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义父话中深意,我的丈夫虽贵为一国皇太子,手中并无实权,两淮经略使也只是个空架子,真正的权力牢牢地掌握在义父一党手中。这次皇上将建康封给太子,义父马上安下七爷这枚棋子,钳制之意十分明显。
太子表面对义父敬重,实则面和心不和。我不愿卷入他们的权力之争,宁愿作壁上观。
十里长亭,一大群迎接官员,我从众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建康府尹岳轻尘,恭迎太子太子妃,千岁千岁千千岁。”清朗的嗓音,不知何时添了几分沙哑,被城外的风吹得有些颤抖。
我隔着车帘望向他,一身喜气洋洋的大红官服,低垂着头,却看不到他的
容颜,是否清减。
踏进王府,史明珠突然啊了一声,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眼神一滞,园子里种满了桂花,全开了,香飘满园,水池里,是七爷最爱的白玉莲。
下人在旁道:“这些桂花树,还有这些白玉莲,都是岳府尹亲手种下的。”
贾月婵哼了一声,扭身往里走。
史明珠向我行礼:“太子妃,妾身突然不舒服,先去歇息。”
我点点头:“好,你去吧。”
她匆匆离去,经过莲池的时候,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幸好一旁的侍女扶了她一把。
☆、此情惘然
接风宴设在王府正厅。
文武官员和他们的家眷坐了满满一屋子,七爷寥落的身影夹在一片热闹喜气之中,刺得我眼角微微酸涩。
席间太子询问建康近况,七爷一一作答,由于淮河一带战事频繁,难民不断涌入建康城中,天气渐渐转凉,难民缺衣少食,境况艰难。
一个长脸鹰鼻的中年人插话道:“岳大人,何不将府中库银拿出来赈济难民。”我认得此人是太子的老师真德秀,自恃才高,为人傲慢。
七爷回道:“真大人有所不知,连年战乱,建康库银所剩无几,要维持军费,各项开支,已是捉襟见肘,为了节俭费用,泾王皇太子殿下的王府也是用原先布政司衙门改建而成。”
真德秀大喝:“岳府尹,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旧宅改建王府,你眼里还有没有当今皇上?”
太子斥道:“真德秀,不得无礼。岳大人并无错处,国库空乏,自当节俭,这座王府虽由旧宅改成,颇合本王的心意。”
七爷躬身行礼:“臣恳请泾王皇太子殿下上折朝廷,拨银赈济。”
真德秀道:“殿下方才已经说了,国库空乏,哪来的银两拨付建康,岳大人身为建康府尹,筹集粮食赈济难民难道不是岳大人份内之事?”
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起身道:“真大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库中没有存银,你让岳大人到何处筹粮?”
我低声问一旁德全:“他是谁?”
德全躬身道:“襄阳守将孟宗政的爱子孟珙。”
原来是他,几年后,这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如大鹏展翅,一飞冲天,让世人记住了他的英名。
我低声吩咐德全:“你去搬张桌子来,放在大厅正中央。”
德全领命,不一会桌子搬来,我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起身踱出,摘下所有首饰放在桌上,缓缓道:“本宫愿尽一份薄力,让建康城中的难民早日吃饱穿暖,不至冻饿街头。”
史明珠第二个起身,默默摘下首饰放在桌上,默默回座。
贾氏走过来放下首饰,扬声道:“拿去给他们买吃的吧,这可是殿下的功德。”
孟珙也走上前,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上面:“下官捐一千两。”
众人陆续上前,桌上的银票和首饰越堆越高。
七爷最后一个走过来,我看着他摘下一柄宝剑放在桌上,朗声道:“下官并无积蓄,身上值钱的唯有这把宝剑,让众位大人见笑了。”
真德秀冷笑:“一柄破剑?朝廷的俸禄大人都用到哪去了?”
“大人的俸禄早已买了钱粮分发给难民,如今府中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一个声音迫不及待地插过来,我抬头一看,却是杂在下人之中,满脸不平的三儿。
真德秀怒道:“一个小小的书僮,何时轮到你说话。”
太子喝
道:“真德秀。”起身上前取过宝剑,亲手交还七爷,拍着他的肩膀道:“岳大人,你的心意本王心领了,这把宝剑拿回去,购买粮食救助难民之事就交由岳大人全权处置。”
“臣领命。”七爷道。
太子回到我身旁,刚坐下,我低声道:“臣妾身体不适,先告退。”
太子手执酒杯,默然片刻:“去吧。”
我回到房里,招来贾似道,把一万两银票和一包桂花糖交给他:“宴席散后,你在外面守着,七爷出来,悄悄给他。”
贾似道躬身领命。
我唤住他:“你和你姐姐是怎么回事?”
贾似道露出苦笑:“先父去世后,她眼里便再没我这个庶出的弟弟,我也不敢认她这个姐姐。”
我默然片刻,摆手道:“去吧。”
天渐黄昏。
我坐在池边,望着一池碧水出神,荷叶青青,雪白的莲花掩映在荷叶碧水间,娉娉婷婷,盈盈独立,美而不艳,娇而不俗。
身后脚步声渐渐靠近。
我道:“似道,七爷收了吗?”
沉默片刻,他答道:“桂花糖收了,银票退了回来,不愧是清者自清的岳青天。”
我猛地回过头,太子立在身后,五官如画,一脸明艳,恍若秋风里最美的景致。
我道:“太子是怪臣妾自作主张吗?”
他俯□看我,声音低而明朗:“宴席上当众带头捐出首饰,让众人无话可说。私底下拿出银两赠予岳府尹,助他渡过难关,做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不愧为当朝太子妃,本王的妻子。”
我道:“臣妾不敢当。”
他半是戏谑,半是自嘲:“连本王都被你当着下人赶出寝宫,你还有什么不敢当的。”
我道:“臣妾不想勉强太子。”
“你为何如此说,我从未觉得勉强。”他看着我。
我起身道:“天色已晚,臣妾先告退。”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那次送贾氏回宫之后,你就一直躲着我,若是因为此事,我可以告诉你,那晚我去了映月湖,并未在她宫中歇息,你若不信,可以问我师傅。”
我一愣,迅速别过脸:“太子其实不必解释,也不必告诉臣妾。”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这个样子,清心无欲,对什么都淡然处之,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我不敢靠得太近,怕你转身离开,可是我一远,你就离得更远。”
拉着我的手抬起,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不能就这样,一直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答应我,从现在开始,让我靠近你,你也试着靠近我,如果我真是让你讨厌的人,我绝不会勉强你,你可以去你爱的江湖,做你想做的事。”
秋风吹过我的脸,我满心迷惘,这个男人,他说他想靠近我,就象当初的青翼。
曾经
无比炽热的爱意,和那场大火,一同化为灰烬。
我想用此生还他,却已惘然。
原来,如果有来生,我还你。只是一句永远无法实现的空话。
人,能够把握的只有现在。
抬眸,眼前的男人正看着我,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怔怔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吐出一个字:“好。”
笑容从他飞扬的眼角荡开,象温暖的春风扑面而来,连冰山也要被他融化。
下一刻,他已经拉住我的手往外飞奔。
我问他:“你带我去哪里?”
“去你喜欢的地方。”他高声回答我。
顾不得那些来不及行礼的下人,一路经过的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
堂堂泾王皇太子居然拉着他的太子妃象开心的孩童一般在王府里奔跑。
马厩外的马僮忙着上前迎接,被他一句喝退:“任何人不许跟着。”
玉飞龙是他的马,我知道,但我从未见他骑过,想不到他上马的动作如此流畅潇洒。
我怔怔地站在一旁,他从马上伏身搂住我的腰,头一晕,我已经被他抱上马,侧坐在他怀里。
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盈在呼吸间。
“抓紧我。”他贴在我耳边低低道。
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他的衣襟,马已经飞奔出去。
“殿下,殿下……。”几个护卫惊慌失措地大喊了几声。
马斜斜地冲出了王府的大门,驰进建康城的车水马龙之中,身后已经闹翻了天。
来到人流拥挤处,他稍稍带缓马缰,低头,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我怔住,侧身仰头,看到他飞扬的双眸,唇角噙着诡计得逞的笑。
可是,我并没有生气,心底反倒有一种小小的雀跃。
原来,赵询有些地方和我是极象的,我们都想逃脱。
“现在我们去哪里?”我问道。
“去看桂花,你最喜欢的桂花。”
玉飞龙离了闹市,越走越远,拐过山亭,抬起头,我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的桂花树,山路未扫,满地重重叠叠的桂花花瓣,熟悉的香气沉醉在每个呼吸间。
我惊叹:“怎么会有这么多桂花?”
他眼里浮起浅浅的笑:“因为你喜欢。”
我一愣,喃喃自语:“因为我喜欢?”
他一手拥住我,一手握紧马缰一抖:“走,后面还有你更喜欢的。”
穿过重重桂花林,一汪浩瀚无边的湖水出现在我们眼前。
水面一片碧绿,粉红色荷花掩映其中,满湖清香,景色迷人。
“这就是玄武湖?”我感叹道。
他点点头:“你觉得和映月湖相比,有何区别?”
我望着眼前一片碧波荡漾,脱口而出道:“映月湖虽美,但比起玄武湖,少了些自然美韵,可惜。”
太子沉默片刻,忽道:“这
里的荷花比王府中的白玉莲如何?”
我一惊,敛起心神,答道:“各有所长。”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眸光穿透般让人无法躲藏。
我道:“太子以为呢?”
他意味深长地笑:“果然是各有所长。”
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很不自然,我别过脸:“这里风大,我们进城吧。”
他问道:“你还想去哪里?”
我想了想:“难得出来,就去建康城最热闹的地方吧。”
他语气揶揄:“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秦淮河,你当真要去?”
我道:“太子去得,我便去得。”
他笑了:“听说你不想入宫,跑去扬州十里花巷住了几个月,我起初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
我惊道:“你怎么知道?”
他俯□,贴在我耳边,语气低沉:“你是我的妻子,我当然要了解你的过去,查清你的一切。”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抓紧了。”他笑着抖动马缰:“我们现在去秦淮河。”
秦淮河,十里烟花,人来人往,虽在战乱中,依然不改繁华本色。
我发现路上行人不断对我们回首注目,窃窃私语,意识到我和太子的穿着相貌未免太过突出,再加上座下的马神骏异常,绝非凡品,难免让人另眼相看。
更何况宋时风气还没开放到大庭广众之下,一男一女相拥骑马,在青楼花街招摇过市的地步。
脸颊顿时微微发烫,低声催促太子:“我们赶紧走吧。”
他似乎没听到,仰着头,一脸得意洋洋,对那些目光颇为受用。
我只好稍稍提高声音道:“公子,我们……我们走吧。”
他侧过头,大声道:“娘子,你说什么?”
我心里添了几分恼意,原来他是故意的。
我忍气道:“公子,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他一脸茫然:“你叫我什么?”
我咬牙:“相公,我们走吧。”
他笑着点了点头:“好。”
出了秦淮河,我长舒一口气,推开他的手,跃下马就走,他牵着马追上来:“娘子,好好的,怎么生气了。”
我回头瞪他,双眼喷火:“这位公子,我看你认错人了吧,谁是你娘子。”
他一愣,笑了起来。
我不理他,顾自往前走,他牵着马一路跟着我,嘴里只小心赔着不是:“娘子,别生气,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娘子,你说句话。”
“娘子,渴不渴,那边有酸梅汤。”
“娘子……。”
周围不断有目光聚焦过来,大庭广众,被他牵马追在后面,一口一个娘子,脸颊早已烧得火热,我一眼看到前面有家茶馆,一低头走了进去,说书先生正在讲三国演义,讲到慷慨激昂处,众人满堂喝彩。
他随后跟进来,在我对面坐下,我
抬起头冲他一笑,把倒满的茶杯推到他面前:“口渴了吧。”
他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