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世界随之越来越暗。
我已没有了面对岳天浩时的那种底气,只是看着凯南明亮的眼眸,一直看着,直到周围的景物都开始模糊,直到阿泽不满地咬着我的衣袖撕扯。
“不过姐姐,那并不是重点,凯南自小常遇伏兵,多他一个也不多。想来那些人都是替人办事而已,反正如今我仍是无恙。” 凯南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说的是,以我与那人照面的经历,也觉得他不太会做出那些市井鼠辈之为,除非事出有因。”
这孩子,千年来到底得了白蔹仙如何的□,学得如此剔透?眨了眨酸涩的眼,我对他说:“好的,我知道了。你早点歇息吧。”
自顾自地埋头往里走了两步,猛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回头再看,凯南却已是没了影。低叹一下,回了房,把阿泽放到床上。它撒着欢在织锦被面上打了几个滚,就拱进了被窝,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床边怔忪。
还说不瞒我,现在想来其实几乎样样事都在瞒着我。
我是不是就该如此?尊敬的长辈陷害我,从小的玩伴算计我,相依的恋人离开我,现在,患难与共生死相交的朋友,都还是不可相信?
还说要找回归途,这归途到底在何处?
不甘心,始终觉得不甘心,始终有一丝丝残念在挣扎,觉得还是应该相信他。
那么,我必须问清楚!
霍然站起,掏出传讯牌,运足念力输入讯息,“我有事要问你。”
马上发送。
仿佛慢一秒就会失去勇气。
等待,是那么漫长。
等待,注定烦躁不安。
沙漏犹如被郁结,滴漏或许已干涸。吊脚檐下的防风灯,一团清光荧荧闪亮,裹在风中摇晃,有些萧瑟又让人迷蒙。伸手掩上纱窗,窗格被灯光一映,粉墙上疏影游移。
突然觉得后悔,自己怎么傻到要去追问别人这种问题?任谁都会辩解,问了也是徒劳,难道还要听他用一大堆理由来开脱?
可是,万一有其他的原因……,我不想失去这样一个朋友。
都到这份上,还拿他当朋友?
真是那样我又能如何?
矛盾交错,或坐或立,又在屋里来回兜圈。
传讯牌终于震动起来,“到了,我在路口等你。”
怎么会这样?经历了下午的场面,他不可能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找他,不可能不清楚我将问他何事。
可是这样一句回答,轻松得就像我刚才在约他逛街。
太奇怪。
咬咬牙,还是冲了出去,纵身越墙而过。莫名其妙地,就是不想走正门,反正岳府施的防御禁制,对自己人无效。
岳府门侧的两只大红灯笼在身后摇晃,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边空荡荡的构树林,沉浸在一片寂寥中,伸张的枝条黝黑交错。出来得太急,忘了披上罩衣,一丝风儿钻入颈脖,有些凉飕飕的感觉。
紧了紧衣领,没有过多的犹豫,我沿着青石小路,用上最快的速度,平日要走好一会儿才能到的路口,几个呼吸便至。
看到那白色的欣长身影,冲过去,落地,张口就是一句:“当日是不是你?”
俊秀的脸上没有表情,细长凤目注视着我,深幽寒潭中的一抹忧郁,逼得人有些窒息。而那薄唇微张,声音清朗悠远,吐出的字却是:“是我。”
居然直接就承认。
脑中刹那间一阵轰鸣,我双脚往地上一跺,腾空而起,张开右臂狠狠地向他扇去,“他是我弟弟,你知不知道?!”
温暖的大手凌空探出,紧紧握住我的手臂,轻轻说道:“当时我不知道。”
出掌被阻,我身形受滞,又落地,但右臂反扭,不好再施展,整个人的姿势也特别别扭。他的手轻轻松开一些,容我调整右臂,然后又握紧,声音依旧那么轻,“以后再不会了。”
正准备使左手唤出金乌绫,听得这句,我竟忘了举动。抬头看过去,那脸上满是恳切,我几乎就要相信,可嘴里还是脱出一句:“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五百年前,我欠下少昊帝一个人情,直至前些日,他才传讯来要我为他擒住此人。”
听到这话,我又是一番激动,右臂用力挣了两下。他握得更用力了些,但还是将手放往低处,令我不再感到丝毫肢体上的别扭,然后又接着说道:“当时我还在人界,收到讯息便匆忙赶回,刚好在风山外寻得。而他那时已身受重伤,少昊帝的追兵却不知踪影,本计划打个照面后就将他擒住送往沧海。不想你弟弟却有一件很了得的法宝,接下我一掌便将他传入了风山,而后一直未见出来。我忧心姑娘的状况,也没有久守。”
是啊,当时“我”还在人界住院。手上的劲不自觉缓了下来。
他的手也跟着松了松,“后来方知,他是姑娘义弟,又是羲和娘娘之子,常某自己也觉非常抱歉,所幸没有酿成大错。这番返回仙界后,便直接去少昊帝处,用其他物件代替,了结了这件事。”
“少昊帝又如何肯放过凯南?”都追杀了三百年,怎么会说放就放?
“因为,我告诉了他地宫中之事。”
忆起羲和,一时无话,顿了顿才又说道:“我为什么要信你?”
“常某说过,姑娘与我患难与共,又曾于我有恩,心中早已将姑娘视为知己,如有大事绝不隐瞒。再者,羲和娘娘也算救过我,那自是应当竭力化解,又如何能再行此不义之举?”常子轩完全松开我的右臂,负手而立,潇洒如风,盈盈目光仍落于我的脸庞,“今日在西海之上,本就想说,只是后来被打断。姑娘如若不信,我也无话可讲。”
我一愣,好像在西海那会儿,是有这么回事,只是当时被蛟王攻击,紧张躲避半晌后都忘了再提。
包袱又抛给了我,信,还是不信。
抬头看向天空,群星闪烁,上弦月弯弯的嵌在星空里,是夜很静,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小草萌芽的声音。而谁又知道,此时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是怎样光景?
伴随着深深的呼吸,我在空灵中搜寻,试图探明自己的心魂。相信,总比不信更让人快乐。
人游走于宇宙,在万千的人海中,在更迭的时间里,不断找寻自己的定位。少不了的磨灭消散,避不开的莫测变幻。有时,就在刹那的迷惘之中,一切都已经远去。
就像当初重回人界,在租屋门口,风来找我的时候,如果我不那么固执那么倔强,如果我肯多问一句或者多听一些,结局也许就会不一样。
而如今,至少我还有机会可以选择,此刻,仍然愿意去相信。
“那,我替凯南谢谢你。”低下头,望着他的鼻尖,我轻声说道。
“那是常某份内之事。”很容易就感受到对面绽放出的笑容,因为那是胜过月色的阳光,很容易就听出话音中的欣喜,因为自己也是同样心情。
但是,天晴愤恨的身影浮现在脑海,始终无法挥去。又再细细打量,皑皑月光在那英俊面容上投下一片清辉,腮边的线条都显得柔和,淡色的薄唇,玉琢般的下巴,眼中的忧郁已隐去,如今是神色自若,举止有度,怎样看都不像无礼之徒。
想了又想,忍不住还是问道:“那你跟岳家,跟莹玉姐姐的事……?”
“那是常某的私事,叶姑娘难道也感兴趣?”他唇角轻轻抽动,说话间倒没见不悦,只是好像有些意外。
“岳家的事便是我的事,而且你说过,什么事都不会瞒我。”心中隐隐有一丝抽搐,难道他真的曾那么无礼?
常子轩低头看向我手腕,然后又抬头,眼神复杂,但仍是浅浅一笑,“也罢,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常某曾提到过,我有一位至亲的姑姑?”
第八章 私事
姑姑?我怎么会不记得,伏魔山头上,他初次提起自己与月魔的仇怨,是那么悲切。那时,我便知道,姑姑是他从小相依的亲人。
只是,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人,结合前后的联系,让我隐隐意识到一点东西,禁不住就问道:“难道莹玉姐姐是……?”
常子轩点点头,看着我,细长凤目中闪烁着纷繁的光,让人琢磨不明白。
我是真的越来越想不明白,既然是姑姑,那为何会闹到连谈话都无法化解的地步?既然是姑姑,为何他有时对我的态度那么奇怪?难道是,难道是……
算了,我不要乱想。只是,若真是姑姑,那便是他认识凤莹玉在先,再到后来,执着寻亲也是情有可原。至于其他的,就真的都是私事,我又怎好再继续追问?
正在思量中,却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行了,你可以出来了吧。”
我一惊,注意到他身后构树虚影中,有道红线闪过,而自己旁边却突然多了个人。
是凯南。这孩子,原来又在玩隐身术。
“你是来报仇的么?”常子轩看着凯南,问得轻松。
“不,与常兄相比,凯南修为浅薄,报仇一说从何谈起?我只是担心姐姐,”凯南答得干脆,“不过现在看来,你断不会伤她。”
“是吗?你也信我?”常子轩微笑。
“大丈夫就该当磊落!何况原本与常兄并无仇隙,”凯南又答,语气慨然,颇有英雄相惜之意,“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凯南虽与常兄照面不多,过手之间,也能知你为人,方才更是听得真切看得明白。姐姐信你,我便信。本就并无深仇,如今既然能化干戈为玉帛,那自是更好。”
“好!”常子轩又笑。
月缀晴空,风过无痕。
两个男人,月下对望,朗朗乾坤,笑泯恩仇,端的豪爽无匹。我看看常子轩,又看看身边的这个,心中感叹,小孩子也有长大的一天。
出来之时都未曾想到过,自己的信任竟可以如此简单,如此顺利。这样的结果比预想的任何一个都圆满。
一切,轻巧得仿如吹个肥皂泡,张嘴,呼气,便得了来,那般惬意又好看。
“该说的都说啦,你们便早些回去吧,”常子轩笑道,看上去心情非常好,“叶姑娘,最近我准备去一趟蒙拓林,估计得要个把月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自己多多保重。”
蒙拓林?那可是我想了很久的地方。“你去那里作什么?”
“有些事情需要找到师尊问明。”
“你知道怎么走?”我既好奇又激动,白蔹仙不是说,妄然入林者一概迷途不能返么?
“知道,师尊曾详细告知。”
“那我也要去!”
常子轩挑起了眉头,很诧异地看向我。
“白蔹仙前辈说过,月魔可能与蒙拓林中神女有关,我一直都想去打探打探。再加上这里还有很多日族之物,须得送回去,这日曜之珠老在我手上也不成个事,总还是要归还日族方妥。”一口气说出了众多理由,定要让他觉得我是非去不可。
说这话时,凯南冷不丁地瞟了一眼过来,我便知道他在吃惊什么,心里又盘算起与他的谈话,决意回去一定跟他摊牌。
常子轩沉吟,“月魔暂时不足虑,日族的事是该有个了结,但岳家那边……”
“我自有办法!”
“这样……,那我到时传讯与你再说。”
常子轩飞遁而去,我和凯南依旧越墙而归。
回到别院,凯南像是无意离开,正好,我也有话想讲。
“凯南,你是否是在奇怪,我为何会有日族的最高信物?”拉了他进屋,我便开门见山。
他没有说话,眼眸亮闪闪,仿佛在等待。
“这是你娘,”我故意顿了顿,观察他的反应。见他虽是面上一黑,但眼中期待不减,便继续说道,“这是你娘亲念在少昊必不会放过你,特传与我,让我号令那班日族勇士前来护卫。”
说话的同时,我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怨恨、迷惑、茫然、不屑,瞬息万变,最后归为倔强。
“虽然我不明白,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暂且不论母子连心,就说百善孝为先,乌鸦尚知反哺,你无论如何也不该对自己的母亲不敬。”根据他的反应,我选择着自己的措辞。
凯南抿了抿嘴,神情开始戚然,“凯南本就一直想跟姐姐道歉,惹了姐姐生气,是万万不该。”
明亮的星眸看向地面,话音游离,“凯南也知孝道为天,只是姐姐如若了解,这些年我的遭遇,全是拜她所赐,又当作何感想?”
“凯南与姐姐相依相惜,便也不妨直言相告。她是少昊宠妃,而生我之人,却并非少昊,姐姐可明白了?”
他的声音很细很轻,仿佛飞絮飘过,又如蝶舞轻旋,却在我耳廓内炸开,轰得嗡嗡直响。印象中那么温文高雅的羲和,怎么会做下如此之事。既结为道侣便终生相伴,这是仙界的法则,她这样让凯南如何自处?
也许另有隐情。
“无论怎样,她还是你母亲。”我仍然坚持,“纵然你如此不愿提及她,却也还是将昊天真诀交与我们,难道不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突破那困神阵,或许可以放她脱困?这便是天性。”
凯南浑身一震,猛地直起脊背,抬头看着我,眼底星光闪耀。须臾,苦笑着说道:“凯南自己也没想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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