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我欠他一个妻子。
我放弃所有的抗拒，紧紧地闭上双眼，双臂搂住他宽阔的肩背，任由他带着我一起坠下地狱，又一起升上天堂。
京城，在一场狂风暴雨过后，留下满地残红。
窗外传来四声更鼓，我悄然睁开双眼，身旁，他睡得很熟，蒙蒙夜色下，他的睡颜如孩童般纯真。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掠过他俊秀的眉眼，扫过他薄薄的唇，这个男人，他醒来后会记得昨夜吗？会记得我吗？
当初被帝君惩罚，历人间三世劫，我一直谨遵紫微星君的教诲，和青翼也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想不到这一世会和他……
挪动身子，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身上的痛楚并未消散，我勉强撑着起身，悄无声息地束好衣裙，长发高高
盘起，裹上披风，推开门，德全还守在门外。
我轻道：“多谢。”
德全叹了一声：“娘娘……。”
我瞥到他脸上古怪的表情，心知他已经洞悉一切。
“不要告诉皇上。”我低声道。
德全诧异：“娘娘，这……。”
“皇上已经下了决心，何必违逆圣意。”我如此说道。
德全默然。
“多劝劝皇上，不要熬夜，不要酗酒，让御膳房炖些滋补的汤药，里面加上首乌。”我低声嘱咐。
“奴才明白，只是……。”德全犹豫了一下：“娘娘还是要走？”
舌尖泛起淡淡苦涩：“圣旨已下，我不想抗旨。”他已决意慧剑斩情丝，我死乞白赖地留下来，会死得很难看。
德全不再劝：“娘娘，车马已经备好，起程吧。”
☆、风雨
浑身酸痛，我靠在马车上，几乎睡着了。
马车突然一个急刹，我一头撞在板壁上，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德公公，出了什么事？”我向车外道。
啊的几声惨呼，紧接着一个声音迫近：“谢道清，乖乖出来，否则我杀了他。”
我掀开车帘一看，一个头戴面具，身穿红袍，鬼魅般的男子独自横在道上，手里紧紧地捏着德全的咽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随行的侍卫。
恨意从心底涌出，我走出马车，昂然看着他：“又是你，快放了他，我跟你走便是。”
完颜阿宗仰天一笑：“谢道清，果然爽快。”抛下奄奄一息的德全，人已朝我飞掠过来。
一道矫健的身影跃马驰来，寒光闪过，完颜阿宗迅速收回手，冷笑道：“无名小辈也敢来送死？”
鱼儿仗剑跃下马，厉声斥道：“金狗，休得放屁，看剑。”
我叫道：“鱼儿，小心他的寒冰掌。”
说话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我紧紧盯着搏斗中的身影，心里为鱼儿捏了把汗，完颜守康的功夫已算是金国数一数二的高手，与完颜阿宗相比，只能勉强战个平手，鱼儿的功夫虽好，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身后突然袭来一道凉风，我刚想回头，腰上一紧，身子已经悬空而起，落在一个人怀里，那人驾了一声，马开始飞奔。
鱼儿大叫：“放下她。”
那人一笑，语气轻佻：“阿宗，不必手下留情。”
声音异常耳熟，我咬牙：“赵昀，又是你。”
他笑得极得意：“嫂子，想不到吧，我们今天又能在这里见面，真是缘分不浅啊。”
我横身肘击他的胸口，他迅速扣住我的手臂，紧紧地按在怀里，嘴里笑道：“嫂子，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不然我捆了你的手脚，塞了你的嘴，大家撕破脸就不好了。”
我心中气愤，冷嘲道：“又是你的蒙古主子让你来的？”
赵昀附耳柔声道：“嫂子，赵昀对你朝思暮想，想得都快疯了，你就可怜可怜我这片痴情吧。”
我讥道：“你也有情？岂不是畜生都会动情了。”
“嫂子，你只管骂，等会到了地儿，你就知道我的好了。”他抱紧我，嘴里只管调笑：“嫂子这一身柔若无骨，体带幽香，实乃女人中之尤物，我若不好好疼你，岂非暴殄天物。”
我怒道：“赵昀，你跟着蒙古主子叛国叛族，将来必死无葬身之地。”
“啧啧啧，嫂子还是这么大的脾气。”他俯身贴近我的脸，满脸堆笑：“奇怪了，我偏偏喜欢嫂子这性子，又辣又甜又有劲。”
我又是气愤又是厌恶，扭头躲开他。
他也住了口，只管催着马快走。
一条幽深的山道，山道尽头矗立着一处庭院，从外看并无特色，打开门，两排随从
迎出来，齐声道：“恭迎王爷。”
赵昀洋洋得意，拉着我往里走，嘴里道：“告诉二王子，人已经请到了。”
一旁钻出一个尖嘴猴腮样的家伙，献媚道：“王爷神机妙算，可喜可贺。”
赵昀假意谦让道：“是二王子运筹帏幄，步步占尽先机，本王不过是依计行事罢了。”
我冷笑道：“原来是狼狈为奸。”
赵昀压低声音道：“嫂子，我实话跟你说，你对我说什么都没关系，到了二王子面前，千万别耍脾气，他可不象我这么怜香惜玉。”
我心知他说的二王子便是忽必烈，转念一想，怒道：“散布谣言，故意打伤完颜守康，挑拨我和皇上，都是他的主意？”
赵昀笑道：“嫂子还是那么聪明，要不是赵询不肯杀那个金人，宋国和金国早就打起来了，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们便可从中取利，哈哈哈。”
我恨声道：“卑鄙无耻。”
赵昀摇头：“嫂子，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兵不厌诈，成王败寇，当年秦国灭六国，远交近攻，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二王子不过学了我们汉人几招罢了。”
说话间到了一处小院，他停在小院外，扭头笑道：“嫂子别怕，二王子请嫂子来，只想见见嫂子，只要嫂子乖乖听话，他不会动嫂子一根毫毛。”
院子里幽雅僻静，一个男人静静地坐着，俯视桌上棋盘，手拈一子，似在沉思盘中局势，从侧面看他的线条刚直富有魄力，身材高大，略显瘦削，但绝不瘦弱。
“二王子殿下，她来了。”赵昀躬身上前行礼。
男人扭过头，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这个人我分明见过，就是那日茶馆中和众书生争论的剽悍男子，他长着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剑眉高鼻，下巴骄傲地向上突起，整个人就象一只盘旋高空的猎鹰，令我印象深刻。
“谢皇后，我们又见面了。”他扬起利目，露出揶揄的笑。
我讥道：“二王子远道而来，不去拜访主人，反倒把主人掳来这里，用意何在？”
他笑道：“你错了，这里我才是主人，今日有幸请到贵客，是主人的荣幸。”手指桌上棋盘：“听说谢皇后精通棋艺，不如一起下一盘。”
我冷冷道：“二王子若要寻高手下棋，国中高手如云，何必请教一个女子，告辞。”
不理身旁赵昀目瞪口呆的表情，我转身就走。
刷，一枚棋子掠过我的鬓发，钉入眼前的大树，耳边传来忽必烈傲然的声音：“若这局棋以天下为赌注，你可敢跟我赌一把？”
我嘲讽道：“和我赌天下，二王子还不配。”
空气瞬间凝滞，叭一声，忽必烈手中的棋子被捏得粉碎。
赵昀迅速打圆场：“二王子，这个女人向来如此，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忽必烈微微一笑：“我今日只不过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的青凰到底是个什么人，如今一看，不过是个略有几分姿色的江南女子罢了。”他摇摇头：“仗着口舌之利和人斗嘴，这样的女人，我身边多得是，赵昀，听说你迷恋她已久，这个女人就赏给你了。”
赵昀狂喜：“多谢二王子殿下。”上前拉住我的手，用力拽着我往外走。
我挣扎道：“忽必烈，你的父亲已经命在旦夕，你再不去救他就晚了。”
“慢着。”他喝道。
赵昀松开我，向后退。
忽必烈几步上前，杀气腾腾：“你说什么？”
我冷冷道：“你的父亲即将死在回蒙古的路上。你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高大的身影迫近，传来阵阵寒意，他眼里布满冷笑，鄙夷道：“你以为你可以预知未来吗，女人。”
我仰起头和他对视：“我还知道，你会怎么死。”
耳边传来赵昀一声惊呼：“二王子。”
咽喉一紧，他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我的脚尖几乎离地，顿时呼吸困难。
一双冷酷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谢道清，你竟敢妖言惑众。”
我艰难道：“你不妨试试……。”
他突然松手，我张开嘴努力呼吸新鲜空气。
“把她关起来，严加看守。”忽必烈离开我，大步而去。
赵昀急道：“二王子，你答应我的……。”
“比她漂亮的女人多得是，你要是憋不住，后院里那些姑娘，任你挑选。”
赵昀面有不甘，悻悻道：“多谢殿下。”
两个蒙古人把我押入一处静室，砰一声关上门。
我慢慢坐下，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
和忽必烈交锋这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他就象一座山，一座就要喷发的火山，气势铺天盖地，几乎将我压垮。
上天注定，他将是一个王者，一个统治中原最辽阔土地的帝王。
他几乎不可战胜。
☆、是敌是友
我拔下发簪，沿着墙砖的边缘耐心地开凿，墙砖渐渐松动，伸手一推，露出一个方洞。
我朝外望了一眼，心顿时凉了半截，三步远处，站着两个侍卫，更远，有更多的侍卫，将这座房子围得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嫂子，嫂子。”门外传来赵昀的喊声。
我迅速打开衣柜躲进去。
门开了，赵昀笑唤道：“嫂子，出来吧，别怕，我是来给你送饭的……”片刻，他叫道：“不好了，谢道清逃跑了，快来人。”
一时间乱成一团，人声鼎沸，过了好一阵，人声渐渐平息。
我悄悄打开衣柜出来，房里一个人都没有，门是开的，门外也没有人，不出所料，他们以为我跑了，此刻想必都去外面搜寻，这里反倒成了一座空城。
我抓紧时机，迅速奔到墙角，一棵高大的桂花树粗壮的枝丫伸出墙外，我便顺着树干爬上去，探出手，紧紧地攀住墙。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道：“小清？”
我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去，定睛一看，树下站着一个人，他仰起头打量我。
白色的袍袖迎风轻展，金色的双眸从眼前晃过。
心一跳，我轻呼道：“是你？”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只是一瞬间，仿佛沧海桑田。
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叫道：“快点，她跑不远。”依稀是赵昀的声音。
他轻轻呼出一口长气，突然一把抱住我，纵身跃上墙，我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他不答，嘴里打了个唿哨，墙后跑出一匹火红的马，他抱我跃上马，驾了一声，飞驰而去。
后面传来急骤的马蹄声，他们追上来了。
他从马上取下弓箭，从容地转身，搭上一枝箭，嗖，风声响过，传来一声惨呼，紧接着，是赵昀的怒骂声。
他轻道：“抱紧我。”
我依言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少年的胸膛很宽阔，从这个角度仰起头看他，可以清楚得看到他光洁的下巴上已经冒出短短的胡茬，绣着精致花纹的衣领上，突起的喉结微微起伏，他已经不是男孩，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是一个好骑手，马在他的驾驭下，在窄窄的山道上跑得象风一样快。
很快，追赶声渐渐远了。
我愣愣地望着他的脸，线条分明的五官，一双金色的眸子，比月光更耀眼。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张脸和忽必烈竟有几分相似。
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我叫道：“停下。”
少年猛地勒住马，低下头看我。
我轻咬下唇：“放我下去。”
“不。”少年倔犟地不肯松手。
我冷冷地看他。
良久，他松开手。
我跃下马，独自往前走，过了一会，少年追了上来。
我执拗地走着，他便跳下马，陪我默默走着。
我扬起脸：“
不要跟着我。”
他不说话，始终不即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山风寒冷，我缩了缩脖子。
他从身上解下袍子披在我肩上，我推开袍子，冷冷地拒绝他的好意。
两人一马，一前一后，不知道走了多远，心情渐渐烦躁，我忍不住喊道：“你还要跟我多久？”
他停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
他眼里隐藏着沉重的忧伤。
我的心几乎软了，不看他，别过脸：“他是你哥哥，对吗？”
他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
心往下一沉，虽然早已猜到，我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