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打断他:“好好照顾果子,我很快回来。”
白玉莲谢了。
还有这满眼的景致,院角的亭子,屋前的假山,墙角种的桂花树,都和从前的泾王府一模一样。
坐在池边的青年,在看到我的一刻,猛地站起身,胸口急剧起伏,脸色因为激动涨得通红,双手微微颤抖,完全没了往日的沉稳从容。
鸣玉走了过来:“夫君,可象她?”
青年身躯一震,眼中的狂喜瞬间化作落寞,颓然坐下,良久,低声道:“象,很象,几乎一模一样。”复抬头看我,神情有些复杂:“若是她活着,今年已经二十五了,不可能还象个小姑娘。可惜……。”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默默地望着这个由我一手教导长大的孩子,现在已是一个俊秀倜傥的青年。
举止优雅,气质高贵,言谈间有一种高位者的自信和从容。
苛捐杂税,强征暴敛,指使墨门滥杀无辜,欺压良善百姓……若非亲眼目睹墨门的丑行,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优秀的男子,会是一个手中沾
满鲜血的权臣。
“你叫方小清?”语气温和,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情感。
我道:“不错。”
“鱼儿和果子,是你什么人?”
“朋友。”
“朋友?”贾似道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你们看着倒象一家三口。”
我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绕弯子。”
他一愣,怔怔地望了我一阵,突然意识到什么,别开视线,用威严的语气道:“内人都跟你说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道:“只要大人好好照顾我的朋友,我可以入宫见皇上。”
贾似道神情一松,我很快道:“不过,如果我的朋友有什么不如意,我也会让大人知道什么叫不如意。”
贾似道目光一凛,电射般迫向我,我坦然对视。
片刻,他先移开视线,“好,一言为定。”平静的语气,隐隐混杂着遗憾,不安,欲说无语,黯然神伤。
金碧辉煌的宫宇,依稀当年模样。
我无心观赏身旁的景致,跟着宫人匆匆前行,这是一条偏僻的宫中小道,鸣玉说,我只需要去映月湖见皇上一面,他就在那里。
鸣玉没有往下说。
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替身,可以让皇上开心的替身。
宫人停在储秀宫外:“姑娘,您一个人过去。”
宫人转身离去。
我独自站在那里,久久地没有动。
静,很静很静。
整个皇宫,似乎除了我,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心跳得有些快,这就是久别重逢的感觉吗?
我自嘲地咧咧嘴,七年,对于我而言,仿佛只是一瞬间,对于他,却是整整七年的岁月。
他变了吗?他会象别人一样认不出我?
在他心中,我早已是个死人啊。
铮,铮,铮,铮,铮,单调的弦响,一下一下,象急雨敲打着我的心。
完全不成曲调,弹琴的人似乎只是想发泄什么,用手指在琴弦上狂扫。
一下,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大声催促我,去和他相见。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前走,走得越来越快,在接近湖边的时候停了下来。
朦胧的雾气中,坐着一个人,他背朝我,白纱一般的雾气环绕着他,依稀只能看清一个恍恍惚惚的轮廓。
琴声越来越急,听的人,只觉着心提到了嗓子眼,忽上忽下,搅肠挖肚,焦躁不安,只盼着这琴快些停下来。
就在这时,铮一声,琴弦断了。
我情不自禁地舒出一口长气。
他的反应极灵敏,迅速转过身,站了起来。
“什么人?”
清朗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异常耳熟,我的眼角莫名得就湿润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一股凉风吹来,把雾气吹散。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他的脸,还象从前一样俊美脱俗,然而,他的满头长发,披散着
,在风中飞舞,竟然……全白了,白如雪。
他,才二十八岁,怎么可以……
眼里酸酸得,胀得很痛。
我摇着头,情不自禁地摇头,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怔怔地望着我,眼里掠过狂喜的光芒,渐渐的,光芒黯淡了,眼神也变得沉郁。
“这次弄来的很象。”嘴角微扬,笑容有些嘲讽:“贾似道还真是有心。七年了……就算她还活着,怎么可能还是从前的样子……。”声音越来越低,低得几不可闻:“我还以为在做梦,你走吧。”
看着他落寞地转过身,我的心里象是被什么狠狠地敲打了一下。
“皇上,我……。”话冲出口,突然哽住,说不下去。
他背过身,摆了摆手,语气苍凉,透着些许厌烦:“走吧。”
心中百味杂陈,我默默转身离去。
鸣玉一脸失望:“皇上他……。”
我道:“我该做的已经做了,夫人,我们可以走了吧。”
坐在一旁默默无语的贾似道,这时开口道:“不行。”
我道:“怎么,大人要强留我们吗?”
贾似道微微一笑,语气不容置疑:“你们就在府里住着,吃穿用度不会少你们的,何乐而不为。”
鸣玉脸色一变,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我看在眼里,淡淡道:“很可惜,我们都是乡下人,吃不惯丞相府的美味,睡不惯丞相府的牙床锦被,穿不惯丞相府的绫罗绸缎,只好辜负丞相的美意,告辞。”
“慢着。”贾似道站起身,喝道:“来人,送他们去西院。”
我冷笑道:“大人,这是要强人所难了。”
贾似道负手而立,挑眉微笑:“本官想留客人,客人何必急着走呢。”
我冷冷道:“大人这话……。”突然看到一个黑衣人从侧门进来,走到贾似道耳边说了几句,贾似道脸色大变,猛地一挥手,黑衣人悄然离去。
贾似道复看向我,“姑娘放着锦衣玉食不要,跟着那个叫化子风餐露宿,有什么好的,枢密使府应有尽有,姑娘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
我打断他:“即然大人这么有诚意,小女子留下便是。”
贾似道想不到我这么快答应,微微一怔,很快道:“好,带客人进去。”
鱼儿坐在椅上望着我,果子埋头啃他最爱吃的鸡爪。
我对着镜子梳理长发。
鱼儿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贾似道这厮强留我们,其心叵测,不如我偷偷带你们离开这里。”
我笑了笑:“要走你走,我还有事要办。”
鱼儿挑眉:“什么事这么重要?”
“关系到国家危亡,个人荣辱,还有墨门……。”我扭头看他:“鱼儿,你不想报仇吗?”
鱼儿一愣,目光飘忽起来:“你知道什么?”
“
你的妻子儿女,一大家子人,都死在墨门手中,别不承认。”一顿,我道:“其实你跟我回江南,早有预谋。你知道我的长相和当年的谢皇后一模一样,那日在白鹿书院,你故意调戏鸣玉,就是想让她带我们回临安,留在贾府,你求之不得。只是……。”唇角勾出一个笑意:“你还有点良心,怕连累我们,所以拼命赶我们走。”
鱼儿的目光瞬间多姿多彩,变幻莫测。
我道:“好了,你带果子走吧,我要睡了。”
鱼儿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凑近我道:“小清,你不觉得这张床似乎大了那么一点,睡三个人绰绰有余。”
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我一阵恍惚。
“娘,我要跟你睡。”果子稚嫩的声音传到耳边,我猛地回过神,迅速退后一步,冷冷道:“鱼儿,交情归交情,你要是有别的念头,趁早死了那份心。”
鱼儿遗憾地叹了口气,一把抱起果子,不顾孩子的挣扎,转身大步跨出门。
“不要,娘,娘,救救我……。”果子大喊大叫。
我扭头看着铜镜,镜里的女子一脸苦笑。
厚厚一沓纸放在我面前,鱼儿抱着双臂,目光清冷。
我一页页翻看,越看越心惊:“墨门做了这么多坏事?”
“不止这些,还有查不到的。贾似道很狡猾,从来不正式出面,所有的事交给墨少仆一人去办,万一有事,他可以推得干干净净。”鱼儿脸色阴沉。
“朝廷这几年忙着和金国打战,国力大损,只有加重赋税才能弥补军费不足,贾似道并未将搜刮来的银子装进自己腰包。”我起身,目光从纸上扫过,微微皱眉:“那几个官员反对他扩充军备,搬出太祖遗训,不许他加赋税,被他杀了,这倒情有可原,但是,那些闹事的百姓,他们是被逼无奈,杀几个领头的就行了,何必株连这么多人,贾似道太狠了。”
鱼儿咂嘴:“这个时候,你还帮他说话,难道你们从前认识?”
我瞪他一眼:“不要岔开话题。”转身坐下:“你的家人,真是贾似道所杀,有证据吗?”
鱼儿一手摸下巴,眉头紧锁:“没有证据,但我怀疑是贾似道杀的,因为我得罪了他。”
我讶道:“你得罪他?”
“我反对和金国交战。”他苦笑了一下:“他捏了个理由,把我支到四川前线,等我回来,家人全死了。”
见我疑惑地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瞒你了,我叫余介,字义夫,号樵隐,是赵葵军中一员将领。”
“你就是余介?”我轻呼一声,南宋有名的将领,就是他坚守钓鱼城,一箭射伤蒙哥,让南宋灭亡的时间推迟了十几年。
鱼儿纳闷道:“你听说过我?”旋即嬉笑:“想不到我这么有名。”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证据,你不能算在贾似道头上。他也有他的难处。”皱眉:“就是杀戳太重,如果真是他杀的,一定让他血债血偿。”
鱼儿道:“如果你真是谢皇后就好了。”笑了起来:“最好不是,不然我就没机会了。”
我瞪着他。
他赶紧摇手笑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贾似道端坐凉亭之上。
我近前道:“大人找我?”
“坐。”他抬眸看看我,示意下人端来一个绣墩。
我坐下道:“大人有事?”
“住得还好吗?”他问道。
“还不错,毕竟是枢密使府,大宋丞相,皇上的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语带嘲讽。
他微微皱眉:“姑娘似乎对本官有些怨气。”
我道:“对大人有怨气的,恐怕不是小女子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人虽问心无愧,不怕日后遭人痛骂,做人需留三分余地,令人心服口服,才是为官之道。”
他眼神怪异地看着我,似乎有些失神,很快恢复平静:“方姑娘自称乡下人,这言谈举止却是大家闺秀做派,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可与外人道?”
我淡淡一笑:“大人,乡下人也可以知书识字,大人未免太看不起乡下人。”
他一怔,很快笑道:“姑娘会吹箫?”
我道:“不会。”
“不会?”他的目光落到我腰上:“那姑娘这枝箫……。”
我拔出来递给他:“故人所赠,不舍得扔掉,如果大人喜欢,就送给大人。”
他接过箫,目光黯然。
“大人没别的事,小女子告辞。”我起身离去。
鸣玉迎面走来,微微皱眉:“方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道:“大人找小女子问了几句话。”
她脸上掠过一抹奇怪的色彩:“问什么?”
我道:“夫人何不自己问大人。”
她脸色一阵变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你要离开贾府?”鱼儿讶道。
“住不惯,早走为妙。”我低头收拾行李。
他摸摸下巴,点点头:“也好,晚上我送你们出去。”
我头也不抬:“你一起走。”
他一愣,笑咪咪地凑上来:“你舍不得我?”
我推开他:“少来,事情已经查清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出去了,才好办事。”
鱼儿一脸莫测高深:“你好象已经有了打算。”
我道:“我要请一个人,替墨门清理门户。还有……。”我顿了顿,微微一笑:“余将军,你说过以后跟着我,这句话还记得吧。”
他挺起胸:“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追。”随即弯下腰,嬉皮笑脸道:“小清,我以后就指望你了。”
我白他一眼,担忧道:“我现在就担心果子,他还是个孩子。”
余介道:“这
个好办,我有个朋友在临安,孩子就放在他那里。”
我道:“你这个朋友可靠吗?”
“拜把子兄弟,战场上我救过他一命,他不会背叛我。”
我想了想:“也好,就这么办。”
趁着夜色悄然跃出贾府的高墙,鱼儿道:“现在去哪?”
我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
“公输无忌。”
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