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戏长期流传于南方各地,逐渐形成了几种不同的声腔,而声腔的变化,又与戏曲的抒情内容相互关联,这就是声情相通的道理。明嘉靖前期几种主要声腔的流布情况,《南词叙录》有如下记载①:“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音,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吴中。”这四大声腔中,余姚腔、海盐腔二种主要流行于今江、浙两省(前者兼及今安徽南部),而弋阳腔不仅流播于整个中国南部,还传入北京,并与当地语言和民间曲调相结合,演变为不少新剧种,形成一种声腔系统,称之为“高腔”。弋阳腔的特点是一人独唱,众人帮腔,只用打击乐伴奏,它的唱法不太精细,在民间有较广泛的基础。
①《南词叙录》作于嘉靖十四年,作者非徐渭。参见骆玉明、董如龙《南词叙录非徐渭作》,刊《复旦学报》1987年第6期。
在《南词叙录》写作的嘉靖前期,昆山腔流行的范围还非常狭小,而且只用于文人士大夫之间的清唱小曲。但它的长处,《南词叙录》已经指出:“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大约到了嘉靖中后期,以魏良辅为首的一批艺术家对昆山腔进行了改革。他们借用海盐腔、弋阳腔的曲调,同时吸收北曲结构严谨的长处;在音乐伴奏方面,也把弦索、箫管、鼓板三类乐器合在一起,集南北之所长。这种经过改良的昆山腔,清柔而婉折,富于跌宕变化,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其声调“恒以深邈助其凄唳”(余怀《寄畅园闻歌记》),适宜于表达带有伤感色彩的内心情绪。其后梁辰鱼首先将它推向戏曲舞台,创作了传奇《浣纱记》,对这种新腔的传布起了很大作用。此后南戏的演唱,昆腔便占了主导地位,并产生了许多与之相适应的优秀作品。
梁辰鱼(约1521—约1594)字伯龙,号少白、仇池外史,昆山(今属江苏)人。他失意于功名,寄情于声乐,平生任侠好游。他的散曲集《江东白苎》也是依昆山腔写作的,有较大的影响;戏剧方面除《浣纱记》外,尚存杂剧《红线女》。
《浣纱记》取材于《吴越春秋》,把勾践复仇灭吴的历史大事件与范蠡、西施的爱情传说结合在一起来写,剧中的中心人物实际是西施。因西施与范蠡初以一束浣纱定情,故以此为名。这个剧写出了文人的一种浪漫色彩的生活理想:忠君报国,功成身退,才士与美女相偶放浪江湖。在李白诗中,已经常表现出类似的人生企慕。《浣纱记》对历史素材的处理,同样反映着作者的思想和个性。剧本赞扬了范蠡和西施为了国家利益牺牲个人爱情和幸福的行为,同时也以相当多的篇幅渲染了西施在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时所感受到的深深悲哀,能够使人感动。如《迎施》出中《金落索》曲的一节:
溪纱一缕曾相订,何事儿郎忒短情,我真薄命。天涯海角未曾经,那时节异国飘零,音信无凭,落在深深井。
《思忆》出中《二犯渔家傲》曲:
堪羞,岁月迟留。竟病心凄楚,整日见添憔瘦。停花滞柳,怎知道日渐成拖逗。问君早邻国被幽,问臣早他邦被囚,问城池早半荒丘。多掣肘,孤身遂尔漂流,姻亲谁知挂两头!那壁厢认咱是个路途间霎时的闲相识,这壁厢认咱是个绣帐内百年的鸾凤俦。
在这里可以看到作者并未回避君国利益与个人幸福的矛盾,也没有把西施的悲剧命运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是写出了妇女不能自主的不幸。这和一味宣扬封建伦理而轻忽人情的剧作有极大的区别。
《浣纱记》的语言研炼工丽,受到主张“本色”的曲评家的指责。但也应该看到,作者思想豁达而富于才情,所以文辞虽工丽却并不显得僵板。
产生于隆庆年间的《鸣凤记》是一部关切当代政治事件的剧作,或谓是王世贞作,或谓是其门人作,均难确定。作者把以严嵩父子及赵文华为一方的“奸党”和以杨继盛、董传策等人为一方的“忠臣”向两个方向作极端化的描绘,从而维护了嘉靖皇帝的“圣明”品性。把复杂的政治矛盾解释成政治人物道德品质的对立,这是一种惯常的作法,作为历史事实的反映来看,其可信程度是有限的。剧中的杨继盛等人是“忠义”的化身、“纲常”的代表,缺乏普通人的思想感情,显得很死板。另外,此剧的语言骈俪雕琢,过多地引经据典,也是一弊。但此剧由于其人物品格是极端化的,所以矛盾冲突显得格外激烈,在当时的戏剧中很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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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西游记》
长篇神魔小说《西游记》也和《水浒传》、《三国演义》相似,是经过长期的积累和演变才形成的。
《西游记》的故事源于唐僧玄奘只身赴天竺(今印度)取经的史实。玄奘归国后,口述西行见闻,由弟子辩机写成《大唐西域记》,记载了取经途中的艰险和异域风情。而玄奘另两名弟子慧立、彦悰所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对取经事迹作了夸张的描绘,并插入一些带神话色彩的故事。
此后,随着取经故事在社会中广泛流传,其虚构成分也日渐增多,并成为民间文艺的重要题材。在戏剧方面,宋之南戏有《陈光蕊江流和尚》,金院本有《唐三藏》,杂剧有元代吴昌龄的《唐三藏西天取经》、元末明初无名氏的《二郎神锁齐天大圣》、杨景贤的《西游记》。这些剧作与小说《西游记》的关系难以确定,但足以证明取经故事在社会上广泛流传的情况。话本中,元代刊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较早的一种。
它篇幅不大,宗教色彩浓厚、情节离奇而比较粗糙,但已具备了《西游记》故事的轮廓。书中有猴行者化为白衣秀士,神通广大,作为唐僧的保驾弟子,一路降妖伏魔,这就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雏型,而书中的深沙神,则是《西游记》中沙僧的前身,但还没有猪八戒。
比较完整的小说《西游记》,至迟在元末明初已经出现。
原书已佚,但《永乐大典》13139卷“送”韵“梦”字条下引《梦斩泾河龙》故事,标题即为《西游记》,其内容与现存百回本第九回前半部分基本相同。古代朝鲜的汉语教材《朴通事谚解》中也概括地引述了“车迟国斗圣”故事的片断。书中还有八条注文,介绍了取经故事的主要情节,与今传百回本《西游记》十分接近。其中已有孙悟空出身和“大闹天宫”的故事,而且由“魏征斩龙”过渡,与取经故事连接。人物方面,深沙神已演变为沙和尚,并出现了黑猪精朱八戒。据此可以推测,元人的《西游记》已具有相当规模,并奠定了百回本《西游记》的基本骨架,只是描写还不够精细。
现存《西游记》的刊本,以明万历二十年金陵唐氏世德堂本为最早,二十卷一百回,不署作者。后来版本,或有误署丘处机撰的,然未有署吴承恩者。明天启《淮安府志》著录吴承恩的著作,有《西游记》一书,清人吴玉摚⑷羁染荽送贫衔獬卸骷词前倩乇拘∷怠段饔渭恰返淖髡摺:笥志逞浮⒑实目隙ǎ怂当黄毡榻邮堋5谕庖灿幸恍┭芯空呷衔痘窗哺尽匪嫉奈獬卸鳌段饔渭恰肥欠窬褪墙翊姘倩乇拘∷怠段饔渭恰罚行枳鹘徊街っ鳌N獬卸鳎ㄔ1500—约1582)字汝忠,号射阳山人,淮安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年轻时以文名著于乡里,却屡试不中,中年以后才补为岁贡生,授长兴县丞,不久辞归。所著诗文大都亡佚,后人编订成《射阳先生存稿》四卷。
《西游记》是一部充满幻想、情节离奇的小说,容易作出附会的解释,清人所论,“或云劝学,或去谈禅,或云讲道,皆阐明理法,文词甚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近时研究者,又有从“反映农民起义”或“反映市民阶层的斗争”立论的。但应该看到,《西游记》只是一部神话小说,而不是什么哲理、道德或政治的寓言。一般不怀偏见、不刻意穿凿的读者,也只是从其中得到一种娱乐性的、驰骋幻想与诙谐嘲戏的快感。
当然,这样说只是指出小说中并没有深隐的特别用意,而不是指它与现实人生无关。一部小说的趣味,总是反映出一定的社会氛围与人生喜好;甚至,愈是抛开生硬的理性观念来写作,这种反映愈是自然真实。《西游记》的形成过程很长,但其中有两个阶段是最重要的。一是它基本成型的元末,一是它最后完成的明嘉靖中后期。而这两个时期的共同特点,是社会思想开放活跃,市民阶层的力量处于上升状态,作为主要面向市民的通俗读物《西游记》,其趣味与这种背景关系甚大。
《西游记》中包含着两个基本的文学母题和相应的两个故事结构,相互重叠地构成小说的总框架。第一个母题关系到人性的自由本质与不得不接受约制的矛盾处境,在小说中表现为孙悟空从无法无天、绝对自由的状态到受到禁制、皈依佛门正道的过程。不过小说中对孙悟空难以拘束的一面表现得更多些,这可以说作者在感情上对人性向往自由的一面有更大兴趣。第二个母题是所谓“历险记”式的,它在古今中外的虚构性文学中最为常见(如荷马史诗《奥德赛》即属于这一类型),这种故事除了便于展开离奇的情节,也寓涵着人必须历经千难万险才能获得最终完善和幸福的意义。在小说中,它表现为孙悟空、唐僧等人西天取经的过程。孙悟空的艺术形象,在两个故事结构中都占据着核心地位,通过这个神话英雄,寄托了人们的生活理想。而且,正因为这是一部幻想性的神话小说,它比现实题材的小说能够更充分地反映出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
从开头美猴王出世到大闹天宫失败,共七回的篇幅集中描绘了孙悟空的基本形象。他破石而生,“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他学会了高强的本领,能七十二变,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他闯龙宫取得如意金箍棒,又闹冥司一笔勾掉生死簿上的姓名。于是他在花果山上自在称王,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法无天,欢欢喜喜。这是人性摆脱一切束缚、彻底自由的状态,是在神话中才能形象地表现出来的人对于自身处境的幻想。此后天宫里的统治者对他不放心,玉皇大帝听了太白金星的主意,招他上天做个弼马温。他本来也做得有滋有味,但听说这官职原来是那么低下,便怒火顿生,打出天宫,回花果山自己封自己做了“齐天大圣”。玉皇大帝发兵征剿失败,只好认可他自封的尊衔,于是他又“喜地欢天”,在天宫里快活。等到他得知王母的蟠桃会居然没有他这个“齐天大圣”的位置,又觉得受了骗,遂搅散蟠桃会,偷吃兜率宫金丹,回到花果山。这些情节,反映出人们要求个人的权利、地位、尊严得到尊重的强烈愿望。
之后孙悟空与玉皇大帝再次派来围剿的天兵天将展开了大决战,只是在西天如来、东海观音、太上老君加上天宫力量的联手镇压下,终于遭到失败。他一而再地大闹天宫,并不是有意要对以玉皇大帝为代表的天宫的统治秩序发起挑战,而只是因为自身的自由遭到了威胁。但当他为维护自由而进行反抗时,也表现出强烈的叛逆性,甚至说出“五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可以说,彻底的自由、生活欲望和个人尊严的充分满足、反抗一切压制,这在现实环境中虽然不可能实现,却是人性中根本的要求;只要社会思想较为开放,它便会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西游记》的前七回,正是以神话形式满足了人们内在心理中这种不尽合理却根深蒂固的向往。当然,人性的实际处境使小说不可能始终在这一方向上发展,孙悟空的失败,多少具有一种象征意味,即恣野的人性不可能不受到现实力量的约制。
第八回至第十二回作为过渡,转到唐僧方面,交代取经缘起。自第十三回起,写孙悟空被迫皈依佛门,在八戒和沙僧的协助下,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在这里,两大故事结构相互重叠。就前者而言,小说写出了向往自由的人性在受到强大的约制时的矛盾状态。在取经的过程中,孙悟空并未改变其基本的性格特征:他仍然以“齐天大圣”自居,动辄向人们夸耀自己闯地府、闹天宫的光荣历史;他照旧桀骜不驯,对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等尊神放肆无礼,对较受他尊重的如来佛和观音菩萨也常显出一副“惫懒”相,咒观音“该她一世无夫”,讥笑如来是“妖精的外甥”;当唐僧冤屈他,将他赶出取经队伍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取下“禁箍咒”,恢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佛法无边”,“禁箍咒”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