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韧秋说身份,其实和他桂皮也大致相当,如果抛开往事不讲,他是焦家下人出身,虽曾有过一番事业,但现在又回到少夫人手底下做事。桂皮虽是奴籍,可他是权仲白身边的第一心腹,他们两人是可以称兄道弟的。桂皮唤他李公子,多少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可没想到李韧秋还没答话,少夫人先开了腔。“好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晚上没吃饭,饿得很。出门在外也没那么讲究,你们坐下一起同吃吧。韧秋你在东北也有段日子了吧?我现在对京里的事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知道东北最近有什么动静。”
一边说,一边就在李韧秋的带领下,直进了堂屋。李韧秋倒是没忘了桂皮,他冲他温和一笑,又对少夫人道,“桂皮兄弟有句话说对了,您在海上久了,着实受了许多委屈,瞧着人都清瘦了不少。横竖如今也没急事,不如先沐浴用餐,小憩片刻……”
出门在外,肯定不能和在家那么讲究。桂皮也不是挑剔的人,从前跟着权仲白走了多少地方,都不当回事,只是这一次,他的确是有点心力交瘁了。被少夫人这一说,也觉得周身酸痛、饥肠辘辘,便默不作声地顺从了李韧秋的安排。坐在下首陪少夫人用过了早饭,李韧秋已为他们都安排了屋子,净房内也备了热水,水中竟还飘了有几朵花瓣,并且没备大盆,而是以小盆浇水洗漱,使用的洁具也都是一尘不染,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是周到。
桂皮这一路走来,也明白少夫人微有洁癖,如用大木盆,谁知道干净不干净?她肯定不喜,在船上定国公用大盆送了水来,她都要舀出来使用,仅仅是这一个用心之处,就显出李韧秋对少夫人的了解。
待到洗漱过来,躺到床上时,他更觉得李韧秋非常细微体贴:他进过二少爷的书房,权仲白的被褥等物,自然都是内院打点。少夫人虽然平时居家极为讲究,但却喜欢睡棉布床单,再配上湖丝的被子。这一套被褥,棉应是松江的飞花布,丝是湖州的七里丝,这两样布料所费都特别昂贵,盘锦这样的小地方未必有卖。李韧秋肯定是从别的地方买过来的,当然,要说贵价,少夫人拿银子铺床睡都可以,这份心思,难得不在钱上,只在他的心意。
桂皮才刚因为美食和热水松弛下来的心弦,又悄悄地绷得紧了:很明显,他只是沾少夫人的光,李韧秋招待他都是这个规格了,招待少夫人还不得更加用心?少夫人刚经过连绵风雨,这会,正是需要人关心、体贴的时候,偏偏二少爷人又在京城,根本脱不开身不说,为免招惹怀疑,也不能轻易派人和少夫人通消息……
疲倦毕竟是无法阻挡的,他辗转反侧了一会,居然也就在这舒适的床褥间恬然睡去:虽然宝船上条件也好,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别说少夫人,就是桂皮都是提心吊胆,睡都睡不实诚的。
如此一觉醒来,居然天色已黑,桂皮忙起身洗漱,床边竟已为他备了新衣。他换上衣物推门而出时,见堂屋亮了灯火,便忙快步过去,才走到窗边,就听见李韧秋的声气说,“这不是娇贵不娇贵的事,您是什么样的人?天生就该高高在上、永享清福,在船上实在是受了苦,我恨不能以身代之,可却无法露面。这点安排,不过是略费手脚,根本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又道,“就是没想到您在海上居然遇到风暴,把衣服都给失落了。刚才下午,我让人去给桂皮兄弟采买了几身新衣。可您是从不穿外头成衣的,看来,只能把布料买回来,由您自己做了。”
这番话,竟惹来了少夫人的笑声……桂皮在窗外,一下就听得呆住了。
只要听过这笑声,便能发觉,在船上近两个月的时光里,少夫人虽然经常发出笑声,但却一次都没有对定国公笑过……
“焦勋,现在连你都要来打趣我的女红了?”少夫人一边笑一边说,“得了吧,出门在外,哪那么多讲究。我们去达家那一带,也得打扮得低调点,不能招摇过市吧?我还是打算扮个小厮,或是穷门书生。成衣店随意买两套衣服也就能敷衍过去了,谁还真自己做?”
李韧秋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笑意,他说,“既然如此,我也有几身新衣为您备着。只盼着您不挑剔就得了,从前您出门的时候,可没这么不讲究。”
现在是已经要说起往事了!
桂皮心底,警钟大作,他忙加重了脚步,叩门轻声道,“少夫人,小的贪睡来迟了。”
门很快被打开了,李韧秋亲自把他给让了进来。屋内两排太师椅,桌上两盏清茶,从茶杯位置来看,两人的位置分得很开,室内也还有两名做丫头打扮的女娃服侍,礼,是没什么可挑的了。桂皮担心的也不是这个,他瞅了少夫人几眼,见少夫人眼角笑意未歇,虽然还是扮的旧男装,但眉眼盈盈,神态竟显得极为放松、柔和,更是暗叫不好,给少夫人见了礼,便顺着她的指示,和焦勋相对着在下首坐了下来。
“我也才醒没有多久。”少夫人遮着唇,浅浅地打了个呵欠——在外人跟前,她是很少这么放松失态的。“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的确是把自己给养懒了。这两个月好一通折腾,是有点受不住。正好你也来了,快去吃碗面,回来我们一起说说东北现在的局势,还有日后几天的安排。”
桂皮的确饿得不行,只好退了出去,三口两口忙忙地扒完了一碗面,又回到屋内时,李韧秋正和少夫人说阁老府十四姑娘的事,少夫人眉间也露出了几分忧虑,“文娘是太放不开了,守着个虚名,值得么?要我说,那样的名色夫妻,心都不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脱身出来,找个好人,安稳过了下半辈子也就是了。”
见到桂皮进来,她便掩过不说——也不知是为了维护姐妹的面子,还是这话透露自己心声打算,不便在夫家人跟前提起——而是转向李韧秋笑道,“说吧,我猜这几个月,朝廷里的热闹是少不了的。”
李韧秋沉静地点了点头,“曾有一度,关于杨阁老致仕的传闻是喧嚣尘上,不过,风波现在到底是已经过去了。杨家人才济济,且都立场鲜明地支持杨阁老,其中助力,绝不是孤军奋战的人能想像得到的。尤其是杨善榆,宝船在日本江户湾上演的那一出好戏,虽然招来了不少议论和弹劾,但毕竟大秦在理字上还是站得住脚的……再说,火器上水平提升了这么多,只要能保持住这个优势,大秦海军,自然是战无不胜,就连陆军的威慑力都平添了几分。若非杨善榆没有功名,不是正经的进士,光是这个功勋就能让他高升入部,起码做个侍郎了。即使如此,皇上还是坚持将他的散官衔升到了三品,在他这个年纪,不是武将出身的,能有三品的功名,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了。也就是因为如此,如今没人敢议论杨家推行的那些新政,什么蒸汽机,什么织布机的,都说他们现在在做蒸汽轮船,如果能做成功,就算是没有风,甚至是逆风,都能照样在河海中前行。若果如此可行,则推行此策的杨首辅势必成为最大功臣,还有他那位能干的女儿杨七娘,说不定也能反过来带契父亲、丈夫。现在杨七娘已经再下广州去了,据说她不但是要去和丈夫会合的,而且还要在江南重新开办工厂,改造织布机、纺纱机和蒸汽机……”
只是几句话,便把大秦朝堂中的风云变幻给点了出来,李韧秋顿了顿,又道,“不过,旧党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在吴阁老之后,现在王尚书入阁的事,也提到台面上来了。旧党因此也比较满意,暂时没有再攻讦新政和新党。这一个多月,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宫里、朝中都很是平静,起码是没有发生什么事让我知道。至于良国公府和焦家,大体来说都是一切平安。”
少夫人冲他扬起了一边眉毛,仿似在做出无声的询问,李韧秋苦笑了一下,“果然还是瞒不过您……”
他清了清嗓子,道,“就是四姨娘,两个月前跑了,带走了一些她屋里的金银财宝,也不知去了哪里。三姨娘做主,给她办了个小小的葬礼,反正她也没有子女,这事几乎没人在意,就这么揭过去了。”
跑了?桂皮忍不住就去看少夫人,少夫人神色微变,只是眸色略微深沉了一点,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一时没有作声,李韧秋又道,“那时我还在京里,神医托我给您带话,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事,只能由得她去。”
“可知道是跑到哪里去了?”少夫人的眉头跳了一下,李韧秋望了她一会,慢慢地说,“神医知道您在想什么,不过,麻六在这件事上似乎相当无辜,四姨娘是在别庄里失踪的,他那时人在城里,事后到现在也没异动。神医说,也许四姨娘这回看上的对象,比麻六还要不合适,她索性就不问您了,跑了再说。”
这也算是一个很有可能的答案了,少夫人却并不满意,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淡淡地道,“纳妾文书还在我们手里呢,就这么跑出去是怎么回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等我回京再处理……我倒要看看,她的本事有多大,又能跑到哪去。”
少夫人难得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桂皮能瞧得出来,她是有点动气了,可他却不知如何去安抚少夫人的情绪。他甚至怀疑连二少爷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石英和他说过几次,二少爷私底下也还是那样较真,两个人相处,就像是在打仗一般,不是少夫人压服二少爷,就是二少爷压服少夫人……
李韧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调转目光,柔和地望着少夫人,并未多加言语,只是这么静静地望了她一会,望得少夫人略微扬起的眉头,渐渐地平复了,才低声道,“有时候,做底下人也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又何必和她置这份闲气呢?”
如此和稀泥的说法,竟没激起少夫人的嘲讽,她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桂皮看在眼里,更是心惊肉跳,他忽然明白过来:比起二少爷,这李韧秋是和少夫人一起长大的,两人间能说的话简直太多了,好比现在,李韧秋明显是在暗示从前的往事,这两人是当着他的面,正大光明地打哑谜。
这不是说少夫人的举动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了,他桂皮算老几?在少夫人跟前哪有什么地位可言,只是,只是这正常的交流,在李韧秋和少夫人这里,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默契和自然。而这份默契,却是桂皮无法从二少爷和少夫人身上找到的。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强笑道,“说来,商船从这里到天津,满打满算也就是大半个月,我们从陆路过去,也要七八天时间,这里赶出来的时间也很有限。不知李公子打算如何安排行程,咱们家的人手现在又隐藏在何处。”
李韧秋便从善如流地含笑说,“这一次要去三处地方,第一处,姑娘最好是易容以后,再戴上兜帽。——达家老家就在附近,明天我们过去看看他们的人手,然后可往山东一带过去,鲁王的人脉都在那里。这一次可以不必和当地人接触,只是在这几处地方走走看看,感受一下他们的势力大小。等到这两处地方都走过了,咱们再去真定……”
桂皮现在才知道,原来立雪院的嫡系人马,被安排在京城附近,从真定过去天津已经比较近了。这么走从路程上来说是最俭省的,还能顺带去把绿松接回来——如果不怕暴露行踪的话,不过反正从日本回来,又逢台风季节,变数很多,少夫人也不难解释自己的行踪。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她才有意把绿松留在了山东吧。
他请示般地望了少夫人一眼,见她面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起来,只余下常年不离唇边的淡淡笑意,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寒:少夫人为人强势,肯定不喜被别人猜忌,刚才自己的表现,恐怕已令她多少有些不快。
不过,少夫人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头道,“不和鲁王人马多加接触也好,虽然这几年,他们对你是言听计从,但没准鲁王的人马,真的已经又悄然潜入了大秦,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还是不暴露为上。”
李韧秋眼一眯,他本来一脸和气笑意,此时神色一正,居然还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自周身辐射出来,“愿闻其详?”
少夫人顿了顿,反而冲桂皮道,“前因后果好复杂……你来说吧。”
桂皮不知其意,只是顺着少夫人的意思,把在日本发生的种种事件逐一说出,因为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他并未跳过什么细节。李韧秋听得亦很用心,只是听着听着,他眼里竟出现了一点真正的笑意,好似春风拂过了柳梢一般,让这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公子,一下‘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