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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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 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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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汉卿散曲中有一部分是抒写自身的人生情怀的,其中以《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套数最为著名。在杂剧部分介绍关汉卿生平时,我们已引用了这首套数中的一支曲子,并略加分析,这里不再重复。内容相近的尚有《双调乔牌儿·无题》套数,集中表述了摆脱功名利禄、不理人间是非,唯求“自适”的人生情怀。曲中最后说:“采蕨薇洗是非,夷齐等巢由辈。这两个谁人似得:松菊晋陶潜,江湖越范蠡。”对历来尊为“高士”的伯夷、叔齐、巢父、许由都加以讥刺,认为他们的是非感太过强烈。其实关汉卿的性格是爱憎鲜明的,他的不理是非,实际是对由传统伦理所判断的是非采取蔑弃的态度。
他在散曲中写得最多的还是男女情爱,表示对自由爱情的赞美。如《普天乐·崔张十六事》是当时流行的“西厢”故事的节缩,犹如一部小型《西厢记》。还有像《双调新水令·无题》套数,也是写一对青年男女的偷偷幽会,有着类似《西厢记》中写崔张幽会的大胆描绘。关汉卿的这一类散曲,大多写得生动活泼,饶有情趣。如《大德歌·夏》: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带石榴花。
还有《一半儿·题情》: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这种曲子有短小的情节,把人物情态写得活灵活现。语言似乎是很随便的,实际上却有老练的功力。
王和卿,大名人,与关汉卿友情甚笃。据说他性格诙谐,善于嘲谑,连关汉卿都要让他几分。在前面一节中,我们已经引了他的《醉中天·咏大蝴蝶》作为例证,这首曲子中纵恣的意象、轻捷有力的音乐节奏,都体现了特定时代的生活感受和美学趣尚,堪称是早期散曲中的典范性作品。
王和卿今存的散曲多为小令,似乎器局不大,但他是个富于独创性、具有良好气质的艺术家,有些作品取材于日常生活,寥寥数语,勾勒出一幅人物和小景的速写,洋溢着活泼、浓郁的意趣。如《醉扶归·失题》:
我嘴揾着他油鬏髻,他背靠着我胸皮。早难道香腮左右偎,则索项窝里长吁气。一夜何曾见他面皮,则是看一宿牙梳背。
勾画出女子闹别扭,男子沮丧、懊恼的情景,着墨不多,风趣盎然。王和卿另有《拨不断·王大姐浴房内吃打》、《拨不断·胖妻夫》等,皆属这类生活小品,题材似乎不够严肃,甚至有些庸俗的气息,但都透着市井文人的那种乐观、活泼、无所顾忌的个性,显示出散曲的娱乐性特征。
白朴和马致远的散曲,和关汉卿、王和卿有所不同。他们既受市井艺术的影响,又保持着对传统文学的爱好,所以俚俗和工雅在他们的作品中同时存在。如白朴的《小石调恼煞人·无题》套数写恋人相思之苦,既出现“残霞照万顷银波,江上晚景寒烟”这样文雅的景物描绘,又出现“狗行狼心,全然不怕天折挫”这样的市井咒骂。下面是他的一首小令《阳春曲·题情》: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何如?
把生活的欢娱放在功名之上,认为“及第”并不能带来人生的真价值,这也反映了元代文人的人生态度。
在元代前期的散曲家中,马致远是留存作品最多,历来评价最高的一个。他现存小令一百十五首,套数二十二首,另有残套四首。作品的内容,以感叹历史兴亡、歌颂隐逸生活、吟咏山水田园风光为主,在保持散曲特有的艺术风格的同时,又常具有诗词的意境和秀丽的画面感,语言自然清丽,雅俗相兼。其思想意蕴和艺术风格最容易引起知识分子内心的共鸣,所以被置于“群英之上”。套数《双调夜行船·秋思》是他的代表作,下面是其中的三支曲子:
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乔木查》)
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庆宣和》)
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
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
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离亭宴煞》)
“东篱”为马致远别号。此曲是一篇隐士的内心独白,典型地反映了元代知识分子的某些精神层面。他们对隐逸生活的看法,不是注重保持道德的节操,即所谓“独善其身”;也不视为政治上的暂时退遁,即所谓“淡泊明志”。他们的思考前提不复以传统伦理理念为基础,而由此撤离,进入一个包摄人生、光阴与宇宙的更为恢廓的背景中。从这样的角度观察尘世与历史,“豪杰”们“投至狐踪与兔穴”,实在是可笑的;“秦宫汉阙”到头来“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亦可怜之极。
所以他们不愿仿效“豪杰”的可悲命运,亦无意卷入维护“秦宫汉阙”的无意义的历史漩涡。这种对于历史的虚无感未必是值得赞同的,但却反映了自我的觉悟、个人价值的提高,并包含着对于封建政治的独立的反思。
此套数历来受到推崇,是由于作者以富于表现力的语言和丰富的意象表达了这类心态。尤其是“密匝匝蚁排兵”等数句,非常凝炼而形象地表达出对政治历史的憎恶感与虚幻感。而“排兵”、“争血”等字眼使人联想起统治阶级争权夺利的残酷、狰狞,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马氏的一首小令《天净沙·秋思》向来脍炙人口: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摆脱系连词而直接以名词性意象的组合来描绘景物,在诗词中就已出现,如温庭筠《商山早行》诗中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就颇为人称道。但这首小令仍有其独特的长处:
一是它的意象组合更为自然,所以虽省略了系连词,却不觉得缺了什么,很容易理解;二是在每个单字的名词前都有一个形容词作修饰,既造成浓厚的主观感情色彩,又减低了意象的密度;三是前三句都是相同结构,形成一个单元,首句有浑重感,次句有清新感,加上第三句的空间延伸,这要比两句为一个单元的诗能更充分地描绘出完整的画面。加上后两句的渲染和点题,曲中的离情别绪表达得带有丰富的联想和意蕴。在这首小令中,显示了作者对自然素材进行主观塑造的艺术创造力。
以上所述,都是和市民社会、市井文艺关系密切的文人。
在元代前期,还有像卢挚、张养浩、王恽等一批曾在官场中取得较高地位的文人,也以散曲著名。他们的创作,同前者既有相通之处,又有较明显的差异。他们很少写市井风流放浪的生活,而相对的,表现传统的士大夫思想情趣的内容要多些,从艺术风格来说,他们或偏于工丽,或偏于质朴,但俚俗的语言用得比较少。
卢挚(?—1314以后)字处道,号疏斋,涿郡(今河北涿县)人。至元五年(1268)进士,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在趋向传统诗词的艺术意趣方面,他表现得较突出。就其长处来说,是语言雅洁而飘逸,神韵潇洒而清淡,既含诗词的意境,又有散曲的清灵。举小令《蟾宫曲·醉赠乐府珠帘秀》为例:
系行舟谁遣卿卿?爱林下风姿,云外歌声。宝髻堆云,冰弦散雨,总是才情。恰绿树南薰晚晴,险些儿羞杀啼莺。客散邮亭,楚调将成,醉梦初醒。
在这类作品里,虚词、衬字或俗语都用得很少,更接近词的格调,不像关汉卿等人大力突出了曲的特殊形式。从美学意趣上说,显得更为优雅、克制。卢挚喜欢将前人诗词中的句子融化入曲,这也增加曲中的雅丽特征。但像“银烛冷秋光画屏”(《沉醉东风·七夕》),“水笼烟明月笼沙”(《蟾宫曲·商女》)之类,未免有生吞活剥之嫌。
张养浩(1270—1329)字希孟,号云庄,历城(今属山东)人。曾任监察御史、礼部尚书等职。为人正直,因上疏言事得罪,辞官隐居多年。晚年以陕西行台中丞前往关中救灾,卒于任上。张养浩的散曲与卢挚相比,又是一种情形,他的语言比较质朴豪放,有不少作品带有批评政治的内容,显示沉郁的风格。
张养浩的现存散曲均是作于罢官之后,回首官场中的尔诈我虞、风波惊险,有万千感慨,而笔下的挖苦讽刺,更有着深于世故的锐利。如一组《朱履曲·无题》中写道:“才上马齐声儿喝道,只这的便是送了人的根苗”,“捵着胸登要路,睁着眼履危机”,“里头教同伴絮,外面教歹人揪,到命衰时齐下手”等等,写官场犹如陷阱,令人不寒而栗,而相对于此,隐居田园的生活,更显得轻闲舒适:
柳堤,竹溪,日影筛金翠。杖藜徐步近钓矶,看鸥鹭闲游戏。农父渔翁,贪营活计,不知他在图画里。对着这般景致,坐的,便无酒也令人醉。(《朝天曲·无题》)
张养浩的一组《山坡羊》曲,大约是他前往陕西救灾时所作,对古迹叹兴亡,其中充满深沉的历史感慨,将诗歌中常见的内容用散曲的形式写出,让人觉得亲切。如其中《潼关怀古》一首,写“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虽也是儒者经世济人的情怀,但作者的立场,更显得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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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元代后期

散曲同杂剧一样,元代后期,散曲创作的中心转移到南方,许多出生于北方的作家纷纷南下,而一些南方文人也参与进来。
其中最重要的,有贯云石、曾瑞、乔吉、张可久等。而和杂剧情况不同的是,后期散曲中享誉最高的张可久是南方文人。
后期散曲作家大多不乐仕进,优游于江南美丽的湖光山色之间,醉心于城市的繁华佚乐,前期散曲中那种由于政治失意而产生的愤激和幻灭的情绪,在他们的作品中显然淡化了,人们似乎更注意艺术中的个性表现。
后期散曲在思想内容上有超过前期之处。像曾瑞一些描述“私情”的作品,写得十分大胆,对于礼教和世俗的“是非”截然地投以蔑视。另外,刘时中有《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套数,反映江西大旱灾中人民流离失所、死者相枕藉的惨痛情况,其真实细致,是同样题材的诗词所难以相比的;
睢景臣有《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套数,从乡民的眼光,以谐谑的笔调,将汉高祖“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场面写得滑稽可笑,并以刘邦从前的无赖相与眼前的趾高气昂加以对照,表明在市民阶层的眼光中,封建皇权失去其神圣与庄严。作为政治题材的作品,这两首套数都达到了新的深度。
散曲从一开始就与词有密切的亲缘关系。在前期散曲中,就存在或偏向于市井文艺、或接近词的风格而偏向于文人化的两种倾向。后期散曲以乔吉、张可久为代表,进一步向清雅工丽发展,向词的风格接近。他们的作品以小令为主,格律有一种“定型”的趋势,句式的变化较少;从语言来说,乔吉虽也兼用俚语,却加以精心锤炼,以求得非寻常口语所有的效果,而张可久则更优雅。这是文人自身的文化基础在起作用,使散曲与市井文艺的源泉有所脱离。但并不能说,这时的散曲已经等同于词。乔、张的小令,仍呈现着散曲的清新、灵动的特色,而没有语意的过分浓缩和词语的过分典重。
他们所追求的优雅的韵趣、精致的表达,和当时东南地区洒脱、自由的文学环境有密切的关联,在开拓美学意境和融合雅俗传统等方面有值得重视的地方。
贯云石(1286—1324)本名小云石海涯,号酸斋,畏吾儿(维吾尔族)人。其祖父为元朝名臣阿里海涯。云石初袭父官,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后任翰林侍读学士。但他更醉心的是作一个江南隐士,于是称疾辞官,浪迹于江、浙一带,与汉族士大夫交游,制作了大量散曲,著称于当时。
由于贯云石特殊的身世背景与生活经历,使他的散曲创作产生了一种难得的风格,既有北方豪士的飒爽英风,又兼江南文人的飘逸之气。如《红绣鞋·无题》: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这首曲子把两情缱绻表达得异常生动、热烈。自然错落的口语和衬字,抑扬有致的音节以及虚拟的表现手法,继承了前期的本色作风。另如《蟾宫曲·无题》:
凌波晚步晴烟,太华云高,天外无天。翠羽摇风,寒珠泣露,总解留连。明月冷亭亭玉莲,荡轻香散满湖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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