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明晃晃的日头透过窗纱在地上洒下几支斑驳树影,我唤了浣碧来,道:“这会正是暖和,开开窗子吧。”浣碧道:“老夫人说不能开了窗子吹风,受了风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我看看门外,悄声笑道:“这会子没有风,母亲恐怕正睡午觉呢,透会气没什么要紧的。那年生绾绾也没这么些讲究。”浣碧无奈,正要去,却见佩儿挑起门帘,正是母亲走了进来。浣碧忙立住脚,见我不作声,冲我偷偷地吐了吐舌头。不想正落着母亲眼里,母亲坐在榻边怜爱地拉拉我身上的丝棉锦被,笑道:“你两个又搞什么鬼?”我拉了母亲的手,笑道:“娘,让浣碧开了窗子透透气吧,女儿要憋闷死了。”母亲笑道:“嬛儿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还只管和娘撒娇呢。”这几年母亲苍老了许多,虽然富态,眼角也有了几条深深的皱纹,鬓边不知不觉地生出不少银丝来。我心中一酸,靠在母亲肩头,道:“不管嬛儿长到多大,都还是娘的女儿啊。”母亲轻轻揽着我的肩膀,叹道:“好孩子。”声音竟有些哽咽。
忽听门帘一响,品儿端了参汤进来,浣碧接过来捧给我,我抬头却看到浣碧红了眼圈,眼中隐隐含着泪光。我心头恻然,接过参汤慢慢地喝着。正盘算着这话该如何说,两个|乳母却抱了孩子来了。|乳母笑道:“小皇子和小帝姬整天睡不醒,这会子刚吃了奶,抱来给娘娘看看。”说着抱了过来放在榻上。两个小家伙长得的确很像。大一些的是哥哥,仍旧闭着眼睛睡得正香,两条虽然淡却轮廓清晰的小眉毛微微蹙着,我轻轻摸摸他红扑扑的小脸蛋,好生爱怜。小女儿十分瘦弱,我轻轻抱在怀中,竟似乎比当年早产的胧月还要娇弱可怜,不禁难过起来,搂在怀中轻轻地拍着。
仿佛临出宫前的那一晚,我便是这样抱着胧月,整夜无眠。
想起那些旧事,心中仍然觉得酸楚不已。正在发愣,那沉沉睡着的小家伙却大哭起来,声音竟十分洪亮。我怀中的小女儿被吵醒了,也哭了起来。|乳母忙跑来看,房中顿时乱做一团。|乳母笑道:“定是拉了,奴婢抱去换个尿布,擦洗一下吧。”我点头允了,看着她们抱了孩子出去。母亲见我十分不舍,笑道:“嬛儿养好身子,出了月子便可以自己照料了,当年娘也是亲手给你换尿布的。”我笑着点点头,却看到浣碧呆呆的低了头立着。便笑道:“有件喜事还没有恭喜母亲呢。”母亲笑道:“又有什么好事?”我笑道:“女儿已经收了浣碧做妹妹,皇上也准了。爹娘多了一个好女儿可不是喜事么?”说着又唤浣碧过来磕头。浣碧却没想到这颇难开口的事,我便这样轻描淡写说了出来,一时愣住了。半晌方回过神来过来磕了头。
母亲含笑扶了她起来,道:“好孩子,这些年跟着嬛儿受苦了,原该如此的。”浣碧哽咽道:“夫人。”我笑道:“还不改口叫娘?”浣碧红了脸,轻轻叫了一声“娘”。我接着道:“浣碧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玉隐吧。皇上已经拟好了赐婚的圣旨,等我出了月子就让浣碧出宫,在家中住一阵子等着出嫁吧。”浣碧越发涨红了脸,只是低了头不作声。母亲喜道:“不知皇上把浣碧指给了哪位大人?”我犹豫了一下,暗暗叹口气,道:“清河王,不过是侧妃。”
浣碧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我,我只作看不到,向着母亲道:“娘觉着可好?”母亲亦吃了一惊,道:“想不到指给了清河王,这位王爷出了名的一表人才,听说及其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而且夙来不怎么在女色上用心,别说纳妃,连个侍妾也没有。跟了他自然是极好的,便是侧妃也不打紧,反正没有正妃,在府里也做得了主了。”我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静如水,心中却越发痛楚难言。
用了晚膳,母亲去歇息了。我静静躺着,望着藕荷色幔帐上用金线绣着的百子图发怔。浣碧轻轻走了进来,我坐起身,浣碧拿了个靠垫服侍我靠好,我拉了她的手,道:“可是有话跟姐姐说?”浣碧静静在榻边坐下,道:“阿姐,我不想嫁给六爷。”我叹口气,道:“姐姐知道你这些年的心事,难不成嫁个你不喜欢的男人?和一个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给他生儿育女,你会开心么?”浣碧飞红了脸,道:“阿姐,难道你就真的忘了六爷吗?”我心中一阵抽痛,叹道:“造化弄人,我既回了宫,如何还能记着那些前尘往事?忘不了又能怎样?缘份尽了,还是忘了吧。”浣碧沉默良久,道:“六爷心中只有阿姐,如何肯娶浣碧?浣碧原也配不上六爷的。”我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六爷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他会对你好的。随便找个寻常男子将你嫁了,阿姐如何放心得下?好好待六爷,他会忘了我的。”我望着书案上那对银烛台上一簇簇跳动的烛火,那点点火光渐渐化作一团光晕。是泪要落下了,我咬咬唇,生生将那泪意逼了回去。我笑笑,接着道:“阿姐生产前便向皇上请了恩旨,莫非你要抗旨不成?”浣碧不再多言,只是紧紧握了我的手落下泪来。
坐月子的日子实在难熬,每日或躺着或靠着,既不能绣花又不能看书,只有和母亲、浣碧等人说说话打发辰光。好不容易捱了半个月,已觉得浑身酸困,度日如年。
这日一早便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直下了一天。天阴沉着,寝殿里更加阴暗。我心绪益发烦闷起来,听着雨声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天。晚上眉庄冒了雨来看我,我诧异道:“这会子雨停了么?怎么冒着雨来了?”眉庄笑笑,道:“真把人当傻子呢,下雨不会坐了轿辇来么?”我不禁笑道:“好姐姐,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只是想不到你怎么偏赶个雨天过来。”眉庄笑而不答,见我精神委顿,便道:“整天睡着还无精打彩的,越发懒了。”我笑道:“有什么法子,什么时候也让你尝尝这滋味,看你还说风凉话不?”眉庄叹道:“这些日子累死人了,我倒是真的恨不得好好睡上一个月。”
我细细看看眉庄,虽然眉目秀丽,妆容精致,却消瘦了些,眼下隐隐有道青痕。我笑道:“姐姐倒是真的清减了好些,不知道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怎么这般憔悴了?”眉庄叹道:“这些天我几乎日夜在太后宫里,今天也是得了点空才能过来看你。”我一怔,道:“莫非太后不太好?”眉庄轻声道:“只怕就在这几天了。”
我也觉得感伤起来,偏偏坐着月子出不得门,不能去送一送,便叹口气道:“姐姐便替我尽尽心吧,恐怕我是不能去送送太后了。”眉庄点点头,我见她心事重重,便笑道:“姐姐不要难过了,你也在太后身边尽了心了,人总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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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庄笑笑,道:“你的两个宝贝呢?抱来让我看看,我这个姨娘还没见过他们呢。”我忙唤佩儿去叫|乳娘抱来。不一刻|乳娘抱了过来,两个小家伙被吵醒了哭闹起来。眉庄抱抱这个又亲亲那个,他们竟然安静下来。
我笑道:“到底是姨娘亲,抱一抱便不闹了。”眉庄眼中满是怜惜,从手上退下一串绿檀香珠递给我,道:“这是前日太后所赐,原是高僧开过光有些来历的东西。就送给小皇子做个见面礼吧。”我骇了一跳,道:“姐姐,这可使不得,这是太后的爱物,又是亲赐于你的,恐怕也是做个念想的意思,如何能给这孩子!”眉庄笑道:“我说使得便使得,好生收着吧,可是千金不换的宝贝呢。”我只得拿块干净帕子包了命浣碧收起来。眉庄又从手上退下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道:“这镯子虽不及那香串贵重,却也是我这做姨娘的一片心意,就给了小帝姬吧。”我收了,笑道:“姨娘的见面礼可是够贵重了,等他们会磕头了一定要补上。”
眉庄看看立在榻边的|乳母,便笑道:“抱了他们去睡觉吧,好生照顾着。”两个|乳母皆应了“是”,行了礼退了出去。眉庄又笑道:“也不让佩儿倒杯茶来,我的两件见面礼总该换得了一杯茶吧。”我笑道:“方才浣碧问你喝什么茶,你只道不喝,这会子又寻我的不是。”说着便让佩儿去沏茶。
眉庄见只有浣碧在身边,便问道:“皇上可曾说过要立小皇子为储?”我怔了一下,道:“早两个月倒是说过这话,那时孩子还未出世,想来也是随便说说,做不得数。”眉庄笑道:“皇上怎会拿立储之事随便说笑?如此说必是存了这个心思的。我是没什么指望了,嬛儿的后半生便全在这个小皇子身上了。”我暗暗叹口气,心中千言万语却一句说不出来。
眉庄沉默了片刻,又从颈上取下一块绿莹莹的翠玉放在我的手中,这是一块上好的翡翠,犹带着眉庄的体温。我不解,看着她,眉庄笑道:“这块玉是我出生时娘亲给的,我日夜不离身带了二十多年了。今日给了两个孩子见面礼,却想起不曾给绾绾送过什么,这块玉就给她吧。”我吃惊道:“眉姐姐这是做什么?怎能拿自己自小带着的贴身之物送人?”眉庄叹口气,道:“妹妹收了吧,我一直把绾绾看作自己的女儿。母亲送给女儿的自然是家传的贴身之物啊!”我心中惶然,只觉着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见眉庄如此郑重,只得收了。
眉庄坐在榻边,拉了我的手又说了许多体己话。转眼已是亥时了,眉庄立起身,道:“我得回去了,太后那边过会子又该到处找我了。妹妹好生养着。”我忙让浣碧送了眉庄出去,眉庄走出几步,又回头看我一眼,笑笑去了。
眉庄去了,我心中却没来由的压抑沉郁起来,听着雨声整夜辗转无眠。
[甄嬛番外:菊殇下(一如)]
接连几日都是雨天,我每日靠在榻上闷闷地听着檐下滴滴答答的雨声,压抑到了极致。玄凌好几天没来了,估计每日下了朝便去了永寿宫。
我整日靠着,心中越发烦躁起来,饮食也渐渐减了。小盛子每日变着花样给我做了各式滋补的汤羹,我也没什么胃口。母亲见我这副模样也着急起来,便让槿汐去传太医来瞧瞧。却不料太医院一个太医也没有,都在永寿宫伺候着。只得留了口信,让温太医得空来看看。傍晚时分温实初来了,请了脉,道:“娘娘虽消瘦了些气色却好,过几日出了月子下床走动走动便好了。”说着给我开了些安神助眠、开胃消食的药。
温实初又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玉匣子,递给我道:“臣配了些膏脂,可助娘娘腹部平复,娘娘可早晚涂抹在腹部,按摩片刻即可。”我生产后腹部虽日渐缩小,但还是鼓胀的,不复从前模样。不免心下欢喜,接过来,道:“多谢温大人费心了,只是前几个月温大人给我的那罐膏脂还未用完。”温实初道:“那罐膏脂只是在普通羊脂里加了玫瑰花露,是怕娘娘有孕,腹上肌肤绷出纹路来。这罐膏脂里添了芦荟、大黄等药材,是助娘娘缩减腰腹的。”我让浣碧收了起来,笑道:“温大人这几日可是日日在永寿宫侍奉?太后身子到底怎样了?”温实初道:“太后情况十分不好,今日已经昏厥了好几次,微臣这就要回永寿宫去了。娘娘凤体无恙,好生养着便是了。”说着告退去了。
我服了药早早睡了,一连几日失眠,服了药睡得无比香甜。朦胧间听到丧钟响起,一声又一声。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天还未亮。真的是丧钟!莫不是太后薨了?
忙一叠声地唤槿汐,槿汐在侧殿值夜,恐怕听着那钟声早醒了,听我唤她,穿戴得整整齐齐跑了过来。我怔怔地坐在榻上,半晌才道:“太后薨了。”槿汐应了“是”垂手立着一旁。我叹口气,心中酸楚落下泪来。老太后薨了,终究没能去送一送她。槿汐劝道:“娘娘节哀,如今在月子里见不得眼泪。出了月子再去给老太后磕头吧。”我拭了泪,道:“让满宫上下人人换上丧服,你亲自去一趟永寿宫,向敬妃要一套孝衣来,就说我要过去磕头。”槿汐去了,不大一会便回来了,道:“皇后娘娘让娘娘安心坐月子,出了月子再说。”我点点头,道:“那边情况如何?”槿汐道:“到处白花花的一片,哭声震天呢。”我又问:“见到惠主子了么?”槿汐摇头,道:“殿中跪着那么多娘娘,都披着重孝,奴婢也看不清楚。几位帝姬和皇子倒是都在。”我叹道:“还不知道眉姐姐哭得怎么样呢,天还不太亮,你去歇着吧。”
太后大丧,宫里日夜祭奠,便是我这里隔得远也听得到哭声、木鱼声和诵经的声音。这声音远远传来,透着悲伤,我这边也不觉肃穆了许多,连个高声喧哗的人也没有。人人行动轻手轻脚,低声细语,弄得我也疑惑起来,总觉着是在背着我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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