的话,披起外袍,出了西暖阁。
她坐在桌边对我笑,显然是很满意我方才的一番话。我拭去眼泪,问她:“这样,你满意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她轻轻的,几乎不可辨认的,点点头,昏厥随之而来。
番外
。 番外。 庆复禅寺。
九月的烈阳高悬天空。远山的树上传来知了的叫声,和着不知名的鸟鸣,一声高过一声,似是首曲调。
大殿内香火鼎盛,香案的一旁有位须发苍白的禅师正在诵经,手中的木鱼不时轻敲一下,响声回荡整个大殿。微和的门扉处传来几束阳光,殿内极为阴凉,透着微冷的焚香之气。
蒲团之上,有个白裙女子蜷缩着身子,显然睡了有些时候,刚刚才从深沉的睡意中渐渐苏醒。
她揉了揉眼睛,努力在微弱的视线中辨认,方才看见禅师,便合手道:“哎呀,大师,我又贪凉,睡着了。我爸让我接你下山去,您的牙齿上回瞧了,该复查了。”
了禅大师放下手中的木鱼,捋了捋胡须,笑道:“不碍事。施主只是小睡片刻。你先行出去等我吧。”
女子方才起身,像是衣服上沾到了什么,努力拍了拍,随即发现什么也没有,便仰头憨笑,冲大师鞠了鞠身子,脚步欢快的出了大殿。
了禅大师看着她的背影,缓缓的陷入沉思,只道女子出了大殿,才轻咳嗽一声,从大殿佛像背后闪出一位身着藏青色长袍的男子,梳着辫子头,举手间透着几分无法掩饰的贵胄之气。大师冲他弓弓身子,指了指女子远去的背影道:“黄粱一梦,梦醒了。施主难道还有挂牵吗?”
“她都不记得了。”男子的声音极为清淡,语气轻缓,又摇头叹息。
大师猛一动身子,道:“难道施主是想要她记得?”
“不!”男子很快就拒绝了,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梦真的醒了?”
“做梦的人一直知道是梦。只是梦中人未必得知而已。”了禅大师点了柱香,插到香案上。
男子身形微晃,极力掩饰心中的悲痛,紧攥着双手,久久不肯松开,道:“庄生梦蝶,蝶梦庄生。是我痴了。”
了禅大师轻摇着头,否认道:“不。嗔痴的人,不是施主,而是另有其人,只是她未必知道而已。缘生缘灭,孽相横生。施主以真龙之血,救过她一命,她必定会感激,以身相报。只是其中坏了定数,方不可长久。只是施主心中缘念太深,才致使今日结果。如果施主早些幡醒,其结果未必不会是好的。”
“大师的意思是——”男子有些激动,语气也不似之前的清冷,他热切的望着了禅大师。
大师依旧摇头道:“施主,你前世未断,又怎可谋求今世之福祸呢。”
“大师——”
了禅大师挥手打断他的话,望了眼瓮中的香油,低声叹道:“油又浅了。”
男子果断的上前道:“我必定让人修缮庙宇,嘱咐子孙,绝不会不记今日之恩。”
了禅大师伸手欲拍他肩膀,却落了个空,他不过只是个虚无的影子,并未有实体,只是叹息道:“你们大清——哎!罢了,罢了。谁叫我动了这门心思呢。”
“大师,您是答应了?”
了禅大师斜瞥了他一眼,心中叹息道,只怕今日若是不应了他,他回去,这座五百年古刹,怕是要毁于一遭了。今日暂且应了他便好,往后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你们有三生之缘。她又饮你的血,与你有子嗣之交。当然,这些是你求来的。若想有续缘,有些东西,该断就断,孰是孰非,早有定夺。或许来日方长吧。”
“当真?”
“出家人不打妄语。”
门外的女子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又转身进来,见大师一人自言自语,好生奇怪,便低声唤道:“大师,再不下山去,爸妈该担心了。”
不知怎的,明明就只有她与大师两人的大殿内,有一双灼热的目光燎在她皮肤上,辣的疼着。
了禅大师随她出了大殿,她却在跨出门槛那一刻,猛然转身朝空旷的大殿内望去,眼角一滴珠泪瞬间滑落。她心中有着生离死别般的悲伤,却又不知从何而来。
只是悲伤如水般,顷刻淹没了她。
门槛很浅,她却袢了一跤,险些摔倒。了禅大师伸手虚扶了她一把,随即笑说:“该走了。该走了。”
她不知道大师在同谁说,复又回首望向大殿内,只见方才睡醒的蒲团旁,有一串佛珠手链。她记得那串手链,十八岁离家去读书时,妈妈在寺里求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