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娘的笑,顿时热情了几分,口气却自然还是淡淡的、懒懒的。“是有这么一说,不过舅舅一家都风雅,我们在他们跟前,也不提这些俗事。”
石翠娘不像是何莲娘,只贴着蕙娘、文娘,她同焦家两个姑娘也说得上话,和吴嘉娘也亲热,嘉娘一边说,一边举筷子,才一动她就笑了。“哎呀,又戴了新镯子出来,也不给我们开开眼,偏就只是藏着掖着,不肯露个好。”
富贵人家的娇客,成日里除了打扮自己,也没有别的消遣了,十二三个小姑娘莺声燕语,都笑道,“快撸了她的袖子起来,让大家瞧瞧!次次见面,她镯子是从不重样的,这一次又是从哪里得了好东西?”
吴嘉娘生得也实在好看,一双大眼睛好似寒星,偶然一转便是冷气逼人,只这冷和蕙娘又不大一样,蕙娘的冷,冷得淡、冷得客套,冷得令人挑不出大毛病,可吴嘉娘就冷得傲,尤其焦家两姐妹在座,她虽是笑着,笑里却始终写了三分轻蔑。此时得了众人起哄,仿佛众星捧月一般,成了场上焦点,这轻蔑才慢慢地淡了去,却仍是摆手,“什么好东西,就是舅母给了一对红宝石……”
一边说,一边半推半就,已经被何莲娘掳起袖子来,果然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腕上穿了一对金镶玉的镯子,金自然是十足成色,玉面也是洁白无瑕,上等和田美玉,最难得却还是玉中两点惊心动魄的鸽血红,晶莹剔透不说,大小形状也都极为相似。一望即知,这是把大的那块硬生生琢成了这小的形状。此等手笔,亦由不得人不惊叹了。
“这是硬红吧!”吏部尚书家的秦英娘一直未曾开口,此时倒是一句话就道破深浅,“这样大小的硬红,比软红不知难得多少,是从西边过来的?”
四少奶奶亦不禁托着嘉娘的手,细看了良久,方才笑道,“真是稀世奇珍,最难得在你这样的手上,就更显得好看了。”
嘉娘莞尔一笑,将袖子徐徐地放了下来,“瑞云姐姐夸人,来来去去也就是这两句话。”
这话说得有意思,少奶奶有些纳闷,细细一想,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在婆婆身边侍奉。云贵总督何太太夸蕙娘,“好衣服也要天生丽质才穿的好看”时候,自己随声附和了几句。没想到嘉娘居然记在心里,自己再说这话,她不软不硬,就给了个钉子碰。
一样是名门贵女出身,少奶奶在家做娇客的时候,做派未必比吴家小姐差,她心里不禁有几分恼怒,可嘉娘打了个巴掌,又给块糖,自己噗嗤一声,倒笑起来,“可就来来去去这两句话啊,偏偏就那么中听!”
她比少奶奶小了五岁,算是两代人了,少奶奶一个是主人,一个也不好和小辈计较,便跟着笑起来。蕙娘恰好又于此时说,“刚才那首《赏花时》,唱得好,崔子秀的声音还是那么亮——他也算是能唱的了。”
几句话就又把话题岔开了,此时酒席将完,蕙娘话也不多,先赞春华楼的钟师傅,再赞麒麟班的崔子秀,其实都是在给主人家做面子。少奶奶几年没见她,从前也不熟悉,本来心里是没有好恶的,反而和吴嘉娘还更熟悉一些儿,此时倒是对蕙娘更有好感。
她偶然打量蕙娘一眼,见她一手搁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唇边似乎蕴了一丝笑意,背挺得笔直,姿态又写意又端正。袄裙虽很跟身,可穿了这半天,都没一丝褶皱,少奶奶平日里虽然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可看看蕙娘,再看看自己,不期然就觉得自己这衣裳实在有些见不得人,毕竟是坐下站起的,腰间已经有了一点折痕……
再看一桌子人,打量蕙娘的人绝非一个两个,少奶奶也是过来人,深知就里:思巧裳在京城没有分号,如有,恐怕今日席一散,管家们就要盈门了。照着焦清蕙这一身花色样式,稍微一改搭配,不到半个月,准有十几套这样的衣服出来。再过上一个月,宫里都要穿上这样的裙子了……只要那南边的星砂不断货,往后一两年内,思巧裳是管染管卖,绝没有卖不掉的担忧。
其实,照少奶奶来看,衣服也无非就是那样,最要紧还是蕙娘穿得好看——说穿了,还不是她人生得好?可没办法,从前就是这个样子,名门嫡女,没几个看得起焦清蕙的,背地里议论,都撇着嘴,“上辈子撞了大运,这辈子托生在焦家,一个庶女,倒比宫里的金枝玉叶都要风光了……”可见了焦清蕙,见了她穿的用的,尝了她吃的喝的,由不得就兴出叹息来,就兴出想望来:难为她怎么能这样费心,有如此巧思。这样的好东西,“我也要有!”
久而久之,倒都悬为定例了,京城流行看高门,高门流行看宫中,宫中流行——却要看宫妃们的亲眷,这些一等豪门的风尚,而一等豪门的风尚,却要看焦家的蕙娘。这三年来,她闭门守孝从不出门应酬,这一风潮才渐渐地褪了,满以为此事也就再不提起,没想到重出江湖第一顿饭,还和从前一样,明里暗里,众人都看着蕙娘,又想学她,又不知该怎么学。
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何莲娘开口了,“蕙姐姐,你今日穿这样厚,怎么不热么——唉,这样厚的料子,看着也不特别紧身,怎么你这坐下站起来的半天了,身上还没一丝褶,尤其腰这一块,平展展的,又不是浆出来那硬挺挺的样子,真是好看。”
蕙娘笑道,“这几天身子弱,怕着凉了要喝药,出门总要穿得厚实一些。”
说着,就指给莲娘看,居然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也不藏私。“是我们家丫头在这里捏了个褶子,就显得腰身细些,并且褶子绷着,身前身后就不容易起皱了。”
众人的眼神唰地一声,都聚向蕙娘似乎不盈一握的小蛮腰。文娘恰于此时抱住双臂,轻轻地打了个寒颤,“姐姐这一说,我也有些冷了。”
便命丫头,“烦你出去传个话,令我丫头把小披风送来,再取枚橄榄来我含。”
少奶奶忙道,“橄榄这里也有。”
说着,早有丫头取过橄榄来,文娘插了一块送入口中,过了一会,觑人不见,又轻轻地吐了——却不巧被少奶奶看见。
少奶奶心中一动,扫了焦家两姐妹跟前的骨碟一眼,见非但碟上,连碗里筷头都是干干净净的,不比别人跟前,总有些鱼刺、菜渣。她心里明镜一样:两姐妹面上客气,夸了钟师傅的手艺,其实还是没看得上外头的饭菜,不过是虚应故事,勉强吃上几口而已……自己和婆婆虽然用了心,奈何这两朵花儿实在是太金贵了,到底还是没能把人招待得舒舒坦坦的。
正这样想时,焦家丫鬟已经低眉顺眼,进了西花厅,手中还抱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文娘动也没动,只安坐着和何姑娘说笑,那丫头在文娘身边轻轻一抖,便抖开了极轻极软的漳绒小披风——一望即知,是为了这种室内场合特别预备的。又半跪下来,伸手到文娘胸前,为她系上带子。
少奶奶先还没在意——她还是忍不住偷看了几眼戏台上的热闹,只听得石家翠娘忽然半是笑,半是惊叹地说了一句,“哎哟!这真是……”,桌上便一下静了下来,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左右一看,只见吴嘉娘脸上连笑影子都没有了,满面寒霜,端端正正地望着戏台,看个戏,都看出了一脸的杀气。满桌人,却只有她一个看向了别处,其余人等,都正望着——
少奶奶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不禁也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文娘却仿若未觉,她倒是和吴家的嘉娘一样,都专心致志地看着戏台上的热闹,只令丫头在她胸前忙活,只她坐得直,丫头又半跪着,必然要探出身子,伸出手来做事。这一伸手,袖子便落了下来。
无巧不巧,这丫头手上,也笼了一对金镶玉嵌红宝石的镯子,那对红宝石,论大小和吴嘉娘手上那对竟不相上下,唯独光泽比前一对更亮得多,被冬日暖阳一照,明晃晃的,竟似乎能刺痛双眼。
少奶奶望着焦家文娘,没话说了:吴家、焦家素来不卯,两家姑娘争奇斗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本以为今日有自己亲自照看,纵有暗流汹涌,也不至于闹到台面上来。没想到文娘一句怪话也没说,居然就已经是给了吴家嘉娘一记响亮的耳光。
焦家富贵,的确是名不虚传……只是再富贵,这般行事,是不是也有点过了?
不知为何,少奶奶忽然很想知道蕙娘此时的心情,她闪了蕙娘一眼,却失望了:蕙娘的鹅蛋脸上还是那抹淡淡的笑意,她竟似乎根本没明白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这热闹就已经够瞧的了,没想到石家翠娘,看热闹不嫌事大,待那丫头给文娘系了披风——又奉上一个小玉盒,启开了高举齐眉端给主子,文娘拿起银签取了一小块橄榄含了——她便忽然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道,“文妹妹,你今日戴了什么镯子,快让我瞧瞧?”
这个石翠娘!少奶奶啼笑皆非,却不禁也有些好奇。可文娘欣然提起袖子,众人伸长了脖子看去时,却见得不过是个金丝镯,均都大为吃惊:金丝镯这种东西,一般富贵人家的女眷都不会上手,更别说她们这样的层次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人夸奖,连吴嘉娘的脸色都好看了些。少奶奶细品文娘神色,知道这镯子必定有玄机在,她身为主人,本该细问,可又怕村了吴嘉娘:再扫她一次面子,吴嘉娘真是好去跳北海了,便有意要囫囵带过,“做工确实是细致的——”
“这也就强个做工了。”蕙娘开口了,一桌人自然静下来,听她古琴一样的声音在桌上响。“一般镯子,实在是沉,家常也不戴。这镯子拿金丝编的,取个轻巧,也就是‘浑圆如意,毫无接头’能拿出来说说嘴,再有里头藏了两枚东珠,听个响儿罢了。”
说着,便随手撸起自己的袖子,把一只玉一样的手腕放到日头底下,众人这才看出,这金丝之细,竟是前所未有,虽然镂织成了镯型,但金丝如云似雾的,望着就像是一片轻纱,里头两枚东珠滚来滚去,圆转如意丝毫都不滞涩,被阳光一激,珠光大盛,两团小小光晕同金色交相辉映,灿烂辉煌到了极点。可蕙娘手一移开,在寻常光源底下,却又如一般的金丝镯一样朴素简单、含蓄内敛了。
众人至此,俱都心服口服,再说不出话来,西花厅内竟是落针可闻。好半日,何姑娘才咋舌道,“好大的珍珠呢,这样撞来撞去的,如撞裂了,可怎生是好?”
蕙娘、文娘姐妹对视一眼,俱都笑而不语,众人心下也都是颖悟:焦家又哪里还会在乎这个呢?若撞裂了,那就再换一对,怕也是易如反掌吧……
有了这段小小的插曲,众千金也都不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攀比了,反而一个个安生看戏,再不说别的,厅内气氛渐渐地又热闹了起来。过了一会,蕙娘起身出去,临起身前,她轻轻地掐了文娘手背一下,动作不大,即使少奶奶一直在留心她姐妹俩,也几乎都要错过了。又过片刻,文娘也起身出去了,少奶奶心中大奇,却恨不能跟着出去,只好勉强按捺着看戏,又过片刻,正厅来人:她母亲良国公夫人命她过去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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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逗斗
自从少奶奶有了身孕,便一心在婆家安胎,很少回娘家去,权夫人难得到杨家赴宴,自然要和女儿说几句私话。杨太太这一点还是能够体谅的,甚至几个大姑子都有心成全,杨少爷的双胞姐姐杨七娘忙里偷闲,还命人在小花园的暖房里布置了两张交椅,她握着少奶奶的手,“你大肚子的人,也不好久站,在这里多歇一会儿,暖暖和和的——西花厅里有我呢!”
权夫人冷眼旁观,等大姑子走了,才慢吞吞同少奶奶说,“虽说也有这样、那样的苦处,可为人媳妇,那是在所难免。你算是有福气了,几个大姑子都待你不错。”
少奶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家里人都好?这回爹也过来,只是我身子沉重,又不得相见了。”
两人几个月没见,虽然权家时时派人送这送那的,但到底是亲娘,见了面还是有话要问,“姑爷待你如何?肚子总还太平吧?婆婆这几个月,没乘机往你房里塞人?”
待少奶奶一一答了,“都还好的,姑爷一心读书,得了闲就回屋里,从不出门厮混。婆婆最近,别有心事——您也知道许家的喜事……前几天二哥还来给我把了脉,说是脉象很稳,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怕胎儿还是大了一点。”
说到许家喜事,权夫人会意地露出一丝笑意,可一听女儿这么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