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阳想起与陆颖的第一次见面,那个满脸鼻涕和眼泪的大娃娃,也不禁握着手上的绷带,感叹:“确实过得很快。”
“陛下,是否要再想想办法?”丁镜道。
李凤亭望着窗外一如往昔的秀丽景色,沉默了一会:“赵谪阳对朕一直印象不好。原来有敏之在,尚还给朕留三分面子,如今敏之不在了,他自然不用再给朕好脸色。”
丁镜听得皇帝这么说,连忙道:“平南郡卿想来只是对陛下有误解,当不会对陛下怀有恶念。”此刻平南郡卿手握无坚,背靠平南郡王府,绝对不是皇上与他交恶的时机。
李凤亭冷冷一笑,并没有将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刻意缓和她与赵谪阳关系的话听在耳中:“他只怕一直认为,敏之的死朕要负最大的责任。是朕把她逼到京城,是朕用师徒之情、皇储之位迫使敏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去西北,是朕让敏之意识到逃避战争是没有用的,是朕让敏之不得不打开内库,铸造无坚,为游川,为她曾经见过了无数死在边疆的燕国士兵复仇,最后害她死在了战场上。”
丁镜忍不住道:“陛下——”
“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李凤亭惨然一笑:“如果当初我没有逼她,放她在花山逍遥,如今是不是一切都完全不一样了呢?”
“敏之死了,我很难过。可是我偏偏连个能够发泄的对象都找不到。没有无坚,我不能把齐国怎么样!侯盈又是侯家仅剩的一根独苗,尽管她罪该万死,我却不能杀了她,寒了一众老将的心。我教养了整整八年的孩子死了,连尸体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却什么都不
能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算什么老师?!我算什么老师!!!”
李凤亭全身发抖,双眼通红,看着满殿的金碧辉煌,风雅肃穆——帝王的殿堂,就跟坟墓一样荒凉,人说高处多寂寞,她其实本不觉得什么,因为她还有敏之。帝王家业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间大一点的书院,她不过是先耐得烦先把这一切精心经营好,等有一日她的孩子归来,然后将家业一点一点交给她,就如同当初把花山交给她一样。
可是孩子死了,她现在一切又是在为谁操心为谁忙?她费心经营的偌大的江山,将来要交给谁?敏之在的时候,她是一个老师,一个怀着母亲心思的老师,可她现在不在了,她就只是一个帝王了。
那个半夜天黑不敢独自睡觉,跑来与自己挤一张床的孩子不在了;
那个目光总是追随着自己,嘴里喊着“山长山长”,模仿自己的一举一动,然后仰着头等自己开口表扬的孩子不在了;
那个一身灵秀之气,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给自己行拜师之礼,羡煞周围一干文士名家的少女不在了;
那个被人按在地上,伤痕累累却还是恳求着自己不要走的少女不在了;
那个名动天下,让她想起来就得意忘忧的少女山长不在了。
……
帝王之心如九天明月,高处不胜寒。
147 。。。
“我说你被打成这样还不安心躺着,想折腾个啥呢?”孟秦几乎要学泼妇插腰对着嘴角淤青的司徒端睿叫道。
这家伙平常看起来软绵绵的性子;没有想到打起架来还真不含糊;一对二居然也不落下风,至少等她赶到的时候;那两个草包脸上的颜色不比司徒端睿脸上的少。
“孟姨呢?”司徒端睿不知道孟秦是否知道陆颖的事情,只得含糊地问。
“怎么,你还指望今天打架的事情我娘给你出头找回场子啊?”孟秦看着自己小时伙伴的姐姐,因着端敏的关系,瑜王府衰败后;她也常常来看端睿。只是本来两人性格并不算投契,她又不喜端睿不求上进的样子;两人的关系便越来越淡。但是若真有人在她面前欺负端睿;孟秦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若你往常能像今天这样拿出三分女儿家的血性来,怎么会被那两个草包欺负?”孟秦不屑道,“不过是瑾王府的两条狗腿子,居然也敢欺负到堂堂皇室血脉头上来,真是狗胆包天!”
司徒端睿心中焦急,也懒得演戏:“我要去你家一趟。”
孟秦少有见到司徒端睿如此有主见的样子,平常总是半带温和半带逃避的那种讨好的笑容如今骤然变作冰刀霜剑,居然暗含几分让她都心惊的凌厉之意:司徒端睿这是受什么刺激了,突然转变这么大?
孟秦正要劝说,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一会乐俊白着脸色跑进来,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大小姐,大将军带二小姐回来了,可、可是二小姐看起来很不好的样子。”
司徒端睿腾得从床上跳起来,几乎把正给她包扎的呼延撞倒。
孟秦挑了下眉:二小姐?这府里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呼了,那还是端敏在世的时候吧。她这么久没来瑜王府,消息果然闭塞了,突然冒出来一个二小姐,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这瑜王府的二小姐是随便什么猫猫狗狗都可以当的吗?
孟秦在记忆里寻找小时伙伴的摸样,不知道怎的,心里渐渐冒出一团火来。
呼延医师十分哀愁地对自家大小姐道:“若二小姐还不肯进食,只怕身体再撑不住了。”
司徒端睿眼圈青黑:又一个一天一夜过去了,敏敏还是不肯吃任何东西。任自己在她耳边如何劝说,甚至哀求,敏敏都没有任何反应。十三年前,她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好不容易给了她一点曙光,难道又要泯灭在黑暗中。
她不是不清楚敏敏恢复的那部分记忆对敏敏有着怎样的打击,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能看着自己再次失去这个妹妹。
孟获坐在床边稍远一点的椅子上,跟着熬了一天一夜,让她这个年纪的人多少还是露出点疲态。只是让她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么长时间里除了用来看端睿这个丫头用些无用且煽情的手段来唤醒床上那个一心求死的女子外,她竟然真的在思考如果真的——如果真的是端敏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
首先,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一点,不能放她回燕国。大齐的太女没什么事跑到燕国地界上本来就是一件危险、滑稽且令人觉得羞辱的事情,自己家的孩子难道自己都没有能力保护好,要送到别家才算是安全。过去的十几年不说了,现在既然已经找回来了,就没有必要再让她回去。
其次,现在的情况很糟糕。虽然皇帝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选出新的储君,可是围绕储君之位的争斗从来没有一天是停歇过的。端敏的身份一旦曝光,就如同十三年前,将诸多本来相互纠缠着的刀刀剑剑又重新指向了一处,旧的事故也许会重新上演。
第三,端敏之前的身份太敏感,敏感这个词用来形容都有些苍白,应该说是刺激或者令人惊恐。一个敌国的嫡亲王,预备皇储,燕军最高指挥者,无坚的创造者,二十万齐兵性命的终结者,到底还有没有资格继续成为齐国太女,恐怕会引起朝堂极大的争论——实际上,这也是他自己在这一天一夜里纠结的主要问题。
从感情上的来说,一个曾经对自己国家造成如此威胁和损失的人,孟获理应将这个人碎尸万段,当然她也付诸过行动,只是没有成功,反而发现这个人有可能是自己好友丢失了多年的女儿,并且从私心上来说,她是极愿意为好友将这点骨血保留下来。
而从理性上来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已经死掉的无法复生,重要的是如何为未来谋取更多更好的利益。好友的这个女儿在敌国被培养的很好很强大,不论是从心智谋略,还是勇气胆识上,都很符合一个齐国皇帝接班人的各项条件,虽然单体武力值基本为零,但是谁会指望一个皇帝上战场呢?这点瑕疵可以忽略不计——而且这个人手上,还有无坚。如果她是齐国太女,就算她不肯转头向曾经的袍泽伙伴刀兵相向,至少不会再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屠戮吧——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她不由得觉得陆颖之前的猜测自己与端睿勾结哄骗她是齐国太女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孟获在这间房里坐了一夜,一面是警惕着陆颖再次故技重施从密道逃走,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她不会冒任何风险,另一面也是想等陆颖醒过来,看看她的反应。
只是这种等待太过难熬,她的耐心也快耗光了。
不止是她,司徒端睿的耐心在呼延的再三警告中也宣告崩溃。
她不再温柔的倾诉这么多年来对亲人的渴望,不再娓娓叙述充满甜美色彩的童年回忆,只是粗暴的抓起床上女子的衣襟:“你想死,很好,我成全你。但是死之前,你先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
“那个埋在花山镇郊外的坟墓的叫陆幼文的男人是我爹,我亲生的爹爹。他是母王的侧君,陆家的儿子,本来应该过着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悠闲生活。可是他为了你,逃亡到了燕国,颠沛流离,担惊受怕,最后竟然因为过度劳累而病死。凭什么,他是我亲爹,凭什么抛下我这个亲生女儿去跟你受罪。这是你欠我的,你拿什么还我!说啊!?”
“还有……发现你是我妹妹之后,我花了多少心思打听你的情报,又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整天神经绷紧忐忑不安,没过过一天安宁日子。我她娘的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把你从战场上救回来,又花了无数真金白银四处收罗好汤好药的供你养伤养身体,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把我仅剩的一个亲人救回来。现在你一个不高兴就要死,那我的妹妹怎么办?你把我妹妹赔出来,我最后一个亲人赔出来!!”
“把我的亲爹还出来,还出来就让你死!把我妹妹的命赔出来,赔出来就让你死!否则就算你逃到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你挖出来!!”
满屋子看着瑜王府的大小姐歇斯底里地用摇布娃娃的力度摇着先前她还捧在手上当白瓷珍珠一样小心翼翼供着的女子,不由得心里想,大小姐大概是真被这人逼疯了,既然总是救不活的,索性破釜沉舟来这最后一招了。
孟获看着女子本就苍白的脸有变紫的嫌疑,正想提醒司徒端睿发飙也要注意力道,却见女子的眼角突然垂下一滴眼泪。
这还有救,孟获心想。
“我总觉得这情况透着怪异,六个月了,燕国总该表个态了吧。”孟秦玩着酒杯,看着里面清澈的酒液在洁白的杯壁上画着弧线。大齐都城翡翠楼的沉香酒三十两一壶,够大齐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自然不是普通人喝得起的。然而在处在孟秦这个阶层的年轻人们,这只算是寻常开销。
然而买得起沉香的年轻人却未必都能融进孟秦的这个圈子。被孟大将军批得一文不值的那个大齐都城纨绔子弟圈,在普通的权贵眼里,是有钱也难插进一脚的另一个云端,首要的身家背景够不够硬够不够大,还有你不能真的只是个会花天酒地和拼爹拼娘的光鲜货。
“说打吧,也不见西北有打的迹象。说和吧,也没人过来通知咱们一声,就默默无闻这么耗着,总不见得离了陆颖燕国就真重建不了无坚吧?”孟秦说出在座几个年轻人都曾经在心头萦绕却不自舌尖吐出疑惑。
“这问题谁都解释不了给你听。如果真要知道,先打了才行。只是燕国不给个态度,为什么皇上也迟迟不表态?”一个玩弄的手中的宝石手柄的弯刀的女子漫不经心地说,“那五座城池多少年都是我们大齐的地盘,虽然姐们不在乎那一亩三分地,但是总不能落到那群燕猪手上吧。观姐儿,你家老太太那边露了什么口风没有?你难得来一次,不至于只是惦记着出来吃一顿吧。”
陆观虽然算是这个圈里雷打不动的成员之一,但是偏偏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若不是因为前儿那事,因为孟秦这个家伙喜欢来,今天她也不会来。
“不知道。祖母和母亲提都没提过。”陆观放下筷子,望了一眼孟秦:“这事儿孟秦应该知道的比我多,毕竟她娘是管着兵的。”
孟秦想着那日在瑜王府才进门就将自己轰出去的母亲,脸上不禁有些发黑:瑜王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弄得自己老娘连家都不回了,愣在别人家住了一天一夜。只是别看她老娘是个武将,心思一旦深沉起来比起陆观家的老太太也丝毫不落下乘,有些事情老娘不想说的,她撕开三寸厚的脸皮不要去耍花招也弄不到一点信息。
“莫问我,我才不找打呢。”孟秦干脆摆出别惹姐,惹姐姐让你吐血的无赖相,绝了一众好奇者的念头。
翡翠酒楼这个留给齐都某个特定纨绔子弟圈子的包间顿时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撇开桌上觥筹交错的那一摊子上散发的某种醉人的气息,也许还真能找到一股子忧国忧民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