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锡言摸了摸他的脑瓜子,沉声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当年的事,其实谁心里头都清楚三公主受了冤枉,可是,整个天界除了杜蘅,却没有任何神仙出面替三公主主持公道,就连天帝和天后也都不置一词。就算没有你,三公主也逃不过那一劫。”
龙锡泞闻言顿时愕然,他完全迷糊了,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是冤枉的,为什么还要重罚她?三公主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错事,难道因为长得丑,大家就都不待见她?”他越说越激动,简直恨不得立刻冲到天界与天帝理论,可是,再想一想,龙锡言的话里似乎还有更多的深意。
“所以,三哥你也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跟我说?”
龙锡言垂下眼,脸上一片无奈,“就连杜蘅也救不了她,我又能做什么?至于五郎你,那会儿你还年少,被朋友们一怂恿,哪里还辨得清十分曲直,就算后头再跟你说,也不过是陡增你的烦恼罢了。”如果不是龙锡泞忽然问起,他是决计不会告诉他的。
可是,无论三公主是不是因为他才被抽除了仙根,对于龙锡泞来说,他终究是犯下了错。一想到这里,龙锡泞就满心愧疚,对于真相的好奇也愈发地强烈,“当年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明明知道三公主被冤枉依旧置身事外,难道你们一点点正义之心也没有吗?”
龙锡言的脸色愈发地沉重,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把这些旧事说给龙锡泞听,可再一想,他被龙锡泞堵到这份上,便是不说恐怕也不成了。无奈之下,只得叹了口气,缓缓朝他道:“罢了,我就跟你实话说了吧。三公主一日待在天界,天界诸仙就一日不得安生,这一切,都始于她的出身。”
“三公主的出身?”龙锡泞顿时就想歪了,“她……她不是天帝之女?难……难道是天后红杏出墙?难怪她长得跟天帝天后一点也不像……”
“你想到哪里去了!”龙锡言气得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直眉瞪眼地朝龙锡泞怒吼,“都两千多岁的龙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也亏得今儿只有我在,要是被别的神仙听到了又传去了父王耳朵里,你就等着被他老人家狠揍吧。”
龙锡泞也挺委屈的,一脸无辜地瞪大眼睛看着龙锡言,道:“谁让你不说清楚,你一说三公主的身世有问题,我想歪了不是很正常。”他见龙锡言又有要暴躁起来的趋势,赶紧挤出笑容,低声哄道:“好了,是我的不是,我不该乱说话。三哥你继续,你继续。三公主的身世到底怎么了?”
龙锡言摇头白了他一眼,呼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说道:“你还记得两千多年前的三界混战吗?魔道势长,为祸三界,天帝率天界众仙与魔道大战,本以为胜利只是手到擒来,不想那女魔头铃喜之强大远超乎众仙所料,那一仗足足打了有三十年,天地为之色变,三界一片馄饨,与战诸仙死了大半,最后,还是大公主和二公主以身殉魔,最后才勉强将铃喜封印于万魔之渊。”
这些故事龙锡泞自幼就听长辈们说起,而今听着也并不陌生,他只是有些狐疑,不解地问:“这事与三公主有何关系?她那会儿不是还没出生?”
龙锡言苦笑点头,“是的,三界大战时,三公主的确没有出生,那时候天后正怀着孕,两位公主殉魔那日,也正是天后生产之时,天帝也正因此才错过了大战,等他赶到临渊台时,两位公主已经以身殉魔。尔后铃喜被天帝封印,半个时辰后,三公主便出世了……”
听到这里,龙锡泞终于有点明白过来了,他不安地吞了吞口水,哑着嗓子道:“所以,大家都以为,三公主与那大魔头铃喜……有关系?”
龙锡言一声长叹,“三公主生而有异,她出生那日,天界便被黑雾环绕,漆黑一片,几乎不见五指,诸仙费尽手段依旧无济于事,直至七日后,黑雾方散。而且,当初她本是早产,天帝也因此耽误了征战的时间,才使得两位公主战死,天帝与天后难免介怀,对她也不甚亲近。更因她肤黑貌丑,与天帝天后无一处相似,天界诸仙愈发地议论纷纷。她若是仙根寻常也就罢了,诸仙兴许也只觉晦气,偏偏她仙根清奇,万里挑一,大家便难免有些别的心思,起初只是随便说一说,到后来,三公主修为越是高深,诸仙便越是怀疑,不久便有了些谣言,说她是铃喜投生,那谣传越传越盛,到最后,又出了神女之事。谁都晓得三公主无辜,可谁都不愿站出来为她说一句公道话,因为,大家都怕她,恨不得能将她贬得远远的。神女那件事儿,说不准还是哪个自以为正义的神仙谋划的呢。”
他说到此处,也难免有些内疚,摇头道:“真要算起来,当年三公主被冤之事,除了杜蘅之外,谁不是添了一把火呢?”就连他,明明知道事有蹊跷,不也同样选择了沉默不语。
那么漫长的一千多年,三公主一直都活在天界诸仙异样和审视的眼光里。就算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多说一句话,就算明明没有犯过任何错,就算整个天界都晓得她并不是那么阴狠毒辣,但她还是要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猜测被惩罚,被驱逐……
也许,对她来说,离开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吧。
三十八
虽然知道三公主被重罚的事并非是因为他的缘故;可龙锡泞的心里却一点也没有因此就变得轻松;他反而愈发地难过,胸口好像憋着一股气,呼不出来也吸不进去,难受得很。
龙锡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没说话。屋里良久的沉默;气氛变得凝重又悲伤。身为老龙王最小的孩子,龙锡泞被保护得太好,他一向自诩正义,也坚定地相信天界是正义的代表;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猛然发觉,原来就算是天界也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干净纯粹。那里深藏的阴霾甚至比别的地方更加可怕,因为他们还总是以正义的姿态出现,那样的大义凛然,正气昭昭,谁都不敢反对。
龙锡泞沉默了半晌,忽然问:“后来,杜蘅去桃溪川找三公主了吗?”桃溪川的名字虽然好听,可龙锡泞却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萧瑟荒芜,妖孽横行,就算是他去了那里也讨不了好,更何况,还是被抽除了仙根的三公主。这一千年漫长的岁月,她到底是怎么渡过的?
“杜蘅去过很多次。”龙锡言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但三公主却几乎不和他说话。这也不奇怪,毕竟,就算她在天界的时候,杜蘅与她也不并亲厚。可是,毕竟是亲兄妹啊,杜蘅知道自己误会了她,一直都觉得很愧疚,所以,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要给三公主翻案。可是,谁也想到,三公主会忽然失踪。”
“她不见了?”龙锡泞顿时大惊,“怎么会不见了?是在桃溪川遇害了,还是有谁将她掳走了?她都这样了,难道天界还有哪个神仙不放心,非要逼死她才满意么?”他越说越愤怒,脸上通红,双拳紧握,仿佛恨不得找个人大打一场。
龙锡言只是摇头,“我和杜蘅一起去过桃溪川,三公主住过的山洞一片狼藉,应该是和谁打斗过。可是,山洞里却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们找了很久,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也不清楚她是否还活着。”
但杜蘅却坚信她还活着,“如果三妹妹真的遇难了,我不可能半点感觉都没有。”无论曾经有过什么误会和过节,他们到底是亲兄妹,杜蘅坚决地相信他和三公主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感应,不管龙锡言说什么,他都坚持这一点。
次数多了,龙锡言好像也被他说服了,尤其是前不久龙锡泞出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真的感觉道了一种奇怪的心颤,不是被刺了一刀的那种痛苦,而是忽然的失落,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悄然流走的感伤。
到那个时候,他才真正地相信的杜蘅的话,并且打从心底里认同了他下凡的举动。
杜蘅是为了寻找三公主才下的凡间,作为天帝的继承人,他从小就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不能像别的神仙那样自由,更比不得龙王一家子这样随心所欲。尤其是后来他总是往桃溪川走,被天帝逮到几次后,就被明令禁止再离开天界了。可是,杜蘅永远都能找到各种借口和机会,那个时候,龙锡言甚至觉得他都已经魔怔了。
杜蘅找到河谷大仙卜了一卦,卦象上说三公主下了凡,于是,杜蘅便偷偷找了个机会溜了下来。
“噢,河谷……那个大仙。”龙锡泞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自然地道:“那个……不是谣传说河谷大仙……卜卦……不是很准。”那可不是谣传,天界里的神仙们都晓得,河谷大仙每日十卦,里头有九卦都是不准的,剩下的一卦还得看运气。
龙锡言无奈摇头,“杜蘅信他。”事实上,就算是龙锡言也有些怀疑杜蘅此举是不是病急乱投医,毕竟,河谷大仙在天界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偏偏杜蘅就信了他的话,还果真跑到了凡间来找人。这一找就是二十多年,却连个人影子也没瞧见。
可是二十多年又算得了什么呢,相比起三公主在桃溪川漫长而孤独的一千多个春秋,相比起她所遭受的冤屈和无奈,他们这二十多年的寻找又算得了什么。
“我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随便找吗?”龙锡泞有些头疼,“我是说,三公主被抽除了仙根,就算她站在我们面前,恐怕我们也认不出她来。”没有仙根波动,三公主与常人无异,杜蘅就算困在凡间几百年,恐怕也是相见不相识。
龙锡言再一次摇头,“杜蘅又何曾不清楚这一点,只是明知无奈而为之。”杜蘅找了三公主那么多年,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如果三公主永远找不到,杜蘅也许永远都不能心安。
晚上龙锡泞失眠了。
他长到两千多岁第一次失眠,就连他娘离开龙宫的那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老龙王以前总骂他没心没肺,龙锡泞也曾经这么认为,可是现在,龙锡泞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一夜之间,他的世界忽然崩塌了。
他想起自己浑浑噩噩的两千多年,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打架抢地盘,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也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幸运,甚至有时候他还会埋怨老龙王的风流,埋怨他娘亲的无情,现在想想,跟三公主相比,他不知道多么幸运。
第二天清早龙锡泞就起来了,他也说不上来到底为什么,就是迫切地想要跟怀英说说话,可还没出门就被龙锡言给拦了,“又去找萧家小姑娘?你就不怕人家烦你。那小姑娘家家的,总得有自己的事儿要做,你一个男孩子,成天缠着她算怎么回事?”龙锡言夹了个小包子塞最里头,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样子懒散极了,哪里还有半分国师大人的风姿。
龙锡泞眨巴眨巴眼睛,仿佛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怀英能有什么事?以前不管做什么我都跟她在一起的。”
龙锡言挑眉一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的?人家小姑娘得有十四五岁了吧,等明年春闱一过,萧家父子中了进士,就差不多该议亲了……”他的话还没说完,龙锡泞就气得跳了起来,怒道:“你……你胡说什么,怀英才多大,她要到明年春天才满十四呢。”议亲什么的,简直就是……荒唐。
龙锡言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继续淡定地吃包子。倒是龙锡泞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也不急着走了,坐立不安地站在龙锡言身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瞪着他,欲言又止。
龙锡言吃了俩包子,又端起面前的白粥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口,罢了又放下碗,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斜睨了龙锡泞一眼,淡然地道:“怎么不走了?”
龙锡泞不自在地嘟囔了两句,也不知到底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犹犹豫豫地小声道:“三哥你干嘛忽然跟我说这个?”
“我为什么提怀英,你心里头没底吗?”龙锡言白了他一眼,忽然又皱起眉头把脸扭到一边去,嫌恶地道:“五郎你能给我变回去不?这模样看得我恶心死了,一把年纪了还装什么嫩。”
龙锡泞扁扁嘴,无奈地抖了抖身体,小豆丁摇身一变,顿时变成个十八九岁的翩翩少年郎。他跟龙锡言长得有几分相似,但异族的血统愈发明显,高鼻深目,雪白皮肤,更衬得头发和眉毛残忍地乌黑。
他有阵子没这样出现过了,居然还有些不习惯,抓了抓脑袋,头发又几缕不听话地掉了下来,他也不管,就那样乱糟糟地坐在龙锡言身边,与头发一丝不乱,白衣纤尘不染的国师大人相比,他显得要活泼和生动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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