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颐不知是在抹眼泪,还是故意装作没看见我,只是低着头,耸动着肩膀。李德全送我到了门口,低声说:“格格,万岁爷就在里面。”
我回头又看了眼紫禁城的天空,和三百年后一样的广阔和湛蓝,这宫墙也是同三百年后相差无几,红墙黄瓦。时间在这里似乎不曾流动过,只是一代代交替着自诩天命的人而已。我推开门往里面走去。回想起这五年的穿越时光,紫禁城内的一切,塞外的风光,不够美好的人类。突然意识到,自打来了这里,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并不属于的时空。自己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到达了此间,就如同不过是推开一间房门似的轻而易举。没有既来之则安之,没有处心积虑的哭喊着要回去。一如生来便如此了。人人都如此了。
紫禁城的四季是极美的,美得如诗如画,叫人如痴如醉。春天时,百花开放,枝头带香。夏天又是极长的,热浪袭人,却又颇具韵味。秋天便是最美的,御花园内姹紫嫣红,比春日盛夏日浓。一转眼进了冬天,才恍然觉醒,如这般又过去一年。
脚步声回荡在乾清宫雍容而寂寥的殿宇内,回音从四面撞击过来。此时已经毫无畏惧可言,仿佛这空旷平白无故的让人多出毕生的勇气,我立在殿下,望着金龙宝座上的老者,肆意的等待着他的发落。
康熙望着我,将手中的折子扔到我脚边。我弯腰欲拣,下一张又扔在我背上。
他已经很老了。岁月和负担快要压垮他了。他穷极一生治理大清,维护大清的繁荣昌盛,这是他作为皇帝的责任。可除此之外,他几乎一无所有。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甚至不记得自己妻子的名字。他更不是一个适当的父亲,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儿彼此厮杀,甚至将自己的女儿一个个远嫁千里,生死不明。作为一个人,他什么也不是。然而他似乎并不明白这一切。他是大清,大清却并不一定能成全他。
八爷说他宠爱我,甚于他自己的孩子。其实未必。他很清楚,这皇帝的宠爱是毒药还是解药。他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转移别人的主意里而已。他厚赐与我,却不亲近。他囚禁我,却不动杀机。
不过是他手中的玩偶,像这紫禁城里其他人一样,乃至整个大清朝,都只是他手中的扯线布偶。
他拥有了皇权,去依旧想要真心。
却连自己也分辨不出真心是什么了。
康熙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回荡起来,他说:“苏尔佳…蕙宁,你该怎么向朕说明白?”
我跪过他很多次,无论是因为场合和畏惧,盲目从众也好,虚与应付也罢,只这一次,我用尽了三百年后受教于自由明主平等和平的现代人,朝他高高在上的皇权跪拜下去。我说:“回皇上,奴才只是做了认为该做的事,对的事。”
“你可曾想过,这些事会给你带来什么?”康熙的语带嘲讽的说。
我说:“没想过。财富地位美貌,皇上和我阿玛都已经厚赐了。”
康熙怒喝道:“苏尔佳…蕙宁,你当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我头抵在地板上,说:“回皇上,庄子有云,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皇上知道全部经过,依旧要杀奴才,奴才也无话可说。”
“那你阿玛呢,他们也都无话可说?”
我见康熙如此说,慢慢的从地板上支起身子,挺直脊梁,站起来,道:“我阿玛在朝中,一向无权也无过,历年来所做的无非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而已。我大哥人在军中,血溅沙场保家卫国。”我在心里隐隐加了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爱新觉罗的江山而已。
康熙猛得起身,两步跃下台阶,最后停在同我两步之遥处道:“说,你是为了谁?”
我说:“皇上,嘉颐格格自幼同我交好,我……”
他一挥手打断我的话,语气恶劣的问:“朕说的不是这个!”
我故作不知的问:“撇开这个,皇上,格格才是您嫡亲的女儿。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您难道还想让她再失去自己的父亲吗?”康熙一回头,狠狠的瞪着我道:“出去!给朕出去!”
我望着他,对这个固执而又无助的老头,无可奈何。
我侧身往外退时,低头看见脚边摊开的奏折上一列小字写有:兹未有信无所得急盼。我看着那笔记,觉得有几分眼熟,可一时半会怎么也想不起来。出了乾清宫,李德全连忙上前来说:“格格,万岁爷让您暂回怡然居等候旨意。这几日,格格还是少走动为妙。”
我看了看殿外,见八爷和嘉颐已经不在了,心想,难道这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李德全让两个公公一直送我道怡然居外,翠珠已经守在门边,见我回来,连忙上前扶住我。我见到她,才真的觉得安心了,只是双腿无力,两眼昏花,扯着她的胳膊问:“我还活着吧。”翠珠又是哭又是笑,喊了两个宫女,七手八脚才将我搀进屋内,倒了杯水,慢慢喂了喝下去,说:“小姐,您没事就好。万一小姐要是有个什么,奴才也就只能陪着小姐了。”
我只觉得又困又累,和康熙叫板真是件苦差事。
又想起什么,问:“嘉颐呢?她是不是回自己宫里了?”等了半天也没见翠珠回话的,一抬头,见她正在抹眼泪。
“小姐,您就别问了。”
我记得历史上,六十一年之后,八爷一直鲜有在宫中走动的记录。难道和这事有关?着急的拉住翠珠,又追问一遍。翠珠这才开口道:“皇上让八爷回去闭门思过,以后没有旨意,不得再入宫滋事。嘉颐格格,格格,格格她,万岁爷说,格格通敌,现在正在牢中呢?”
“牢中?哪个牢中?是不是上次关我的那个?”
“小姐,您上回是在宗人府里。这次,交给刑部。万岁爷还说了,不准任何人探监,就是八爷也……”
翠珠的意思是,上回关我的是宗人府,说白了就是皇家自己的衙门,好好歹歹扔进去后,也能捞得出来。再加上进去的都是有身份的权贵,看守的人也都是心眼灵活的,知道不能得罪。可刑部大牢是出了名的死牢,进去的不是最后被处斩了,就是不明不白死在里面。
嘉颐是金枝玉叶,又是个女子,如何熬得过来。
翠珠语含埋怨的说:“嘉颐格格这回害了咱们小姐不说,连自个也搭了进去。听说八爷把脑门都磕破了,万岁爷还是没答应。九爷求情也被皇上扇了两个耳光。宫里人都说,嘉颐格格只怕回不来了。”
嘉颐啊,嘉颐,你到底是糊涂还是糊涂啊。
我跟翠珠说累了,和衣躺在床上,眼睛一闭上全是嘉颐在牢中受刑的画面。
刑部大牢,通往鬼门关最近的地方。康熙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这几日按和她相处下来,也就知道,她完全是个没有主张没有心计的痴儿。要说她通敌的话,还真的难以信服。
我迷迷糊糊睡了又醒,恍惚中有人推门进来,等了半响也没见人说话,出声喊道:“翠珠?翠珠?”却只闻脚步声渐渐逼近,无人答话,心里一阵恐慌,连忙坐起身子,瞪着眼睛看着内室的木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却是四爷。他见我面色惶恐,笑道:“如今才知道怕了?”
我拉起薄被裹了裹身子,问:“你怎么进来了?”这里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闺房,他哪能说进来就进来的。四爷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下,道:“你还有心计较这个,看来,皇阿玛也没对你怎样?”
我白了他一眼,道:“这明明就是两回事嘛。四爷,嘉颐她……”
他说:“这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我们如今谁也说不上话的。说多了,反倒招皇阿玛猜忌。”
“可是,嘉颐她……”
“蕙宁,你怎么还不明白?”他有些生气的道:“就是皇阿玛,也有万不得已的时候。现在朝中都在传说,厄鲁特的封印在伊吉身上,可十四弟传来的消息又说伊吉最后还是同嘉颐在一起。封印一日不到手,这战争就没有结束的一天。你也别担心。虽然是刑部的大牢,可嘉颐身份不同,不会吃什么亏的。”
我听他这么说,也算是稍稍放心了些。
他见我不说话,又问:“皇阿玛可有对你说什么?”一时间不知他问这话的意思,有些懵懵的望着他。他继续道:“皇阿玛没有降罪与你。”我点点头,将乾清宫里发生的一幕幕说给他听,说起康熙爷如何震怒,又说起地上的折子,突然想起,那似曾相识的笔迹到底是谁的。
早年在十四爷的府邸里,他的书房自然是不会让我进去的。后来姐姐回园子里小住,十四爷总是一日一封书信的。我瞧着十四爷的字写得龙飞凤舞,觉得好玩,还临摹过几笔,后来实在不喜欢才放弃的。这么想来,那折子应该是十四爷的了。可是,康熙为什么会丢给我呢?丢过来却又不愿意我去拣?
那他的意思,到底是想我看见呢,还是不想我看见呢?
四爷没说什么,只道,十三爷过几日便视察河道回京,先头几件事已经惹康熙不快了,要我多劝劝他,免得再生是非来。
我心想,十三爷哪里是我能劝得住的,说不准,我稍稍对他好点,他就急着去寻他皇阿玛赐婚的。我可不干。
四爷又说,康熙下旨,说要将弘历养在宫中。过几日便回送过来。我想起那娃娃,笑说:“那敢情好,没事可以让他上我这里走动走动,好歹也叫我一声姑姑的。”
他瞧着我半天没有说话,突然道:“你若不负我,我定当不会亏待你的。”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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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马雕车香满路
。 宝马雕车香满路。 然,没过几日,就听说,皇上下旨,将四阿哥的第四子弘历收养宫中,一并入宫的还有十四阿哥的第四女淑慎锦云格格。二人目前都住在离怡然居不远的东园内。弘历我是熟悉的,不过这锦云格格可就真的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天,我正在院子里喝茶,听见宫女来报说什么有人来见我,除了门,就看见弘历一手牵着个粉衫小丫头,一脸不耐烦的甩都甩不开。弘历长高了不少,模样倒是未变,他长得不像他阿玛,跟他额娘像极了,眉眼开阔。这会儿眉头正紧紧的皱在一起,朝我快步走过来,还不住的想要甩开扯着他袍子的小丫头。
弘历打个千儿,道:“姑姑吉祥。”那小丫头不过四五岁模样,也学着请安,奶声奶气的道:“姑姑吉祥。”
弘历不乐意了,扭着脸说:“这是我姑姑,你叫什么叫。”
那小丫头听了,粉嫩嫩的脸上全是疑惑,仰着脸,问:“我的皇爷爷也是你的皇爷爷,你的姑姑为什么不能是我的姑姑了。”弘历被他问得无言以对,眉头又皱得更厉害了。
我上前拉住他,一边按着他的眉头,一边说:“你才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这个。以后可不许再皱了,都快皱成小老儿了。”小丫头许是难得见弘历如此温顺,更是一脸诧异的看着我说:“你真的是他姑姑吗?我怎么没听阿玛说过你?”
弘历一把拉住小丫头的袖子,道:“金宝儿,你再这样,我以后都不带你入宫了!”
起初我还当这小丫头是十四爷府里的格格,原来并不是。名唤金宝儿的小丫头,被弘历这么呵斥,全没再怕的,只是昂着头说:“我只是问问,又没说什么。”
我见他俩斗嘴只是好笑,弘历一向少年老成,又遇上四爷这样面色冷漠的阿玛,有样学样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沉着了。可在这个小丫头面前,却是束手无策,只得一脸无奈。我笑唤他俩进屋。金宝儿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东摸摸西看看,弘历虽是一脸不耐烦,可还是时时跟在她身后护着。我低声问弘历的随从,这小丫头是谁。那随从诧异的看了我一眼,立刻低头道:“回格格,她是十三爷府上的小格格。”
十三爷,我倒是忘了,他如今也有几房妻妾的。怕自己又想起什么,连连摇摇头,看见金宝儿正费力的搬动架子上的厚册子,弘历一手扶住她,一手将册子托下来,说:“这些都是姑姑的宝贝,你还是不要乱动的好。”金宝儿嘟着嘴,又去翻别的。弘历跟着收拾,直摇头。
翠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若有所思的道:“小姐,从前您跟十三爷也总是这样。小姐闯的祸不管大小,都由十三爷兜着。十三爷稍有不顺您意的,您就给人家脸色看。当时老爷就说,十三爷这辈子都铁定被咱家小姐欺负的了。”
我只是笑,扭头问翠珠道:“最近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翠珠附耳过来小声说:“夕玥没了。”
我一惊,将翠珠拉出了屋子,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