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很久了?”赫连茗湮说话口气像是对认识叙旧的老朋友般,目光也是平淡中带着温柔,“军中有些小麻烦要处理,过来晚些——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带你去吃些东西。”
不管赫连茗湮再怎么热情,终是换不来言离忧半点亲近,冷冷望来时,言离忧眼中有的只是警惕提防:“九儿在哪里?”
几不可闻叹口气,赫连茗湮浅笑落寞:“初九很好,虽然一直在闹脾气,吃喝休息从未耽误,倒比来的时候高了许多。堂兄对初九十分喜爱,好吃好穿买了一大堆,这会儿大概还在哄她开心,至于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亲眼看见就知道了。”
听赫连茗湮意思,这里还不是解决恩怨、彻底划清界限的地方,要见初九还得跟着她跑到霍斯都大军内部,言离忧不禁有种想骂街的冲动——她的生活已经被青莲王的头衔搅得一团糟,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就不能给她洗清身份的机会吗?
再多抱怨无济于事,言离忧忍住心底火气僵硬点头,难免有些犹豫。
来之前她并没有说可能会随赫连茗湮走,如果沐酒歌见她久不归去找来怎么办?还有就是言离忧无法确定,这一趟她是不是还能保持自由,是不是还能回到有人等着她的大渊。
这些担忧之前言离忧都有考虑过,却始终没有结果,如今最重要的是救出初九,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她实在没有过多精力去考虑。
赫连茗湮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比起言离忧骑的那匹好上太多,骑在马背上驰骋不到半个时辰,赫连茗湮便将言离忧领到霍斯都帝国驻军大营外围。深入敌后,言离忧自然免不了紧张,不过在赫连茗湮将她请入一间单独院落,开门看见初九那一刹,言离忧心里那点紧张全部抛到九霄云外,仅剩七分干笑和三分同情。
慕格塔·萨琅是谁?是慕格塔·洛绮罗,也就是赫连茗湮的堂兄,是霍斯都的年轻贵族,更是深受霍斯都帝国主君柏山信任、手握一方兵权的副指挥使,这些情况言离忧在来之前特地了解过。按理说如此荣耀的年轻人应该充满高傲威武之气,可映入言离忧眼帘的萨琅,完完全全与高傲或者贵族等词语不搭边,非要找个什么词来形容,大概只有“狼狈”二字最合适了。
“不是这个,真笨!你脑子怎么这么笨啊?都告诉你了要放在那边!是那边!”明亮房间内,在言离忧心中一直保持柔弱听话少女形象的初九,此刻正叉着腰颐指气使,恼火地对萨琅一顿臭骂,而萨琅狼狈地跪坐在地上摆弄一堆沙土和石子,灰头土脸模样就像个奴仆。
言离忧勉强忍住笑,轻咳一声低唤:“九儿。”
“红莲姐?!”初九抬头,惊喜表情溢于言表,立刻将那一身小公主形象踢得粉碎。三步并作两步扑进言离忧怀里,初九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马上被委屈泪水占据:“红莲姐,你可算来了,我好想你和姐夫!我想回家!他们都是坏人,我不要在这里!”
三两滴泪水和通红小脸儿让言离忧心疼不已,半蹲下身想要为初九擦去泪水,这才发现,初九的确如赫连茗湮说得那样,长高了,高到已经不用她半蹲的地步。
十几岁的少女本就该亭亭玉立了,初九完全是因为以前生活环境不好、营养跟不上才落得个瘦小身材,这一年多跟着言离忧等人吃得香、睡得好,个头便突飞猛进长了起来,愈发出落得像含苞待放的娇花。
乱世中,这也算难得的喜事。
“九儿不哭,很快就可以回家了。”满怀慈爱轻轻哄着初九,言离忧旋即将锐利目光投向赫连茗湮,“说吧,我要带九儿走,条件是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言离忧才不会相信赫连茗湮会那么好心,把费尽力气才拐到手中的初九白白送还给她。
赫连茗湮没有直接回答言离忧,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初九:“起初我只以为初九是墨情的亲属,所以你们才会如此体贴疼爱她,直至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我才明白,其实初九与你们并无血缘关系,真正让你们不惜一切保护她的原因,是她脑海里承载的那些东西。”
“我们与你不同,就算没有那些,九儿也是我们最重要的亲人。”言离忧冷冷回应,而后低头轻抚初九,柔和笑容似是春风沐雨,“九儿,你记住,这世上总有些人只会看到你的利用价值,他们不懂什么叫感情、什么叫恩情;背信弃义、忘恩负义,这是他们最擅长的,就算你待他们再好,他们也会为了利益毫不犹豫回头反咬你一口。你的墨情姐夫就被这种恶狗咬过,到现在心里还有一大块伤疤,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千万远离这些坏人不要受伤,懂吗?”
初九明白言离忧是在暗讽赫连茗湮,却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只得似懂非懂点点头;旁侧跪坐得双腿酸麻的萨琅揉着膝盖缓慢起身,满脸不悦之色:“干嘛说得这么难听?感情这种事好聚好散,当年温墨情从来没有对绮罗表示过什么,凭什么要求绮罗守他一辈子?自己不把握机会就不要怪别人。再说这么多年来绮罗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温墨情的事,倒是你和温墨情话里话外总要埋怨绮罗——”
“堂兄,还是说正事吧。”赫连茗湮轻描淡写打断,眉间一缕不易觉察的黯然闪过。
各家都有难念的经,不了解具体情况前,言离忧也不想过多买怨谁。方才那股火气过后平静许多,言离忧再度询问赫连茗湮的条件。
“刚才我说那番话是想让你明白,初九对我霍斯都而言也十分重要,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交换条件,我不会放她离开。”赫连茗湮移开视线,尽可能不语言离忧对视,语气多多少少强硬几分,“离忧,你别无选择,想要让初九平安回到墨情身边,你必须答应跟我回霍斯都——你应该明白,凭你现在的功夫,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言离忧头颅微扬,不卑不亢:“我的确打不过你,但是可以闹得你们霍斯都鸡犬不宁,想得到安静,除非你杀了我。”
深吸口气,赫连茗湮疲倦摇头:“你还是这么固执。离忧,如果我想让你死,曾经有过无数次机会,之所以我会费尽心思征得你同意,为的就是能让你心甘情愿离开大渊,且不至于伤了我们姐妹之情。你知道吗?这些年你不在身边,父亲总是拉着我说,说是若见到你一定要代他说句对不起,他很爱我们,真的很爱,若非情势所逼,当年父亲绝对不会选择把你送走……”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废话!”胸口沉闷令言离忧愈发焦躁不安,陡然一声厉喝,用力将吓坏的初九揽在怀里。
沉默少顷,言离忧带着几分无奈与倦怠开口:“赫连茗湮,我最后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青莲王,不是你的妹妹。我脑子里没有任何与青莲王有关的记忆,你们想要的东西从我这里根本得不到,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不受任何人约束,仅此而已。”
是与不是,究竟有什么区别?言离忧想不通赫连茗湮的坚持是出于执念,还是仍认为她就是青莲王,但对她来说,这个身份实在太过沉重厌烦,唯有摆脱,唯有彻底洗清与青莲王的关系,她才能从霍斯都这一群偏执的人掌中逃离。
然而,事情总是不遂她心愿。
一声幽幽叹息哀婉回荡,是赫连茗湮低垂眉眼间的哀伤,亦是那一声声解释里的苍凉无力,更是将言离忧希望彻底打碎的最后决绝。
“离忧,你可以失去记忆不承认那段过往,墨情也可以不在乎你的身份和你在一起,但我是知道的,你就是你,世上独一无二的言离忧。我本不想如此残忍,是你逼我的,我只能明明白白告诉你——离忧,你就是青莲王,你没有任何与你容貌酷似的替身,除了为了你而死的轻愁外,而她,是我们血浓于水的妹妹。”
第302章 生死有命
“绮罗,喜不喜欢‘茗湮’这个名字?你喜欢喝大渊的茶,‘茗’呢,在大渊话里就是茶的意思。”
“喜欢!那……那妹妹们叫什么?”
“妹妹啊……嗯,一个叫离忧,一个叫轻愁,好不好听?”
“离忧,轻愁。离忧,轻愁。父亲是不是希望妹妹们永远都不要忧愁?父亲放心,我会照顾好妹妹们的,让她们一点儿都不忧愁,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果然还是我的小绮罗最懂事。如果有一天父亲不在了,你要照顾好妹妹们,不要让她们被人欺负,明白吗?”
遥远记忆中,那张俊美面庞总是带着柔柔笑意,宽阔手掌温和地揉搓着她的头顶,哪怕她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却从未觉得自己生命中缺失过父母之爱,一个孩子所需要的,父亲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就连名字,父亲都起得如此用心。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别再对我重复这些毫无意义的话!”怒喝声令赫连茗湮的追忆不得不中止,回过神看着对面面带愠色的绝美女子,心底那抹哀凉越来越深重。
极力扫平复杂心绪,赫连茗湮恢复从容之态:“你听不懂没关系,我可以一遍遍告诉你,不管怎样,这次你一定要跟我回去,不能再拖了。”
“我说过,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远在霍斯都帝国的你敢说对青莲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吗?如果不能,你就没资格为我的身份下决断。还有,轻愁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们慕格塔家的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言尽于此,我绝不会跟你回霍斯都帝国,我的家在大渊,我爱的人也在大渊,这里才是我要生活的土地!”
夹在两个女人的争执之间,萨琅倍感尴尬,脑袋快被一声比一声高的争辩吵破,忍无可忍时,终于一声大吼将赫连茗湮和言离忧的声音压了下去。
“都听我说!别吵了!”揉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萨琅一声暴吼后马上又恢复常态,变成那个唠唠叨叨的散漫男人,“轻愁是谁就不要纠结了,现在重要问题是离忧你到底不要不要跟绮罗回去。丑话说在前头,我这几天跟奴才似的伺候着初九小姑奶奶,目的你也懂,就是为了用初九换你,你不肯答应绮罗的条件就别想让初九离开。绮罗,你也是,没必要再苦口婆心枉费心机去劝她,你又不是没证据证明她身份,何必多费唇舌?看你们吵来吵去没个完,我脑袋都跟着疼!”
“你脑袋疼是因为太笨!不要推到红莲姐头上!大笨驴!”不等赫连茗湮或者言离忧开口,初九先翻个白眼狠狠朝萨琅发了顿火,直接让萨琅失落地闭上嘴巴继续保持沉默。
不过,要说的话,撒狼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明白。
言离忧转向赫连茗湮,眼神语气狐疑不定:“证据?什么证据?既然能证明我就是青莲王,当初为什么不说出来?”
“有些事,我本不希望你知道,若非迫不得已,这些话我宁愿烂在肚子里直到死去。”赫连茗湮缓缓叹道,“其实要分辨你是不是青莲王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最近,你有没有经常无缘无故陷入昏睡的情况?”
那一刹,言离忧险些忘记呼吸,只觉世间一切似乎都没了声响,安静仿若死寂。
她最不想提起的事,以及她目前最感到害怕的事,竟重合到一起了么?而这答案,似乎又隐隐将她指向另一个悲哀结果——作为青莲王的姐姐,赫连茗湮对青莲王的身体状况十分了解,若是赫连茗湮说对了,也就证明……
她,的确就是青莲王。
呼吸声在此刻异常清晰,甚而有些刺耳,言离忧几乎失去所有反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眼前,脑海里,错乱一片。
“红莲姐,你怎么了?”初九被言离忧恍惚模样吓到,紧紧抱着言离忧手臂就快哭出来,“红莲姐,你别吓我,别吓九儿!你说句话!红莲姐……”
“九儿,让她好好想想,别去吵她。”萨琅轻轻拉过初九在耳边低道。初九立刻用小手捂住嘴,意料之外地听话,反身抓住萨琅衣角,依赖地紧紧贴在萨琅身前。
看着言离忧忽而苍白的脸色,赫连茗湮眸中流露出几许不忍,硬扭过头挪开视线,这才不至于心软上前安慰。
就这样僵持许久,在几近凝滞的气氛中,言离忧突地动了一下指尖,僵直身体渐渐缓解。随着赫连茗湮眼眸中担忧稍弱,言离忧的脸色也在慢慢恢复,只是那份慌张褪去后,给予赫连茗湮与萨琅的,是更加冰冷表情。
“你们动了什么手脚?”
萨琅微怔,拍拍初九的头而后一声苦笑:“到底有多讨厌我和绮罗啊,这种事都要直接怪罪到我们身上吗?会做这种事只有族里那些老头子,别再冤枉绮罗了!”
事实上不等萨琅开口辩解,言离忧已经猜到自己冲动之下责问错了人。
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