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是人定胜天,一边是天不遂人愿,彼此交战。
对于四爷,那日刺客之事,我们都没再提起。我亦曾想过他如此信誓旦旦的要我相信,是否也是因为这个?可面对着那张脸,总无法将他与谋害自己父亲的人联系在一起。
不仅仅是因为爱他,更是他后来所做的种种,他不会是那样阴毒之人。
我明明坐在车子里,可又像极了天上飞翔的风筝,只是不知那根线是否还牢牢的握在某人的掌心。
伺候的宫女只当我是乏了,也不敢多说什么,不时挑起车帘向外张望,我透过缝隙看见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便觉得心安,至少这个纷繁复杂的局面里,还有一个人,让你连唤起他的名字都觉得心生悸动。恰巧他也看向这边,我心里一慌,忙挥下帘子,假装闭眼歪倒在软榻上。这马车里不知道铺过多少层的软席,多少缓解了颠簸之感。
宫女低声说了句什么,马车停下,我张眼一看,右侧的车帘被人牵起,他人在马上,弓着身子望着我,笑说:“晕车可有好些?”
明明就只是一句关心的话,却因为说话人的原因,拨动了心里最柔软的那根弦,我低头不敢看他,只问:“还有几日才到京城?”
他没有回答我,说:“今日天色不早,在前面的安营吧。”
我们每日走走停停,日晒三竿才拔营出发,太阳高悬时就安营,只怕这样一路走下去,没有几个月我们都到不了京城。我问起原因,他也只是笑说,皇阿玛下了旨,让我们“缓缓归”。我心里知道,只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才是。自打第一天出发时就没有再见过十三爷,想必他已经先行一步回京了。
一路上,我的营帐总是和他的紧邻着,他夜里点灯的光都能投射过来。那盏灯有时一亮就是一夜。
这天刚入夜,伺候我的宫女估计是见我每日手不离书,书不离手的,也不知跑去哪。谁知道我的心思却全不在书上,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如今,要让康熙放弃对我的忌惮之心几乎是不可能的。要让我嫁给巴斯,我倒是宁可去死。
如果不成,大约我也就一年光阴可活。
高无庸依旧在门口伺候,见我出来,便弓身进里面通报,只见帘子被人掀开,他的脸已经近在眼前,牵着我的手说:“又睡不着?”
我笑说:“白日里睡太多了。夜里就越清醒。”
他看着我就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喜悦。我小心试探的问:“宫里可有消息?我们这样一日迟似一日的,皇上若怪罪下来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又低声对高无庸吩咐道:“去把马牵来。”复又对我说:“那我们骑马去。”
骑马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我们俩一路溜达到了块空旷地带,他解□上的披风,铺在地上,人也躺了上去,伸手就将我拉进怀里。我依偎在他怀里,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想着连日来他夜里的操劳,大概是睡着了,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替他盖好,却又听见他突然说话,说:“那日行刺的人你可还记得?”
我身形一顿,没有说话。
他又说:“他就是嘉颐口中的伊吉,虽然乔装打扮,可骗不了我们。”
伊吉?嘉颐?八爷?
我的心愈发冰冷一片。他却继续说道:“皇阿玛已经下旨,将嘉颐从皇室宗谱中除名,要将她剃度送去庵里,还停了八弟的俸禄,至于伊吉,已经下令处死了。”
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好像说的不过是书上的故事。原来这些日子,他一直不肯快马进京,不过是在等消息而已。我还当人家是顺了我的私心。
原来自古帝王无情,是真的。
我轻轻的离开他的身子,觉得原本空旷的四野突然生出无数的牢笼,我已经无处可逃了。
他直起身子,从背后抱住我说:“十三爷已经从中斡旋,可嘉颐一心求死,一再出言顶撞了皇阿玛,只怕……”
她也是你的妹妹啊。
伊吉一死,嘉颐断然不可能独活,就算勉强保全了性命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丈夫,甚至几乎是亲手将他们一个个送上了断头台。她心里的悲愤和凄凉还能对谁说。
我突然有些后悔,当时为什么要救她。
如果那日她就那么倒在血泊中死去,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嘉颐只是身在皇家,盼望的不过是寻常的相夫教子。她的皇阿玛亲手将幸福送到她手上,又活生生的夺了去,还不如从来没有过。既然没有,何来失去。
作者有话要说:十二月五日,阴。
今宵酒醒夜,回望梦魂中。 。 。 。 。
。
第四十五回
。 第四十五回。 之后,我们几乎是快马加鞭一路进京。我开始有意无意的避着不见四爷,不见却又想见,能见却又怕见。如此一路颠簸到了京城,还未入紫禁城,前来迎接的人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准许我回府邸调养。我阿玛和姨娘一身正装位列在迎接的人群中,翠珠上前来扶我,低声说:“小姐,咱回府吧。”
我回头遥遥望去,四爷正背对着此处,不知同哪位大臣议事。我对阿玛点点头,上了自家的马车。姨娘拉着我的手,不住的打量我道:“你这丫头,可是要生生吓死你阿玛。你阿玛如今身子也不好,再要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让我以后如何跟你额娘交代。”说着直抹眼泪,又说,我此番救驾有功,皇上赏赐不少,还特意准许我远嫁之前都可以住在阿玛府上,连带我阿玛官进一品,虽然职位没变动,可俸禄却提高不少。
刚入家门,阿玛背手立着道:“蕙宁,到我书房来。”
我一愣,姨娘忙拦着说:“老爷,才进门,好歹也让她洗漱一番吧。”阿玛回头瞪了姨娘一眼,没再说话,翠珠连忙拉拉我的衣袖,朝我眨眨眼睛,我急忙随她朝自己园子溜去。
翠珠说:“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天天念叨你,听说你受伤了,就差没自个去接你了。这会儿见你回来了,却还端着架子。”
我也笑说:“就是,就是,只怕等一下我这耳朵根可就要受苦了。”
谈笑间,翠珠说起我离京后的种种,金宝儿和弘历被接出宫去,德妃娘娘索性也打发她回阿玛这边。我又问起德妃娘娘如今状况,翠珠摇摇头道:“不好也不坏吧,毕竟皇上将后宫诸事都交给娘娘打理的。差不到哪里去。”翠珠又说,姐姐知道我要回来,过几日只怕也会回府里来,到时候我们还可以秉烛夜话了。
离京这些日子所受的波折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可奇怪的是,回到自个的园子,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连翠珠拧毛巾的方式还同从前一样。
我又回到属于自己的天地里,虽然离开了很久,这里却一点也没有变。
阿玛唠唠叨叨半日,又罚我抄书以示惩戒,我都一一应了下来,后来反倒他老人家担心我身子,统统全免了。老实说,如今就是他拿扫帚赶我出去,我未必肯呢。
姐姐回来住了几日,说现在京城里处处都在传诵我救驾的美名,说得神乎其神。反正苏尔佳家二小姐的名号也不差这一两个,也就由着大家说算了。
我每日练练字,读读书,把这几年落下的好日子统统补上似的,每天制定出根本无法完成的计划,来压抑自己澎湃的内心。
姨娘取笑我说,原本当我入了宫,性子会收些,没想到变本加厉,又说我额娘是出了名的淑德,单单生出我这么个上房揭瓦的女儿来。
我只是笑,对他们一概探寻的眼神,只用笑来应付。
除了翠珠,没有人能理解这一切对于我而言,几乎就是一次新生。
这日里,我临好字帖,正站在歪脖子树下,想着怎么取景,能画出不一样的景致,突然从园子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闹声,渐渐的近了。还没看见人,就听见呼喊声道:“姑姑,姑姑,姑姑,你躲哪里去了?”
我从树下走出来,便被来人扑了个满怀。见是金宝儿,便顺手搂着她,揉着她软绵绵的身子道:“宝儿,原来是你,你弘历哥哥呢?”
金宝儿从我怀里探出头来,回手一指,就见弘历也站在不远处,见我望着他,便快步走来,给我请安,又拿眼瞪宝儿,低声道:“还不给姑姑请安,回头又要挨骂了。”
宝儿撇撇嘴,倒是很听话的后退两步,福□子道:“宝儿给姑姑请安,姑姑吉祥。”我见她本就欢喜,何来如此多礼,将她搂在怀里,又伸手去够弘历,却被他巧妙躲开了。宝儿窝在怀里笑说:“姑姑,其实弘历哥哥很想念姑姑的,可是脸皮子薄,不敢跟姑姑亲近,只能白白羡慕我了。”
我拍着她婴儿肥的脸颊,笑说:“就数你嘴贫。姑姑可有不少好东西,你挑了,姑姑送你。”
宝儿连着欢呼,牵着弘历的手,一蹦一跳的往屋里窜去,弘历本来还能端着架子,可耐不住宝儿又是推又是搡,也跟着一路小跑起来。我望着他们,抿嘴直笑,连身后来了人也没注意到。
“你这么惯着他们可不行。”
一回头,见是四爷。本来还在好奇,这两个小鬼怎么会过来,原来如此。
我看着他,故作不知的问:“四爷怎么有空过来?”
他牵起我右手道:“宝儿听说你回来,非吵着要见你,说再不见你,连饭都吃不下了。”
我反扣着他的手说:“哦?那就是只有宝儿想我了?别人都不想了?”
“是,宝儿想,他阿玛就更想了。”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我却全没有听明白。宝儿不是十三爷的格格吗?可四爷为何要这么说?
他望着我说:“宝儿是我的女儿。这里有个很长的故事,我现在不想说,免得你说漏了嘴,给自己招惹麻烦。”
我依旧糊涂着,问:“那宝儿的额娘是谁?她……”
明明知道他府里还有一堆女人,耐不住好奇心,硬是压制着胃里涌出的酸味,问道。
“死了。”
“死了?”
“宝儿刚出生时,就被人烧死了。为了避人耳目,一直说是十三的孩子。”他的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哀愁,让我不忍再问下去。难怪康熙会觉得宝儿是十三爷亲生的。难怪我总瞧着宝儿觉得眼熟。
血缘,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你不生气?”他有些小心的问道。
“生气什么?生气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天啊,那我早就被气死了,你府上除了女儿,还有儿子呢。”我几乎要大叫了。我能生气吗?能嫉妒吗?不能!不能啊!
他晃着我的手,道:“蕙宁,此事只有你和十三弟知道。”
我望着在前面狂奔的宝儿和一直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呵护的弘历,忽然问:“弘历也不知道吧。只怕这事对弘历会是个不小的打击。”
四爷叹了口气说:“所以,将来就拜托你告诉他,你也知道,我的话虽然管用,可未必能解他心结。他又极信你,你来说会好些。”
又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我居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宝儿在屋里转悠了半天,见我还未进来,整个人挂在门边喊道:“姑姑,姑姑,你快来啊。”
我望着她那张天真纯洁的笑脸,突然不想再去探知她身世背后的故事。再惊心动魄的故事,如何能敌得过一张稚嫩的童颜,和她口中亲昵的称呼。我回头对四爷微微一笑,心里想说,我会给宝儿一个美好的童年的,连带你的那份都会给予给这个孩子的。
宝儿临走时,怀里抱着不少从前乌泰送的小玩意儿。弘历找我讨了两本书,又看看他阿玛的脸色。我瞅见封面上的字儿,都是些坊间小说,想来四爷未必肯让他看的,便伸手又塞进去两本,让翠珠包裹起来,对弘历说:“姑姑送你的书,可要好生收着,不要被谁借去了。”
四爷笑着摇摇头。
宝儿起初不肯走的,晃着弘历的胳膊,非要让他陪着留下来不可。弘历看着他阿玛的脸色,也不敢答应。
我本有意想替他俩求情,四爷却出声道:“弘历过几日要入宫。”我朝宝儿摊摊手,爱莫能助了。宝儿哭着鼻子,拉低我身子,在耳边小声说:“姑姑,你要常去看我们。”
我哄着她,一直送出园子,还是有些不放心,拉着四爷说:“宝儿虽然是孩子,可孩子也有孩子的思量,还是要多注意一点。”
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到手上,道:“有时间替别人担心,也该想想你自己吧。一年的时间可是很快的。”
我手一松,目送他们离开。
自打我回来后,晚膳都要去和阿玛一起用。
这天去得早了,听见大厅里传来争吵声,阿玛有些颤抖的声音说:“你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哪回回来不都是留着两手!我还没死呢!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