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敬爱的皇兄,他发誓效忠的兄长,不惜以命救他的兄长,竟然会对他产生这样的念头……竟然会……想要杀他……
这是他连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突然又觉得好笑,这样,是否他就可以不用再为那些事烦恼?
绝望过后,是一种解脱。
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若是连这份可以交托性命的兄弟之情都是假的,他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倒不如就这般死去,也好过麻木地活在世上。
放弃了挣扎,他安静地等待死亡。
然而在最后一刻,掐在脖子上的手骤然抽离,捂在嘴上的帕子也被急切地拿开,坐在塌边的那个人猛然起身,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有什么从眼眶里流出,滚烫无比,在头脑恢复清醒前,身体先意志一步动作起来。
双手紧紧护在脖子上,他躬着身子张开嘴贪婪地大口呼吸,大量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胸腔,将他呛得连连咳嗽,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停下。
身上没有一处不痛,然而最痛的却是脖子上的伤,以及心底的伤。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因为害怕与难过痛哭失声。
“祁儿?!祁儿!”耳边传来焦急的呼唤,他虚弱地抬起朦胧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他视如母亲与姐姐的皇嫂,下一刻,他再也坚持不住,意识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那之后,他一直高烧不退,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了父皇,看到了母后,还有皇兄,皇嫂,以及许许多多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对他笑脸相迎,温柔亲切,然而下一刻,所有的面孔都会变得狰狞无比,纠缠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不停地在这样的梦境中沉浮,直到两日后,他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原本开朗活泼的少年,开始变得沉默阴沉,有时候甚至几天都不会说一句话,直到敦亲王一家被抄斩,他才又渐渐活跃起来,只是性子却变了。
然后是昭德皇后的去世。
再然后,是十四岁那年的自愿请战,奔赴战场,一去便是四年。
听完这一切,顾安年只觉心口压了千斤巨石,沉重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从来不曾想过,宋祁会有如此的遭遇,她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原因,造就了如今的宋祁。一个看似无情,实则多情的,矛盾的宋祁。
沉默良久,她轻声道:“皇上对你的看重,是真的。”
若不是真的,这个世上早已没有宋祁这个人了。想到这里,顾安年愈发用力地抱紧怀里的人,一种名为失去的恐惧,让她心底发颤。
“我知道,”宋祁笑了笑,轻轻喟叹一声,回抱住眼前的人,道:“也正是因此,我为皇兄驱赶侵犯的敌国,为皇兄祛除朝中毒瘤,尽我所能稳固大匡江山。但这些还是不够。在那之后,或许是因为愧疚,皇兄对我愈发宠溺,他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我,因此而忽略了他自己的孩子,以至于那些孩子每次看到我,都是又羡慕,又嫉妒……”
“我不希望那些孩子恨我,所以我代替皇兄去关爱那些孩子……”
第一卷 三十四、条件
就如宋祁自己所说的,一开始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抢走了侄儿侄女们的宠爱,因为愧疚和不安,所以他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倍地疼爱所有的皇子公主。
以至于到后来,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开始依赖他,甚至有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管他们做错什么,皇叔都会原谅他们。
可以说,宋瑜和宋璟所做的一切,是宋祁自己造的因。
这也是宋祁不想追究的原因之一。
听完了这一切,顾安年沉默了许久,心里有心疼,有怨恨,有感慨,也有无奈,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苦笑着摇头,道:“严格说来,你们都没有错,只是你不知道如何做才是真正对他们好,而他们没有学会体谅,只懂得一味地索取。”
“听你的口气,仿似很了解?”宋祁扬了扬眉,神色间显出几分轻松。
倾诉过后,虽然还是无法释怀,但比起闷在心里,独自一人承受,现在要好受许多。
闻言,顾安年不由讪笑道:“旁观者清罢了。”
不是了解,只是也有过不知晓如何正确对待感情的经历罢了。
若不是经历过上一世,若不是听说了宋祁的过去,她也不会有此体悟。即便是现在,她也不过是知道这么个理,更多的也是没有参透的。
宋祁将人往怀里揽了揽,笑道:“现在你这般说了,往后我也要看清才是。”顾安年只是笑笑,然这不是不信宋祁会真的放下。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见宋祁神色已经缓和,顾安年嗔笑道:“这悲春伤秋也伤完了,大王爷可愿意移驾到偏厅用晚膳啊?”
“咳咳,”宋祁尴尬地清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窘迫,故作稳重道:“本王忙于政务,连时辰都忘了,瞧着天色也不早了,是该歇息用膳了。”
说罢一撩衣袍潇洒起身,雄纠纠气昂昂地出了书房。顾安年掩唇偷笑,跟在他身后。
顾安年能感受得到,宋祁的心结还未完全解开,只是她无能为力。这样的陈年旧伤,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治愈的。唯有让时间来抚平。她能做的。就是陪在他的身边。
仅仅一封信。还不足以定宋瑜的罪,特别是在宋祁否认那是宋瑜的字迹后。
家丑不可外扬,宋瑜被关入大理寺禁闭室的真正原因。只有少数人知晓,而这少数人,自然是不会四处宣扬此事的。毕竟事关皇家颜面,没有人敢等闲视之。
永成帝命令大理寺秘密调查,然而收效甚微。
并不是说宋瑜没有露出马脚的地方,只是在大理寺的人寻到证据前,宋祁就已经将一切蛛丝马迹销毁,以至于大理寺的人辛苦几日,做的都是无用功。
然而,在行动的不止宋祁一人。
顾安年告诉宋祁——宋瑜的贴身大丫鬟是宋璟的人。此举意义明确,是为了防备宋璟。
宋瑜被揭穿一事,背后的主使不难猜测。
翠蓝在宋瑜身边潜伏了如此之久,又是宋瑜的心腹丫鬟,必然知晓宋瑜的很多秘密。如今宋瑜大难在即,只要罪名被证实,以永成帝对宋祁重视,宋瑜注定无翻身之地。如此关头,宋璟不可能会不动这步棋。
宋祁明白顾安年的暗示,立即便派人去了五皇子府,想要将那名唤作翠蓝的丫鬟劫走,只是派去的暗卫扑了个空,翠蓝早已销声匿迹重生之萝莉教官。
可想,宋祁依旧是慢了一步。
在宋瑜关入大理寺的第六天,一直没有进展的调查有了突破,一名自称是五皇子贴身大丫鬟的柔弱女子来到了大理寺报案,所报正是五皇子谋害逸亲王一事。
那形容憔悴的女子,正是翠蓝。
大理寺不敢等闲视之,急忙将此事上报了永成帝,永成帝吩咐将人带入宫中亲自问话。
宋祁得到消息时,翠蓝已经被带入宫中,他连更衣都来不及,当即便策马赶往宫中。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宋祁赶到宫中时,翠蓝已经将宋瑜所做的一切招认。
翠蓝被带了下去,宋祁立在御书房大殿之中,沉默地望着神色疲惫的永成帝。
良久,永成帝叹出一声,怅然道:“十三,是皇兄对不住你……”
他也知道自己的偏宠带给幼弟的是负担,是危机,但是他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愧疚与不安,他只想尽自己所能地弥补他,弥补年轻时,自己所犯下的错。
宋祁没有言语,眼中微沉。
永成帝苦笑一声,暗嘲自己的痴心妄想,这么多年遮遮掩掩地逃避,不愿提及只言片语,如今却还想着能够求得谅解。
那个晚上,是他一生都不愿回想的。
他差点因一时的贪念与冲动,铸下大错。
即便在最后关头他仓惶而逃,也终究掩饰不了他对最疼爱的幼弟痛下杀手的事实。
再过一个月,便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始终无法忘却,十年前的那个深夜,十三在自己手下渐渐失去生命的样子,还有紧紧掐在十三脖子上的,自己的手……
这段时间,他总是因为一个梦,在半夜被惊醒。
他梦到那个晚上的事,梦到自己掐着十三的脖子,而十三瞪大眼,一遍遍哭着问自己为何要杀他……
那些场景如一把把利刃,将他慈爱和蔼的面具划地支离破碎,露出里面丑陋的真面目,那因为嫉妒和贪婪而扭曲的面容,丑陋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
他以为,这一生,只要自己全心全意地补偿十三,就可以让自己在这个皇位上活得心安理得,他甚至打算。待自己知命之年后,就将皇位还给十三。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十年前,他险些亲手掐死自己的亲弟弟。十年后,他的儿子,竟然要下毒害死他最疼爱的弟弟!
所以他无法原谅!
将那个名唤翠蓝的女子提供的书信,以及毒药扔到宋祁脚边,永成帝压抑着怒气,厉喝道:“十三,这就是老五谋害你的证据,看到这些,你还要替老五说话吗?!”
宋祁弯腰捡起地上的书信和小瓷瓶,细细看过之后。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
见状。永成帝愤愤然哼了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听到这一声,宋祁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终于开了口:“皇兄。臣弟不为老五辩解,臣弟只是希望皇兄能网开一面,饶过老五这一次。就像……当年你放过臣弟一样。”
永成帝神色一变,眼中闪过深深的悲伤。
宋祁顿了顿,呼出口气,接着道:“皇兄,你能放过臣弟这个心腹大患,难道就不能放过你的亲生儿子吗?”
“这不一样星媒舵手!”永成帝急声反驳,话一出口,又不由恼怒地捶了下桌面。恨恨道:“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老五他不忠不孝,背德弃义,又怎能与你相比!”
宋祁摇头苦笑,道:“皇兄,老五会做出如今这等事,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永成帝一怔,嘴角轻轻蠕动,终是垂头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见状,宋祁撩起衣袍直直跪下,沉声道:“皇兄,臣弟恳求你饶过老五。”
永成帝面上一动,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喝道:“你竟然为了那个逆子下跪求情?!”
也不怪永成帝大惊小怪,除了先皇与昭德皇后去世时,宋祁下跪过,其余时候,即便是面见永成帝,也没有跪拜过。如今,他为了保住宋瑜,竟然下跪求情,永成帝如何能不惊?
而惊讶之余,却是更为怒火冲天。
然见宋祁眼中满是倔强,永成帝又不由无奈摇头,他自小便拿这个弟弟无法。
宋祁见永成帝如此大惊小怪,不禁觉得好笑,道:“皇兄,臣弟可不单单是为了替老五求情才下跪,也是感谢你这些年对臣弟的恩宠。这些年来,你既为兄,又为父,又是一朝天子,难道还受不起臣弟这一跪?”
永成帝气得吹胡子瞪眼,说的好听,不过是拿捏住了他的软肋,知晓这一跪自己会不忍拒绝罢了。
其实永成帝是真的误会宋祁了。
宋祁笃定永成帝会答应他饶过宋瑜,是以这一跪看着是在为宋瑜求情,其实是他在为自己即将离开京城,向永成帝表示歉意以及感激罢了。
如今已将近七月底,离他大婚与行冠礼的日子已经不远,他很快就要离开了。
想到这里,他不免也有几分惆怅,脸上露出几分哀伤来。
永成帝不知宋祁的心思,见状只以为他是心软,不忍宋瑜获罪,心中不禁不软,叹道:“罢了罢了,就依你……”话未完,永成帝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话锋一转,道:“要朕不追究也行,只是,十三,你要答应朕一个条件!”
宋祁眼皮一跳,忽地有种不好的预感,硬着头皮,他试探道:“不知皇兄有何条件?”其实心里已经把趁火打劫的永成帝埋怨了不下千百遍。
“除非你留在京城,否则朕不会饶了老五!”永成帝一锤定音。
他也看出十三志不在朝政,想要远离京城,经历了这么多,他也知晓自己所给他的权利都是负担,是以他也不逼迫他一定要在朝中助他了,只要能时常见到面就行。
“这……”宋祁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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