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婺俊
“二拍”中已不再有收录改编旧传话本之作,而完全是作者据野史笔记、文言小说和当时社会传闻创作的。它对传统的陈腐观念的冲击与反抗、所表现的市民社会意识,要比“三言”更为强烈。如《硬勘案大儒争闲气》一篇,写朱熹因挟私嫌于唐仲友,便肆意迫害妓女严蕊,要她供出与唐“有染”,以为“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的罪名了”。此故事原出周密《齐东野语》,据研究者考证,与事实有异。但小说把朱熹这位大儒描绘成十足的小人形象,实是代表了晚明文人对作为官方学说的程朱理学的极大厌恶。它所攻击的直接对象,首先是当代的假道学。
“二拍”中写缙绅名流厚颜无耻、凶暴残忍、忘恩负义之类行径的故事特多,也是基于相同的出发点。所谓“官与贼人不争多”(《二刻》卷二十)、“何必儒林胜绿林”(《初刻》卷八)。这样的评语,表现了作者对社会统治力量的认识。
在反映商人的经济活动和追求财富的人生观念方面,“二拍”也更为集中和具体。如《乌将军一饭必酬》的“头回”,写王生与婶母杨氏相依为命,王生经商屡遭风险,杨氏一再出资相助,鼓励他不可泄气。这个以经商为“正经”、颇为贪财的杨氏,与过去文学作品中所描绘的商家妇女形象有根本的不同;而作者称赞她是“大贤之人”,也明显是市民观念上的评价。另外,《转运汉遇巧洞庭红》、《叠居奇程客得助》,均以欢快的文笔描述商人的奇遇,突出了商业活动中的偶然因素和把握机会的重要,撇开其神奇的成分,实际是赞赏敢于冒险求财富的人生选择。
与“三言”一样,爱情与婚姻也是“二拍”中最重要的主题,但两者的偏向有所不同。“三言”中一些优秀的爱情故事,每每把“情”视为理想的人伦关系的基础;而在“二拍”中,同样肯定“情”对于人生的至高价值,但更多地把“情”与“欲”即性爱联系在一起,并且对女性的情欲多作肯定的描述,这对传统道德观的冲击更为直接。如《闻人生野战翠浮庵》写女尼静观爱上闻人生,便假扮和尚出走,在夜航船上主动招惹闻人生,最后得成完美婚姻。作者对此评述道:“这些情欲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所愿。”《通闺闼坚心灯火》一篇更具代表性。罗惜惜与张幼谦自幼相爱,私订终身之盟,后惜惜被父母许嫁他人,她誓死反抗,每日与幼谦私会。小说中写道:
如是半月,幼谦有些胆怯了,对惜惜道:“我此番无夜不来,你又早睡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了?”惜惜道:“我此身早晚拼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么?”
青年女子为追求个人幸福而对封建礼教所作的大胆抗争,在这里被描述得具有悲壮的意味。
“二拍”在描写爱情与婚姻故事时,和“三言”一样,常常对妇女的权利作出肯定。《满少卿饥附饱飏》中作者明白地指出,男子续弦再娶、宿娼养妓,世人不以为意,而女子再嫁,或稍有外情,便万口訾议,这是不公平的。两性关系上的平等意识,表现得相当明确。《酒下酒赵尼媪迷花》一篇,写巫娘子遭人奸污,之后设计报仇,丈夫见她“立志坚贞,越相敬重”。这里对妇女的“坚贞”的看法,也明显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学教条相背,而更具人道色彩和接近现代意识。
晚明文学在肯定情与欲时,每每伴以直露的性行为描写,这种缺陷在“二拍”中也比较突出。如《任君用恣乐深闺》一篇,指斥富贵之家广蓄姬妾是对女性的不公平,认为“男女大欲,彼此一般”,其见识是可取的,但故事情节的描绘,则显得过于庸俗。另外,如谈神鬼迷信、轮回报应,有时宣扬陈腐的忠孝节义观念,也是“二拍”中明显的糟粕,这表明作者的思想观念往往存在矛盾之处。
“二拍”中的故事,大多写得情节生动而语言流畅,前面所说“三言”的一些艺术特点,如大量运用活泼的口语、注意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等,也是“二拍”所具有的。只是像《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卖油郎独占花魁》等全篇精雕细琢的作品,在“二拍”中难觅可以媲美之例。但“二拍”也有格外值得注意之处,那就是凌濛初对小说反对偏重传奇性的看法及其在创作中的表现。《拍案惊奇序》说:“语有之:‘少所见,多所怪。’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
又批评当世小说“失真之病,起于好奇。——知奇之为奇,而不知无奇之所以为奇”。也就是说,他的理想是写一种“无奇之奇”。“三言”中的小说,情节上运用巧合较多,而在描写具体人物性格、生活场景时,则多有平凡真实的成分,这已经是向“无奇”转化。“二拍”中作品,虽未必能达到作者自己提出的标准,但其中写得好的,如《韩秀才趁乱聘娇妻》、《恶船家计赚假尸银》、《懵教官爱女不受报》等篇,非但没有神奇鬼怪或大奸大恶之类,而且也没有过于巧合的事件。情节的生动,主要靠巧妙的叙述手法。这就更向“无奇”的方向发展了。小说摆脱传奇性,这是艺术上的重要进步。因为这样它就更贴近人们的日常生活,而更有利于对人性内涵的深入开掘。后世《儒林外史》、《红楼梦》等优秀作品,就是朝着这一方向发展而获得更大成功的。
“三言”、“二拍”卷帙浩繁,旧时一般人不易购置,明末抱瓮老人(真名不详)从两书中选出佳作四十篇,编成《今古奇观》。“三言”、“二拍”原书一度失传,此书在民间流传甚广,有很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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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其他白话短篇小说
晚明其他白话小说集为数众多,虽不能达到“三言”、“二拍”的水准,但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了明末的人情世态。下面择要作些简单介绍。
《西湖二集》三十四卷,周楫编纂,原刊于崇祯年间。据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及《西湖游览志余》等书编成,叙述与西湖有关的传说故事。其中《巧妓佐夫成名》写一个机智的妓女帮一个穷酸书生利用社会弊端诓财窃势的故事,颇有讽刺意味;《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写宋代女诗人朱淑真嫁夫丑愚、忧郁而死,反映了旧时“才女”的不幸。《西湖二集》有各种类型的故事,内容丰富,又多涉及杭城民俗,富有生活气息,故为人们所喜爱。
随着明末社会趋向崩溃,以传统道德挽救世道人心的意识逐渐抬头,这在白话小说中也有明显的反映。像“天然痴叟”著《石头头》十四卷、“薇园主人”著《清夜钟》十六回、“东鲁古狂生”所编《醉醒石》十五回,均有“推因及果、劝人作善”的立意。《醉醒石》中《假虎威古玩流殃》一篇写一江南大家的仆人王勤以机变无耻而发迹的故事,与李玉剧作《一捧雪》大略相似。另外,近年发现的《型世言》也属于上述类型的小说集。
《型世言》十卷四十回,陆人龙著,著名书坊主陆云龙评点并刊行,刊行年代约为崇祯五、六年间,与《二刻拍案惊奇》相近。此书清初以来即鲜为人知,在国内失传已久,且不见于文献著录,唯在韩国汉城大学奎章阁藏有原本。近年首先为海外学者所注意,1993年中华书局继之出版了点校排印本。据研究,以前有几种残本传世的《三刻拍案惊奇》,系据《型世言》原本覆刻正文部分,删去原序等原作痕迹并另撰回目,伪造而成。
通俗小说标榜教化、以“劝世”面目出现,原是通例,但作品中实际表现出的思想内涵,则因作者自身的人生观念不同而各异。《型世言》全书皆述忠孝友悌、贞烈节义之事,不少故事颇觉可厌。如《淫妇背夫遭诛,侠士蒙恩得宥》,写“侠士”耿埴与“淫妇”邓氏私合甚久,终因她对待丈夫过于恶劣而将她杀死,如此无情无耻之徒却为作者所歌颂。不过,由于《型世言》基本上都是取明代的人物故事、社会传闻写作的,可以从中了解当时风俗人情及各种社会现象。有些篇章虽立意在劝惩,却能够较真实地描写生活中的事件。如《八两银杀二命,一声雷诛七凶》的前半部分,把穷苦农民阮胜不得已而卖妻的故事写得相当具体,反映了民间的艰难困苦。而本书所表现的思想倾向,对于了解晚明社会思想的变化,也有它的用处。
此外,晚明有一部《鼓掌绝尘》,实是中篇白话小说集,为以前所未有。全书分风、花、雪、月四集,每集十回,各写一完整故事。题“古吴金木散人编”,刊于崇祯年间。此书文字流畅,因每集篇幅较长,故事情节也比一般短篇小说来得曲折。其中“风”集、“雪”集属于才子佳人类型的小说,代表了明代爱情小说的一种变化,并影响清代的同类小说,有其值得注意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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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汤显祖与明后期戏剧
明代后期是戏曲的繁盛时期,东南一带,尤为风行。吕天成《曲品》云:“博观传奇,近时为盛。大江左右,骚雅沸腾;吴、浙之间,风流掩映。”当时士大夫宴集以观赏戏曲为娱乐,成为普遍风气,如冯梦祯日记中记万历三十年九月中游乐观剧之事就有五次,由此可见一斑。一些殷富人家还蓄有家庭戏班。这种风气无疑会刺激剧本的创作。
晚明社会新思潮同样深刻地影响了戏剧创作。特别是在一些爱情、婚姻题材的剧作中,主“情”反“理”、追求人性解放的精神十分突出,这和“三言”、“二拍”的特点是相一致的。当时最有影响的剧作家是汤显祖,他的《牡丹亭》问世以后,以其对社会陈规的强大冲击力,引起广泛的反响。高濂的《玉簪记》、吴炳的《西园记》等许多剧作也表现了相同的倾向。
由于戏曲的繁盛,关于戏曲的艺术形式的理论探讨也进一步深入,产生了一些主要的专门著作,如沈璟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王骥德的《曲律》、吕天成的《曲品》等。还发生了戏曲史上有名的所谓“吴江派”与“临川派”之争,这种争论加深了人们对戏曲特点的认识,双方的意见对后来剧作家都有一定影响。一些作家在戏曲表现形式方面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剧作的情节结构变得更为完整精巧,更富于舞台效果和观赏价值,改变了明传奇往往枝节芜蔓的缺陷。吴炳在这方面有显著的成绩,袁晋、阮大铖也有相似的特点。
在戏曲作品的整理与出版方面,这一时期也取得显著的成绩。如臧懋循的《元曲选》、毛晋的《六十种曲》、沈泰的《盛明杂剧》,都是古代最重要的戏曲作品集。另外还有许多书坊刻印的专收当时流行的折子戏的选集,如《词林一枝》、《摘锦奇音》等。这些对后来戏曲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
晚明戏曲以传奇为主、杂剧在数量与质量上均不能与之相比。因此本章中不再分列介绍,只在相应之处简单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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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汤显祖的戏剧
一、汤显祖的生平与文学思想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又号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二十一岁时中举,文名渐隆,然屡应会试不第。
据《明史》本传称,万历五年汤显祖第三次应会试时,因拒绝权相张居正的延揽而落选,这使他对朝政的昏暗有了切身的体会。至张居正去世,汤显祖才于万历十一年(1583)中进士。次年任南京太常寺博士,后升至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
他是一个性情耿直、热心于政治的人,而明代南京官署却是一个安置闲散或受排挤官员的地方,在政治方面无可作为。汤显祖在南京的数年中,与顾宪成、高攀龙、邹元标、李三才等人来往密切。这些人与当权朝臣处于对立地位,是后来的东林党的重要人物或同情者,汤显祖因此也卷入了政治冲突。
万历十四至十七年,江南水旱相继,瘟疫流行,汤显祖目击民间的惨状,士大夫传统的积极用世之志愈益强烈。万历十九年,他上《论辅臣科臣疏》,揭露赈灾官员的贪贿之行,并进而抨击宰辅,把万历朝的统治总结为前十年坏于张居正、后十年坏于申时行,辞意严峻,震动朝野,因此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至万历二十一年后,汤显祖在浙江遂昌县做了五年知县,为政宽简,颇有官声。但他对从政渐渐失去了热情,深感时事不可为,终于辞职还乡。晚年的精力,主要用于戏剧创作。
汤显祖的思想比较复杂。他的父亲是个严正的儒者,祖父却好老庄、喜谈神仙,“家君恒督我以儒检,大父辄要我以仙游”(《和大父游城西魏夫人坛故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