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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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 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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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的人生境遇,在封建士人中可算志得意满,他的词中,诸如“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清平乐》),“红绦约束琼肌稳,拍碎香檀催急衮”(《木兰花》)之类,常常渗透着他那种满足的心态及雍容闲雅的气质。据吴处厚《青箱杂记》载,晏殊还曾嘲笑别人写的“富贵曲”实为“乞儿相”,认为他自己的“楼台侧旁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等,才是真正的“富贵气象”。然而这种既无追求亦无痛苦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其实也是很平淡很无聊的。上面二首词都包涵着在这种平淡无聊的生活中眼见时光流去、好景无常的愁闷。而这种愁闷又常和他的自我满足心理及富贵闲雅气质交织在一起,有时显得不大和谐。
晏殊的词意蕴单薄、感情柔弱,这是最大的毛病。但是,他的语言技巧却很高,而且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境界。刘攽《中山诗话》说晏殊“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辞,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他虽然也喜欢用些华丽的辞汇,但并不是错金镂玉式的堆砌,而是常常同清淡自然的语言结合起来,有时更以白描为主,加以精巧的铸炼,因此总体面貌显得清丽疏淡。在抒情表现方面,他很善捕捉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放置在视觉、情绪的流动过程中,表现出细腻的心理感受。如前录《浣溪沙》的第二首,是晏氏的名作,它的语言浅近却很精致;
旧亭台、夕阳、花落、燕归这些景物其实是司空见惯的,但是结合在具体、细腻的情绪波动中,就显得很新颖,而语意也因此变得流贯了。再如《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也是写得很精致的一首。上阕“春风”二句,用拟人的手法,连贯的句式,构思巧妙而有情趣。下阕写出时光在静谧中不知不觉地流逝,特别是结末二句,以愁梦醒来斜阳满院的情景,表现主人公在一刹那间对时光流去的惊觉和无奈,呈露了深深的愁绪。
晏殊的词进一步奠定了疏淡清丽、精致柔婉的风格在宋词中的地位,也把宋词语言进一步推向文人化、典雅化。这样,文人词距民间曲辞俚俗、生动、风趣的特点便越来越远了。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天圣八年进士,曾任吴江知县,晏殊当京兆尹时,聘他任通判,后历官至都官郎中。有《张子野词》。他与晏殊交情很深,词作的题材也与晏殊相似,不过他生性浪漫,写男女之情——
即《古今诗话》所说的“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更多些。
他的词风清新明丽,语言在流畅中时时有精巧尖新的表现。由于他善于写“影”,时人曾据其三个佳句,誉之为“张三影”(见《高斋诗话》),而实际可以标举的例子还不止三个。如《青门引》中“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木兰花》中“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天仙子》“云破月来花弄影”,《剪牡丹》中“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都是体会很细、用力很深的。在表达情感方面,张先也往往能够写得传神、耐人寻味,像《天仙子》的末尾: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完全是通过视觉、听觉和联想,来表现作者的惜春之情;而《一丛花令》,则在以浓重笔调描述少妇的孤单寂寞之后,以“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句收束,活脱地反映出少妇既怨恨“郎”又怨恨自己不幸命运的心理;《千秋岁》中“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写恋情的纠结难解,也给人以很深的印象。
在当代词人中,张先较早、较多地写了长调的词,其中以慢词为多①,如《谢池春慢》、《破阵乐》、《剪牡丹》、《卜算子慢》、《山亭宴慢》等均是。这一类词作容量大,层次多,结构上的变化要求比较高,对于表述比较复杂的内容、造成比较阔大的气势,是更有利的。下面是张先的《卜算子慢》:
溪山别意,烟树去程,日落采苹春晚。欲上征鞍,更掩翠帘相眄,惜弯弯浅黛长长眼。奈画阁欢游,也学狂花乱絮轻散。水影横池馆,对静夜无人,月高云远。一饷凝思,两袖泪痕还满。恨私书,又逐东风断。纵西北层楼万尺,望重城那见!
①慢词一般字数较多。但“慢”的本意是“调长拍缓,盖古曼声之意”(《词谱》),兼指体制和音乐上的特征,与单从字数说的“长调”不是等同的概念。
上阕从别离处景色、送别时心情写到追忆欢聚、怨恨别离的感慨,下阕接着写别后孤寂、沉思与怀念以及远人不可见的悲伤,一层层展开。虽说张先的长调写得还嫌单薄,但为后代词人提供了经验,为宋词的发展开启了一条新路。
欧阳修有词集《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在这一领域,他的创新意识要比诗文淡得多。他对词的认识,大体还是作为消遣性、娱乐性的,即所谓“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采桑子·西湖念语》),并未把它视为表现重要的人生体验的正规文学形式,故其题材仍是以吟咏男女恋情、抒写山水闲恬之感为多,风格也大体承袭了晚唐以来明丽柔婉的传统。这一方面使得他在词这一领域未有明显突破,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在词中有比较放肆、甚至近于“香艳”的描述,与他的诗文的雅正面目显得截然不同。从这里我们看到欧阳修内心生活的另一面。
欧阳修的词和同时代词人的创作基本特点相似,但也有些不同。他的恋情词中,有一部分是用活泼的对话来写的,比较多地保存了民间俚词的特点,感情的表达也显得比较直率大胆。如《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把一个活泼娇憨的少妇对于恋情的沉醉和喜悦心情描写得生动而坦率。再如《醉蓬莱》写少女与情人初次幽会,上阕写少女“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下阕写约会后,“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表现少女对爱情又羞怯又渴望的复杂心情,写得十分大胆,语言风格比前一篇更近俗。
再有,欧阳修在其仕宦生涯中几经波折,他常把由此引起的个人身世感慨写入词中,这是当时词人写得较少的题材,对于那种狭隘的风气有所突破。如《临江仙》中“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圣无忧》中“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等,都表达了在互相倾轧的官场中所感受到的忧患,而《采桑子》十首及《水调歌头·和苏子美沧浪亭》等,又表达了对这种仕宦生涯的厌倦和对闲适旷逸生活的向往。在这些词中,反映出欧阳修比较坚强与乐观的个性,不像一般文人失意时所作总带有黯然伤神的情调,如“白首相过,莫话衰翁,但斗尊前笑语同”(《采桑子》),“便须豪饮敌青春,莫对新花羞白发”(《玉楼春》)等,都显得很旷放。此外,他的《浪淘沙》(“五岭麦秋残”)咏天宝年间飞骑为杨贵妃送荔枝故事,表现了奢侈荒淫导致国家衰亡的严肃主题。
当然,欧阳修的大多数词作仍是同当代词人的主要倾向一致的,那就是用典雅精致的语言、流贯的结构、含蓄的风格,描述男女恋情中细腻的心理。如《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深院、柳烟、帘幕一重又一重地关闭着孤独的少妇,而她的丈夫正在她翘首高楼也难以望及的地方寻觅浪漫的艳遇;下阕拓开,以风雨中的暮春黄昏烘托伤春怀人的情绪,又暗示少妇美好年华被不幸的命运所摧残,而末二句写乱红飞去,不仅本身是撩人情思的景物,也是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弱小者的象征。这样一层层渲染,一步步暗示,十分深刻地表现出女主人公痛苦的内心。又如《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一首写别离的夫妇间的互相思念。上阕从旅人一面写,他的愁思伴随身旁的流水,愈远愈长,绵绵无尽;下阕从闺中人一面写,她身在楼中,心却随旅人远去,遥望中春山隐隐,为春山所隔的旅人却是渺不可见。全篇结构完整而细密,画面美丽而动人,尤其上下阕的结句,都是以平常的景象、普通的语言,描绘出悠远的意境,抒情意味很浓。
前面说及欧阳修的一部分词作有俚俗化的风格,在他的总体上属于典雅风格的词中,也常常有些朴素生动、风趣活泼的语句,如《蝶恋花》的末尾:“忆得前春,有个人人共,花里黄莺时一哢,日斜惊起相思梦。”这表现出他在语言方面的一种爱好。
另外可以提及的是:欧阳修的词所用的曲调比当时一般文人多,现存二百四十一首词作中有六十八种,其中大多数是宋代才有的,这是因为他懂得音乐,对词的音乐体制很熟悉,并且也勇于翻新。而且,他也写过一些较长的慢词,虽然数量不多,也是一种新的尝试。
晏几道(约1030—约1106)字叔原,号小山,晏殊之子。
有《小山词》。晏氏父子均以词负盛名,合称“二晏”。晏几道实际是晚一辈的词人,但他的词风与其父及张先、欧阳修诸人相似,所以放在这里一起介绍。
晏几道在《小山词自序》中说到自己写词的动机,是“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辞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这说明两点:一是他也把词作为娱乐的艺术,所以其词作的题材也比较狭窄,不脱“尊前”、“花间”的艳科;二是他对“世之歌辞”有所不满,认为它“不足以析酲解愠”,这一婉转说法真实的意思是指当代词作在情感上缺乏震撼力。我们读欧阳修、张先等人那种以典雅精致、柔婉含蓄风格写男女恋情的作品,确实多少有“隔”的感觉,因为作者常常是把男女恋情作为合适的文学题材来写的,自身的感情投入不深。而晏几道的情况有所不同。
他虽出于相门,但少年时代父亲已去世,在仕途上并不得意,仅做过开封府推官等下层官吏,他又不喜欢攀附权贵,后半生贫困潦倒,而又任意疏狂。在此境况下,他与歌妓舞女的交往,不仅具有真切的同情和理解,在自己的感情上,也是深深的慰藉。因而他写恋情时包涵了自身的经历和体验,能写得入骨,在凄楚伤感的情调中,给读者以较大的感染。如下面二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前一首写主人公在酒宴上爱慕上一个歌女而不能自制的情态,和归来后不能忘却的相思;后一首写主人公与情人别后重逢对往事的回忆,和重逢之夜犹怀惊疑的心理。在感情的表现上,这二首词都显得淋漓尽致。前一首“梦魂”两句以梦魂的自由无拘反衬现实中的阻隔,写出内心的渴望;后一首“舞低”两句写出双方情感在歌舞中的深深沉溺,都是很动人的。
晏几道的词作,词彩比较华丽,意象也比较密集,但他处理得相当流动,绝无平板凝滞之病,这可以说是糅合了花间词与南唐词的特点。而词句的精巧新颖,也是明显的长处。
总的说来,晏氏父子和张先、欧阳修的词代表了北宋中叶词的主流风格,他们虽各有不同,但基本上都有以下特色:
第一,以体制来说,他们均擅长小令或近于小令的中调,虽然张先、欧阳修作过一些长调,但并不占主要地位;第二,从题材来说,他们主要写男女相思、感时伤别之情和山水恬逸之志,内容比较狭窄;第三,从语言来说,典雅精巧、清丽而流畅是主要倾向;第四,从情感表现来说,大多力度很弱,气势也不大,所以表现手法也以委婉细腻、含蓄温柔为主。其中晏几道的词虽然有几分磊落疏狂之气,但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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