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英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道:“我知道五郎最讲道理了。”
龙锡泞的脸忽地就红了,有些别扭地扭了扭身体,小声道:“别把我当小孩子,我比你可大多了。”他很小心地回避了一个老字,怀英觉得挺有意思的。
怀英笑着点头,“是呀是呀,您可都有两千六百多岁了。”都可以做她的爷爷……不,太太太……爷爷了。
太阳渐渐西沉,湖面上却不知从何处冒出了许多游船,有像萧家这种高大霸气的大船,也有那种小巧玲珑的画舫,船上都挂着灯笼,船舷和甲板上人来人往。不远处还有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怀英好奇地循着那声音看了半天,隐隐约约是一艘红色的画舫,轻纱帷幔,随风而动,轻纱后隐隐约约坐着一些年轻女子,绿衣红裳,分外撩人。
“那是赏玉楼的画舫,江南名妓连小玉就在船上。”萧月盈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在怀英的身边,吓得她的小心肝颤了一颤,悄悄朝不远处的龙锡泞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往船里挪了几步。萧家那两位表小姐也在,凉凉地看了怀英一眼,没说话。
“听说连小玉貌美如花,倾国倾城,不知是真是假。”萧月盈托着腮,一脸娇憨地道:“不过,我可不信。任她再漂亮,能有宦娘姐姐漂亮?宦娘姐姐可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了。”
怀英心里一突,拿个妓子跟人家千金小姐比美,这萧月盈到底是无心还是故意?那宦娘闻言显然也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头,好歹忍住了没说什么。另一个玉嫣仿佛完全没听出什么不妥,笑嘻嘻地道:“又没亲眼瞧见,谁晓得美不美,倒是这琴弹得不错。”
萧月盈和玉嫣仿佛找到了话题,立刻兴致勃勃地谈论起琴技来,宦娘冷着脸始终没插话,怀英则悄悄地往旁边挪,趁着她们不注意就要开溜。
“怀英——”眼看着就要溜走了,萧月盈却忽然转过身来朝她唤了一声,一脸意外地看着她,问:“你要去哪里啊?一会儿湖上就有好戏看,你这会儿走了,回来就没位子了。”她一边说着话,还一边急冲冲地上前来拉她。
若是以前,怀英一定觉得这姑娘实在太热情太亲切,可现在再看,越来越像是另有所图,怀英只恨不得自己没有长四只脚。
“我去……那个……出恭。”怀英睁着眼说瞎话。萧月盈却笑吟吟地过来挽着她的手臂,道:“正好,我也要去,我们一起。”她说罢又扭头朝宦娘和玉嫣道:“两位姐姐也去么?”
宦娘微微蹙眉,摇头,玉嫣则笑嘻嘻地跟了过来。
“我也要去!”龙锡泞忽然蹦了出来,跳到怀英面前,仰着小脸作天真状,“怀英姐,我跟你一起去。”
萧月盈顿时大笑起来,捂着嘴道:“五郎要去倒是可以,不过你是男孩子,可不能跟我们一起。”
“不行,我不管,我就要跟怀英一起。”龙锡泞鼓着小脸抱着怀英的腿不肯放,把一个不懂事、不讲道理的小屁孩演得活灵活现,简直就是本色出演。“萧怀英,你不会把我扔下的,对吧?”
怀英有些为难地朝萧月盈看了一眼,道:“要不月盈你和玉嫣去吧,我先把五郎送到我大哥那里再说。等完事了我再去找你。”
萧月盈无奈地撅撅嘴,低声道:“好吧,那你赶紧过来找我。”
怀英咧嘴朝她干巴巴地笑,“你放心。”
…………
“她到底想干嘛?”怀英牵着龙锡泞去了甲板的另一侧,萧月盈对她热情得有些过分,怀英越想,就也是心生怀疑。她始终觉得自己跟萧月盈之间压根儿就没什么大矛盾,她甚至都没莫钦说过几句话,难道就因为莫钦多看了她的画几眼,萧月盈就要害她?那小姑娘的心眼就这么小?
“怎么办?”怀英有些头疼地朝龙锡泞问:“她好像真的黏上我了。”
龙锡泞不以为然地道:“我把她弄到水里头去。”
怀英吓了一跳,“什么?你可千万别乱来!”虽说有这么多人在,萧月盈就算掉进湖里也不大可能有生命危险,可人家是千金大小姐,就算而今民风开放,但官宦人家依旧讲究名节,萧月盈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水,可就有大麻烦了——怀英可不想到时候还要跳下水去救她。
“怕什么,又淹不死她。有我和翻江龙在呢,咦——翻江龙呢?他不是也在这条船上吗?”
怀英忍俊不禁地解释道:“他怕迷路,不敢出门。”
“真没用!”龙锡泞鄙夷地道。
“那你保证,不准把萧月盈扔下水。不然,到时候还得我去救她。“
“为什么?”龙锡泞立刻就生气了,“船上那么多人,干嘛让你去救?”
“船上人虽多,可不都是男人嘛。”不过,要是莫钦跳下水去救人,这桩婚事可不就这么定了。就是不知道莫钦会不会水。
龙锡泞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没再说话了。
她们俩磨磨蹭蹭了老半天才回去,萧月盈一直东张西望地朝四周看,瞅见她二人,立刻朝她们挥手,“怎么去了这么久?”她问。
怀英面不改色地说谎,“五郎拉肚子,折腾呢。早跟他说了中午少吃些,他不听,这回可受罪了吧。”她一边说话还一边捏了捏龙锡泞的小脸蛋,“真可怜哦,好像都瘦了。”
龙锡泞也不生气,反而借势往她身上倒,虚弱地小声道:“抱抱。”
怀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偏又没有话可以反驳,只得认命地伸手将龙锡泞抱在怀里,苦着脸小声埋怨道:“真重!”别看他细胳膊细腿儿的,肉还真结实,沉得跟块大石头似的,抱了几分钟,怀英的胳膊就受不住了。
“下来吧,小祖宗,我这胳膊都快断了。”抱了一会儿,怀英终于忍不住跟他打商量。
龙锡泞哼了一声,不轻不愿地从她身上爬了下来,临下去前还凑到她耳朵边小声道:“看你还敢胡乱编排我。”
她再也不敢惹这个小祖宗了!
吃晚饭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湖面上游船如织,赏玉楼的画舫已经驶到了湖中央,四周挤满了各式游船,众星拱月一般。游船上坐满了人,年轻俊俏的书生,貌美如花的少女,还有肠肥脑满的中年男人,多是华服隆装,富贵逼人。
怀英来大梁朝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场景,难免好奇,连饭也顾不上吃,跟在萧子澹后头看热闹。龙锡泞原本也想跟上的,只是又有些不舍桌上刚炖好的牛肉,再看萧子澹也在,想了想,便放心地留在了屋里。
他才吃了一碗肉,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喧闹,龙锡泞猛地想到什么,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像箭一般冲了出去。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甲板上有人大喊,人群全都用到船舷边看热闹,龙锡泞发疯一般想往里冲,偏总有些人挡着他的道儿。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伸手就拽,抬脚就踢,很快就打出一条路来。
“怀英,萧怀英——”他扯着嗓子大喊了几声,急得汗都淌了下来。
落水的果然是怀英和宦娘,所幸怀英真的会游泳,她顺利地浮上水面,两只胳膊轻轻一划,便犹如飞鱼一般在水里劈开了一条路,飞快地游到另一个落水的姑娘身边,从后头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旋即又往回游。
船上原本要跳水救人的萧子澹和萧子桐见状犹豫不决地停了下来,既然怀英善泳,他们反而不好下去救人了——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要知道,底下除了怀英外,还有个宦娘在呢。
龙锡泞确定怀英并无危险,这才扭过头朝船上脸色铁青的萧子澹大骂,“你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怎么不好好看着她,为什么让她被人推下去?你到底怎么为人兄长的。要是怀英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萧子澹没吭声,由着他骂,倒是一旁的玉嫣闻言立刻哭出声来,慌忙挥手道:“不是,不是我,我没有推她们下去。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掉下去的……”
萧月盈也在一旁打圆场,柔声劝慰道:“都别骂她了,玉嫣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所以,还是她推下水的。这萧月盈轻轻巧巧一句话,便把这罪名给落实了,真是好深的心机。龙锡泞这会儿没有心情对付她,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转身想跳到小船去接怀英。可惜他动作还是慢了一步,萧子澹和莫钦抢在了他前头,二人连拉带拽,把宦娘和怀英拉上船,莫钦又赶紧送上长披风将她们俩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
“怀英——”她们一上船,龙锡泞就赶紧迎上去,疾声问:“你……你冷不冷?”
怀英浑身直打冷颤,牙齿也上下直哐当。已是初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陡然被冰凉湖水这么一泡,她还真有点扛不住。
“赶紧去换衣服。”龙锡泞道,目光微微闪烁,又朝萧子澹和莫钦道:“你们俩身上也湿了,都去换衣服吧。”
怀英直觉他有点不对劲,只是这会儿她实在没有精神去想别的事,再加上一旁的宦娘受了惊吓,并不肯让丫鬟近身,反而紧紧拽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怀英便没再与龙锡泞说话,拉着宦娘一起进了船舱里。
二人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船身忽然一抖,旋即便剧烈地左右摇摆起来。宦娘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怀英赶紧去拉她,一手拽紧宦娘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地拉住窗户,这才没有摔倒。
外头早已是一片混乱,各种尖叫声不绝于耳,怀英隐约又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龙锡泞果然出手了。
☆、第二十章
二十
游船左摇右晃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不动了。怀英的一颗心这才稍稍安定了些,赶紧换衣服,不想才安静了不到半分钟,外头似乎又有了些不对劲。
平静的湖面上忽然起了风,刮得船上的帆哗啦啦地响,船身也开始左右摇摆。怀英踉踉跄跄地奔到窗口朝外头看,不仅仅是萧家的船,湖上所有的游船、画舫全都被吹得在原地打转,更有稍小的游船随着风浪上下起伏,犹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仿佛随时可能被掀翻。
这一点也不像龙锡泞的风格,他虽然总是嘴里叫嚣得凶,其实心肠软得很,就算再生气,再气恼,也不会波及无辜,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更何况,他现在法力尽失,把萧月盈弄进水里已是勉强,哪有本事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难道是江夏?可他那胆小怕事的性格,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难道他也跟萧月盈一样是假装的?那他的演技也太好了吧!
怀英心里头正胡思乱想着,门外传来萧子澹急促的声音,“怀英,怀英你还好吧?”
“我没事。”怀英赶紧回道,她也顾不得换衣服了,抓起地上早已揉成一团的披风重新穿好,宦娘也学着她的样子披上披风。二人手牵着手,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开了门。萧子澹迅速地朝怀英身上打量了一番,见她面上虽有些惊魂未定,却并未受伤,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道:“外头正乱得很,你们俩别出来,小心伤着了。”
宦娘一脸煞白地连连点头,怀英却疾声问:“五郎呢?怎么不见他?”她一边说话一边朝四周查看,却并未看见龙锡泞的身影,顿时就慌了神,立刻扯着嗓子大声喊,“龙锡泞,龙锡泞你在哪里?”
萧子澹的脸上露出愧疚神色,沉声道:“我也是将将从船舱里出来,并未瞧见他。怀英你别急,我这就去找他。外头有点不对劲,你和吴姑娘留在屋里,千万别出来。不然,一会儿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怀英心里沉甸甸的,虽说她知道龙锡泞是条龙,就算真掉进水里也出不了什么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头却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事儿好像没那么简单。
“江夏呢?他在不在?”怀英忽然想起翻江龙来,又急忙问。
萧子澹牢牢扶住门框,脸色有些复杂,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刚刚在甲板上瞧见他了,他脸色煞白地盯着水里看了一阵,忽然跳了下去。”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忽然停下来,顿了顿,好像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翻江龙跳下湖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事儿跟他也没有关系!那闹出这么大阵仗的究竟是谁?
“我好像……”萧子澹犹豫了半晌,又抬头看了怀英身后的宦娘一眼,宦娘会意,立刻退回了船舱。萧子澹这才咬咬牙,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小声道:“我好像听到江夏说什么……有妖气……”他说罢,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许是我听错了。”
“妖气?”怀英顿时吸了一口凉气,猛地瞪圆了眼睛捂住嘴,不得了,龙锡泞——
她神色有异,萧子澹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蹙起眉头沉声问:“怀英,你有事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