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都遮不过来,这事儿哪能让香行会知道?
这小姑娘,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一口气没上来,谷琴气的险些吐血。
久久,才无力地摆摆手,“…不行就算了,都下去吧。”
…
一路晚起早宿,一行人到了大业,已是深秋。
第二天一大早,穆婉秋等十几人便被带到黎记香行的晒香场,齐刷刷站成二排,等着分配活计。
“…听说丸香室待遇最好,还能见到那些富家小姐夫人,不知我们中谁最有命?”见谷琴没出来,众人就嘁嘁喳喳议论着。
与一般香坊只出一到几种香品不同,黎记香行的香品有近百种,大到香枕,小到香丸香粉,可谓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分工也极其细微,从大处分,主要有香艺处、调香处、香料处、研磨处等,各处又按职能不同,细分成室;比如调香处下面按调治的香品分线香室 ,盘香室,丸香室,香粉室,膏香室等。
众人都是大师傅,最关心的就是哪个室待遇好,那个室待遇差。
“你是首魁,想去哪个室,谷大师一定任你挑…”见穆婉秋不言不语地摆弄着一块奇形怪状的树根,郑芳艳羡地说道。
才怪
谷琴现在恨不能她马上消失吧,不把她分去刷马桶就是她好运,对于即将来到的命运,穆婉秋可没那么乐观,听到脚步声,她收忙了树根,指指郑芳身后,“谷大师出来了…” 在她心中,只有魏氏才是师父,除了当着谷琴的面,她从不称她为师父。
郑芳一激灵,忙转过身去。
只见谷琴被一群大师傅簇拥着缓缓走过来,厅内顿时一静,众人齐刷刷地挺直了后背。
谷琴在众人对面站住,和蔼地说道:“…对于即将来到的新生活,大家都很期待吧?”
哗,众人一阵掌声。
笑看着大家,直到静下来,谷琴才又开口,“…你们都是朔阳的精英,都会调得一两手好香,可是…”她话题一转,“不管斗香会上成绩多好,到了大业,到了黎家,都得从零做起,从最底层做起…”
人群一阵唏嘘,眼睛纷纷看向穆婉秋。
“…假正经”穆婉秋暗骂了句。
“大家听好了…”谷琴从傅菱手里接过一份单子,“下面我…”
刚要宣布,一个绿衣丫鬟匆匆从侧门走过来,在谷琴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谷琴神色一变,待要再说,傅菱悄悄拽了拽她。
好半天,谷琴才冷静下来,从绿衣丫鬟手里接过一张纸条看了又看,最后叹息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转过身,谷琴铁青着一张脸,招呼大家肃静…
“…什么?”人员分工一宣布完,姚谨第一个叫起来,“白秋也进了香艺室”
调香师属于匠人,入了这一行,便为匠籍。
可一旦入了匠籍,就和戏子衙役一样,属于贱民,不能与世家望族权贵通婚,唯一例外的就是香艺师。
大周以香闻名,宫廷权贵中更盛行斗香品香,这期间,自然就少不了表演香艺,为顺应需求,许多豪门大户专门选些聪明美丽的女孩从小培养香艺,长大了或留在身边做解语花,或赠送权贵。
久而久之,匠籍权贵不能通婚便成了一大障碍,为此,大周专门定了律法,香艺师可不入匠籍。
黎家的香艺处,顾名思义,就是学习香艺,培养香艺师的地方,一般作坊是开不起的,这也是黎记的最大特色之一。
身为调香界大佬,黎家培养的香艺师最有机会进入豪门望族、宫廷王府表演香艺,一旦被看上,就有机会麻雀变凤凰,跃上了枝头,从此荣华富贵;也因此,黎家香艺室的红火可想而知,许多豪门望族都花费千金送女儿来黎家学香艺。
进香艺室,这是一般调香师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姚家和黎家是多年都姻亲,姚谨自然要去香艺室,她是不能入匠籍的。
可是,穆婉秋却不同。
她一个要饭花子出身,卑贱的杂工,凭什么也和自己一样进了香艺室?
没能杀了穆婉秋,此时的姚谨,最希望她入了匠籍,从而隔绝了和黎君通婚的机会
“…她的名次比你差吗?”心情本就不好,被姚谨质问,谷琴一股火全发到了她身上。
是啊,自己二十一名都进了香艺室,穆婉秋得了魁首,凭什么就不能进?
谷琴修改了斗香会资料,只有几个高层人员知道,姚谨等人却是不知道的。
“我…这…”对上谷琴寒冰般的目光,姚谨支吾着说不出话。
“散了吧…”收回目光,谷琴恹恹地朝大家挥挥手,“记得下午去各处报到…”
“师父…”谷琴刚要转身,穆婉秋一步上前站了出来。
“…还有什么事儿?”谷琴不耐地皱皱眉。
“…我想去调香处。”
“阿秋…”郑芳悄悄拽了拽她,“香艺师不入匠籍,你别错过了…”换做是她,早给菩萨磕八个响头了。
不入匠籍又如何?
身为香艺师,总是以技艺侍人,喜怒哀乐全看别人脸色,这和她前世以色人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世,她可以孤独一生,她可以入匠籍,但她绝不要看别人的脸色生活
悄悄压下郑芳的手,穆婉秋一言不发地看着谷琴。
“…你确定?”呆愣了半晌,谷琴突然笑起来。
“是的…”穆婉秋点点头,“虽不会闻香,可我立志要做一名调香师。”
“你确信?”谷琴又问了一遍,“…你知道香艺师和调香师的区别?”
“我确信…”穆婉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好”谷琴猛点点头,“你就去丸香室吧。”生怕走慢一步穆婉秋就会改变主意,话音一落,谷琴转身就走。
一阵懵懂,姚谨随即咧嘴笑起来。
“谢谢师父…”穆婉秋的声音清脆如流莺。
…
“…师父为什么让她去丸香室?”一进门,傅菱就问。
谷琴有多恨穆婉秋,只有她知道。
原是打算让她去研磨处的,是黎君的一纸传书把穆婉秋调入香艺处,现在她要求去调香室,干嘛不索性分到最累的盘香室?
“你我都低估了她在大公子心目中的分量…”一屁股坐下,谷琴疲惫地闭上眼睛。
…
在一个恨不能自己死的人手下做事,穆婉秋又没力量和谷琴抗衡,进了黎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藏拙。
和之前在林记时一样。
身在调香处,手上又没秘方,在谷琴的暗示下,其他人又刻意疏远,穆婉秋自然就成了一个闲人;进黎记快半个月了,她每天就帮人跑跑腿,传个话,剩下就是坐在晒香场上看日头。
别人看着别扭,穆婉秋却不在乎。
她有自己的事业,来大业纯属“混”日子,东家要是哪天看着她不舒服,辞了更好。
唯一可惜的是,这么有闲,她却没有机会学习。
不像在林记,独自一间小屋,她可以关起门来使劲学,黎记香行的人多,四人一屋,她根本没机会学调香,最主要的,她相信,她屋里一定有谷琴的眼线,甚至她每天打几个饱嗝怕是立即都被传到谷琴那了;至于香料,黎家控制的及严,她不出香,跟本就接触不到,自然也没机会学习。
这天一大早,替郑芳送了一个料单,回来后,穆婉秋就无聊地坐在晒香场上,看着忙忙碌碌的香工发呆。
半个月以来,她一直没黎君的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离他前世遇劫的时间已过了一个月,黎家即没噩耗传出,就说明他没事,被暖洋洋的太阳晒的恹恹欲睡,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心里没了惦记,她越发百无聊赖,“…做点什么好呢?”目光落在晒香场西角门上,她心一动,“…不如去买几本书。”
心里想着,她扑棱坐了起来,和门上的小厮说了声“…去给师父买胭脂。”穆婉秋就顺顺利利地出了黎记大门。
第一百三十六章狭路
黎记香行位于大业最繁华的正阳街。
穆婉秋一出门,立即传来一阵喧嚣,身穿灰布短坎的胡三还和前世一样,坐在小马凳上,脚下放着一个土灰色长条磨刀石,扯着嗓子喊唱,“磨剪子来,磨…菜刀…”不远处,锣鼓喧天地围了一堆人,“…段麻子又带着他的杂耍团来正阳街卖艺了。”听到人群里不时地传来的一声声忽高忽底叫好声,夹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铜锣和段麻子那极副特色的恢弘嗓音,不用上前看,穆婉秋也知道这又是他的得意弟子小阳春在表演空中飞人…
抬起头,望着街道两边林立的招牌,穆婉秋的眼睛微微湿润,这里的人和事,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的仿佛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沿着熟悉的街头,穆婉秋朝着她记忆中的永红书肆走去,路过面色清癯,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知三世尤军的挂摊,穆婉秋下意识的停了下来。
“…小姑娘,要测字吗?”见穆婉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尤军热情地招呼道,“一百文一挂,不灵不要钱…”
穆婉秋一阵茫然,“…我对他这么熟悉,他竟不认识我?”
前世她最喜欢的就是来到春香楼对面这个知三世挂摊测字,每次尤军都说她鸿运当头,是天生的富贵命,要她只耐心等待,前程就会花团簇锦,她耐心等了,可结果呢?
想起那不堪的前尘旧事,一股不甘涌上穆婉秋心头,“…老伯,你可能测出我的前世?”流莺般的声音透着抹刺骨的寒。
他即能知三世,就该能算出她前世曾不止一次地在这个挂摊前流连。
察觉她语气不善,尤军指尖哆嗦了下,顺势将挂摊前摆放着的三枚铜钱一搂,送到穆婉秋眼前,“…想知前生事儿,姑娘就摇一挂吧。”
一瞬不瞬地看着尤军,穆婉秋缓缓地伸出手。
望着她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尤军没由来一哆嗦,心里硬生生泛起一股怯意,他嘴唇翕动,刚要说话,就听前面传来一阵欢呼声。
“快看,快看,阮大人来了…阮大人上任来了…”
骤听身后一声高似一声的尖叫欢呼,穆婉秋浑身电击般一颤,她蓦然转过身,顿时如浸在冰水中,又似被抽干了血,她苍白僵硬得挪不动半步,罗袖下素白的纤手紧紧地握成拳,指甲沁到了肉里,鲜血一滴一滴染红了罗袖…
迎面高头大马上,一位身穿黑色镶银边深衣,二十岁左右,尊贵无比,高大魁梧,浑身透着一股英锐之气的男子在一片欢呼声中,缓缓走来。
万人传动看阮郎,来人正是前来大业上任的轻车都尉阮钰——阮三郎。
望着那菱角分明、刚毅俊秀、几乎令所有少女痴狂的脸,望着那双幽黑狭长,黑曜石般澄亮的眼,穆婉秋几欲窒息。
恨意满胸,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
前世就是这个时节,在春香楼门口,她和已经荣升为归德将军的他第一次相遇。
那时的她才出道,艺名小百灵,刚刚在百花会上得了魁首,成了大业花街中红及一时的头牌,巨大的头像被挂在春香楼门前,春香楼妈妈在门口扯着嗓子吆喝、炒卖她的第一夜。
就是他,骑着同一匹枣红马,穿着同一件黑色深衣,他令人在春香楼大厅前摆满了鲜花,令得所有人注目。
她静静地站在廊上,看着他飞身下马,立在一片花海中。
她在楼上俯视着他,他在楼下仰视着她,他朝她温润一笑,那看向她的眼神,仿佛她就是他等了几生几世,就是他为缘而几经轮回的那个人。
只那一眼,他便驻进了她的心。
果然,他不负她望,一郑万金,买下了她的第一夜。
血泪交融,那一夜,他极尽了怜爱。
身陷青楼,却能将自己完好地交给那个驻进心里的人,她以为她是幸运的,以为他就是她命定的那个人,她从此有了依托,不想,那一世,那一夜,竟是她万劫不复的开始…
感觉腮边有一丝冰冷,穆婉秋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泪流满面,静静地看着他,今世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从四品的轻车都尉升到从三品的归德将军,一定是她曾经给曾家传的信起了做用
既然来了大业,既然又让她在大业街头遇到他。
那么,这一世,她绝不能让他逍遥了去
抹掉泪痕,穆婉秋狠狠地咬了咬牙,目光自阮钰脸上移开,落在他身边的亲随身上,一瞬间,她又见鬼般睁大了眼…
穆钟
这个背叛了穆家的恶奴,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随在阮钰身边的穆钟也正见鬼般死死地盯着穆婉秋。
怎么会是她?
她不是死了吗?
怎么又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虽然脸变黑了,可那双空灵的眼中盛满的恨意,很显然,她是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