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宁看着他的笑容,不觉得有些呆了。
他如今应该是笑的。天下都握在他的指间,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挠他的。
可是他的笑,又没有半分的喜悦,甚至说,他的笑并非是为了快乐。他的笑,只是笑而已。
这样的他,多少让她有些畏惧。
很多人,现在都会怕他。毕竟天子的雷霆,是任何人都畏惧的。可她不该怕他的。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只要拿捏得当,她就永远是他心尖上的宁妃娘娘。
她站在门边,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她低低的唤了声,“皇上——”
他似才看见她,收了笑声,可眼睛却依旧是在笑着,冰冷的笑,朝她招招手。
蕙宁往里面走去,几步路,却是走在刀尖子上。越往里走,心里的恐慌就愈发让她心悸。
越过那道珠帘,八爷和十四爷直挺挺的跪在那里。也不知跪了多久,同这偌大的养心殿都溶为一体,静悄悄的。
胤禛顺着她的目光,低低道:“八弟,十四弟,这事明日再议,今日先行回去吧。”
十四脖颈一僵,还要说话,被八爷拉住道:“那臣弟先行告退了。”说着,两人起身从一旁慢慢退下。经过蕙宁身边时,十四猛抬头丢了记白眼给她,冷哼了一声,十分不屑。
蕙宁也不计较,缓步走到御案前,“说是有事找我来。”
胤禛握住她的手,问:“皇后今日来过了,同你说了什么?”
“不过就是女人间家长里短的闲话而已,却是送宝儿过来的。”
“是嘛。”胤禛笑而不语,只是拿眼望着她,蕙宁被他瞧得发憷,才道:“既然宝儿过来,我住在东暖阁也就不大方便了,我看,还是住回怡然居好了。”蕙宁说着,留神他的神色。他脸上表情淡淡的,说不上什么情绪。
胤禛起身揽着她,附在她耳边道:“你就没有其他话问我?比如嘉颐,她——”
“这些事情,皇上自有定夺。”蕙宁压住心头的惊慌,巧笑着攀上他的手臂,眼神却是连连闪躲。
胤禛铁了心不肯这么放她过关,问:“真不想知道,那关于乌泰的——”
他买了个关子,故意说道一半,又接着说:“朕打算要你大哥乌泰领兵出征,封他做个平西大将军,一旦凯旋归来,他便是平西王了!”
蕙宁听了他前半句,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哪里还能听得下去其他。
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一直就怕皇上会因为她的缘故,而过于厚待她的家人。
“皇上,我大哥才能浅拙,何能担此重任。再说了,朝中人才济济,若是皇上因为我的缘故,恐将来落人话柄。”蕙宁斟酌字句,好不让他察觉出异样。
胤禛却是一挥手道:“并不单单是为了你,即便是乌泰本人,追随朕这些年,朕识得其才华,这也是他应得的。你若是担心闲话,那就大可不必了。只要乌泰替朕赢得漂亮,就算是有人有疑义,也只会烂在他自个儿肚子里。”
“可是——”
蕙宁不知如何往下说去。
苏尔佳…乌泰?
她是如何也想不起来历史上到底有没有这号人。
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只怕乌泰此番出兵是凶多吉少了。否则,后来的年氏一族,又何来半朝天下一说。
明明知道前路凶险,却无法抗拒皇命。
望着胤禛宠溺的笑脸,蕙宁连抗拒的勇气都没有。
圣旨一下,蓬荜生辉。
苏尔佳府今夕不同往日,前来恭贺拜会的人络绎不绝。
阿鲁望着堵在大门前,一直挤到前街口的马车和软轿,心里一阵感慨。
他尚年幼时,此等盛况却是常见,后来到他手上,反倒是没落了。如今他的儿子长进了,这本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背地里大臣的议论他都知道,因为那丫头在宫里,颇得圣宠,苏尔佳才有今日。
想起那丫头,他眼睛又迷蒙一片。
他好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虽然是违背了圣祖爷的意思,可说到底,皇上还是很宠她的,只要她好,就行了。
他这把老骨头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呢。
阿鲁端着酒杯,浅尝了一口,里面被换成茶水。自打出狱后,府里那婆娘就管得多,茶水很苦,又凉了些。他却一口接一口的含在口中,暖了些才咽下去。
他的大儿子,那个不孝的家伙,正被一群马屁精围得水泄不通。瞧他笑得,真跟自己捡了件什么宝贝似的。阿鲁冷哼一声,端着酒杯,慢慢的退出人群,没有人留意他的离开,也许有人看到了,也懒得理他。
他如今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儿子是平西大将军。他却是个罪己之身。相去千里。
乌泰在几个孩子中,资质最属愚钝,天赋什么的更是没有。空有一身蛮力,拳头倒是耍得虎虎生威,又是个死脑筋。当年太子爷垮台了,众阿哥中风头正紧的便是八阿哥,他却稀里糊涂的投奔了四阿哥门下。
四阿哥做什么的,吃斋念佛,开荒种地!
后来八阿哥也倒了。十四爷又是颇得圣眷,朝中人人都为其才是正统。加上又是姻亲,他没少下功夫,才把乌泰弄去了十四爷的军营。
他倒好,自个吃了败仗,扭头拍拍屁股,滚到了四川去,做了年羹尧麾下的一员小将!
听说,刚去那会儿,年羹尧并不善待他,吃了不少亏,他却是死心塌地。
谁知道,后来那人就成了皇上!
遗诏他是见过的。圣祖爷亲口说的,五十五年春就立下的遗诏,板上钉钉的事实。
阿鲁连着灌了一壶茶,却吃出几分醉意来,迷迷糊糊,寻了个阴凉地就躺下了,心里骂了句,圣祖爷也是个混账东西!
都是些个混账东西!
乌泰还没成亲呢。好歹也得给苏尔佳留个种才走吧。
这么就撒手走了。那丫头知道,又怕要哭瞎眼睛了。
那丫头就是太聪明了。不对,以前是太聪明了,锋芒毕露,也明着暗着吃了不少亏,看现在也还不是一样,谁也阻止不了,谁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像他这样,醉生梦死,一觉到天明。 。 。 。 。
。
第七十四回
。 第七十四回。 虽说是家宴,说到底也是皇室的家宴,尽管皇上早先吩咐过,不必铺张浪费,却也寒酸不得。
已是暮春,入夜也并无多少凉意。
宴席就设在御花园前的空地上。蕙宁伴着皇上出现时,地下乌泱泱的跪了不少人,她寻了乌泰,见他席位紧挨着十四爷,也算得上是高位了。
八爷、九爷、十爷都在座,却独独少了十三爷,还有不少大臣,认得的不认得的,一通行礼之后,宝儿拉着蕙宁的袖子,低声说:“姑姑,弘历哥哥怎么不在?”
蕙宁刚坐下,见弘时和弘昼都在,弘历果然不在。
十三不在。
弘历也不在。
她又朝一旁的女眷席间找去,胤禛却扭过头在她耳边低语:“你姐姐随后就到。”
蕙宁冲他一笑,也端坐着身子。
席间不时有人出来敬酒,说得都是吉祥话,蕙宁见胤禛神色暗暗,好像耐心的等待什么。
弘时上前跪倒,朗声道:“皇阿玛,今日既然是家宴,又是为了平西大将军践行,儿臣想舞剑一曲,愿大将军旗开得胜!”
胤禛眉头一动,允了他。
蕙宁却掩嘴笑道:“舞剑有什么好看的,再给你寻个人对战如何?”
弘时怔在那儿不知如何应对,胤禛笑望着她,也不反对。蕙宁抬眼扫下去,将底下一众人的神色看个分明,或紧张,或企盼,可怜弘昼恨不得将身子埋进桌子里。
素指遥遥一指,落在年羹尧的席位上,指的却不是年羹尧,却是他身旁的女孩儿,年玉萱。
弘时见她点了个姑娘家,面色有些难看,正欲说话,蕙宁已经先开口说:“年家个个骁勇,想必玉萱姑娘也不输男儿吧。”
年羹尧望着她,目光中有疑惑,有嫉恨,却也有一丝丝欣喜。
胤禛望着她,却全是无法抑制的伤痛。可惜,蕙宁丝毫也没注意到身边的男人忽然僵直的身子。
弘时性子急躁,起初虽是剑锋凌厉,但很快就弱了下来,对方又是姑娘家,他更是如何也丢不下这个脸面,剑法愈发急功近利,便是漏洞百出了。年玉萱年纪虽小,却是且防且退,周身很快成了张剑网,弘时的剑远远的攻不了她身。
皇上未开口,两人自然也不敢停手。
一旁观看的人无不捏一把冷汗,这两个人伤了谁都不好,为谁加油也不好,替谁叫好也不好。
只有宝儿,在蕙宁的受益下,只管喊着弘时的名号,她越是叫得欢,弘时的剑就越乱。
眼见着年玉萱卖了个破绽,却剑走偏锋,利刃直朝弘时的眉心而去!
瞅着皇上该说话了,蕙宁一扭头道:“皇上,酒凉了些!”
电光石火之间,从一旁的席位上窜出两人,一前一后已拳臂挡剑,才分开两人。再看时,四人皆跪在地上。
年羹尧,老九!
蕙宁眉心一炸!怎么会是他跳出来!
她抬眼一看,见乌泰扔端坐在位子上,手里的酒盏还未放下,忍不住连声叹气。
心里直骂,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啊!
胤禛瞧着她一副懊恼万分的样子,忽而低笑说:“朕让他们再来过,让乌泰救就是了!”
蕙宁眨巴着眼睛,呆呆的问:“你都知道了!”
“你若不这么明显,朕也许就猜不出来!”
“我哪有明显啊。不看了,不看了,宝儿,咱回去了。”
说着,蕙宁牵起宝儿的手,便从一边退出去。底下众人皆是目瞪口呆,都知道皇上为了这个女人处心积虑,却不知道如此宠爱。第二日,苏尔佳府门前又是一番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蕙宁前面走,乌泰后面也寻了个理由离席了。
他担心自己再不离开,皇上会拿眼睛在自己身上挖几个窟窿。
乖乖隆地洞,今晚可不是要做噩梦了!
乌泰离了宴席,没走多远,便有个宫女上前领着他,一直到了处水榭,周边虽有侍卫把守,但并未阻拦便放行了。
那宫女的背影瞧着有几分像翠珠,不是几分,只是一点,一点点而已。
“大将军,这边。”宫女遥遥一指。
乌泰知道是蕙宁,礼也不敢请,摸着脑袋呵呵的笑,道:“小妹,找我啊!”
蕙宁便拿指戳在他胸口道:“大木头,刚才你怎么不出来救啊,就知道喝酒,喝酒,木头人,你是要气死我哦。”
“不是有九爷救了吗?我何必多此一举!”
蕙宁更是气得厉害,她担了多少风险演了这一出,这个木头人居然全无察觉!
“小妹,你不要生气了嘛。阿玛说我今日一定能见到你,果然就见到了。你在宫里可好?怎么也没胖多少?吃不好吗?想吃啥跟哥哥说,下回来给你带来便是。”
蕙宁见他事到如今还惦记着她,眼眶一热,心道,下回,未必有下回了。
“哥!”一声叫得绵绵悠长,就是木头人也听得心生凄凄。
“哎!”乌泰应了声道:“小妹,你当初让我跟着皇上,果然是对的,如今——”
蕙宁连忙掩住他的嘴,半是不信半是惊恐的道:“你说什么,我让你——我让你跟皇上的?”
被堵了嘴巴,乌泰只是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会一点也不记得。
乌泰略想了下说:“五十五年,刚过元宵节,你打宫里回去。姨娘去庙里进香,你不肯去,偷溜出府的时候,那天,你还吃了十串冰糖葫芦呢。”
“皇上知道吗?”蕙宁的声音都颤抖着。
乌泰顿了顿,还是点点头。
“皇上一早就知道,你让我去跟皇上时,皇上问了,我就说是你让我去的。”
蕙宁甩甩头,不让自己再往下想去,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做。
她从衣袖中摸出个锦囊,交给乌泰,道:“不准偷看,不准提前打开。一直等你到军中,什么时候打了个胜仗,无论大小,哪怕是小小的胜仗时,立即打开,别问为什么,照做就是。”
乌泰接过去,揣在怀里。
“哥,你可信我?”
乌泰呵呵一笑,“小妹,咱不信你,咱信谁去!阿玛叫我往后听你的便是,阿玛天天拿茶当酒喝,也醉得迷糊,我……”
“明日,去年府,见到年羹尧,什么也不说,先给他磕头,他拉你起来也别起,只管磕头,什么时候脑袋磕出血来,你起身便走,谁留你也不要留,一句话也不要说,知道不?”
“磕出血?那不是——”
“你到底信不信我?”
“信!”
“做不做?”
“做!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惜!”
夜,养心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