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已无旁人,唯有他们彼此静静相对。
难得,他的声音清越好似初夏荣生的草木般清新,唇边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笑,伸手指了指案几前的蒲团,和声道:“坐罢,陪我喝杯酒。”
清幽见他的神情如此温润如玉,不由错愕片刻。原来,冷酷冷清如他,也有此刻这般温情脉脉的样子。
他执起面前的一把柳雁白玉酒壶,手指轻按右侧壶盖,一点点的将浅红色的酒液流畅滑落杯中,满满斟了一杯,递到清幽面前。
清幽望着那酒,殷红似一泓桃花水,伸手握住,酒杯的冰凉瞬间将寒意传遍全身。心中,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好似他与她,从未这般面对面的坐着,静静的说话,静静的饮酒。
凤绝见清幽迟迟不饮,径自为自己斟上一杯,一饮而尽,语意清淡道:“没有毒,你放心。如果我想要你的命,自会光明正大。我还不屑,行此背后阴毒之事。”他的唇边,笑意寥落,好似一缕照霜月光。
清幽将酒杯往前推了推,浅声道:“我不是害怕酒中有毒,只是不想饮酒而已。”
凤绝也不抬首,默默又为自己斟上一杯,一口饮尽,微微一笑道:“酒,有什么不好?!前尘往事,伤者自痛。还是像你这般全部忘掉的好,忘掉多彻底?便不会像我这样,想醉也醉不了。”
清幽听着他的话中,颇有凄楚之意。也不知他想忘却的是何事,心中蓦然一软,出言道:“凤绝,云妃的事,我不是……”
凤绝正待再饮一杯,听到清幽的话,身子微微一颤,陡然搁下手中的酒杯。“咯”的一声轻响,是白玉与紫檀冷硬撞击之声,打断了她原本想继续说下去的话。
殿外,天空早已被哀凉的墨色吞没。殿内,绯红色的琉璃宫灯一盏盏亮着,似是天际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却又那样遥远,远不可及。
他缓缓转首,幽冷瞧着红烛,那似是人间的灯火,可他却还在地狱边徘徊。
窗扇半合,时时吹入的冷风,教他头脑始终保持清醒。微见台前盛满初升的清澈月光。圆月残缺,一切,无可转圜。然,这仅剩的一分月色,也正在逐渐黯淡。
再抬首时,他幽深的黑眸中,已是盛满了伤痛。那样的痛,亦是直直刺入清幽的心中,激得她心底深处泛起暗伤的涟漪。突然,她觉得,这般的眼神,并不陌生,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痛彻心扉。
凤绝突然自地上跃起,一下便将清幽拽至自己的面前,身上浓郁的酒气,渐渐弥漫开来,将他们两人彻底笼罩。他深深呼吸着,眸中温润的琥珀色渐渐黯沉下去,字字一顿问道:“为——什——么——?”
他的眸中,清晰映照出她半边不完整的脸庞,她望入他的眼底,只静静问道:“什么为什么?还请,王爷明示。”
凤绝陡然抓住她的手腕,按在他的心口,凄凄一笑,道:“明示?”眼中悲凉之意却更深重,“我不过是想,找一个人去爱,你为何三番两次破坏?你,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的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中漫出,不可遏止。
不过是想,找一个人去爱……
她屏住呼吸,低低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洛云惜的事,我很抱歉……”心中,不知缘何,似被揪紧了一般。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指尖,微微的发凉,触上清幽细腻的脸颊,抚触着,仿佛手中握的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勉力拼出一抹雾样的苦笑,低低道:“别告诉我,兰元淇的事,你没有参与其中。”
夜风,一点一点衔开了窗子,清冷月光下,一枝寒梅盛放,花朵悄然含英,素白无芬,单薄花瓣上犹自带着纯净露珠。看似坚毅,实则娇嫩不堪一击,就好似眼下的清幽一般。
她的眼神,有些许闪躲,话在唇边,最终凝成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似是苦笑,又似是自嘲,双手,紧紧按住她的肩头。却,突然运起真气,身子一轻,腾空而起,便用力将清幽按上床榻。身下,女子淡雅的清香在鼻息间萦绕。望着她清丽的脸庞,娇艳的双唇,乌黑的瞳仁,心中有如涌过阵阵海潮般的巨浪,每一波都想将他彻底湮没。
这么久了,已经这么久了,长久积在心中的压抑,长久郁在心中的苦痛,此刻仿佛要破体而出,他的理智,在一瞬间彻底崩溃,大声吼道:“白清幽,我只是不想爱你,难道这也有错么?难道不可以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一点希望都不留给我,为什么……”
“我究竟,欠了你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他的神智,彻底覆灭,再也无法自持。
瞧着身下的她,终,俯身吻上她那娇艳的双唇……
……
江山风雨摇 第六十一章 换妃
此刻,清幽置身他的身下,被他浓郁的男性气息包裹着。耳畔,尚回响着他撕心裂肺的吼声,声声都带着绝望缠绵之意。抬眸,面前是他英俊的脸庞,因着饮酒而微微泛着潮红,益发深刻清晰。他的眼眸,幽幽暗暗,让她的心中如刀绞般疼痛,而这种疼痛,似是源于她记忆深处,无法磨灭,也不受控制。
他这般戚寂的神情,为何如此熟悉?
“我究竟,欠了你什么?”这句话,为何这般耳熟?!仿佛曾经深深扎根在她的心底深处,留下深刻的痕迹。
“我,只是不想爱你。”这句话,为何听了会有心碎的感觉?
头,愈来愈痛,愈来愈痛。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她的呼吸,仿佛刀绞一般,又仿佛正在片片凌迟着她。脑中,仿佛有无数洪流在汹涌奔腾着,将她的肌肤一寸一寸撕裂开。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
那一刻,她忽然,看到了她自己。
她看到了,自己正坐在滔滔江水边,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颗心,也随之渐渐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的山峦挡住了,再看不见。
画面陡转,她又仿佛看见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她指间漏过,抓不住的光芒,点点萦绕在她的身周。身前依依立着一人,背影俊朗,风姿翩翩,站在星河之中,似是天神眷眷,就像那星辰一般华丽璀璨。
而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是,凤绝……
记忆之火在那一刻,又突然熄灭。所有的景象,全都消失不见,再瞧不见一丁点影子。
身上,他的吻带着几分热情,几分温柔,还有几分迷惘,辗转流连过她的唇,她细致的眉眼。温热中带着几分潮湿,在她身上缓缓掠过,感觉到他呼吸渐转沉重,感觉到他赤裸微热的身躯贴过来。
这一刻,她清醒着,却忘了反抗。
飞龙阁的红罗斗帐,华贵艳丽,耀然生辉。他反手一挥,西窗合上,一室红帐缓缓落下。
紫铜雕青鸾翔飞云的烛台上,正燃烧着一支红烛,烛火燃得久了,铜器之上积满了珊瑚垂泪的烛蜡,转眸望去,只觉红得触目。
窗外,一丝风也无,天地的静默间,隐隐传来飘雪的簌簌声,轻而细腻。
难怪方才月色黯淡,终渐渐隐没。
天,又是下雪了么?
殿中,暖得令人微微生汗。她静静躺在宽阔的沉香檀木大床上,一任他温柔地占有着。原来,他的欲望也可以如此轻柔缠绵。欢好如水流在身体上流过去,只觉得身和心都是疲惫的,她无力也无心去反抗。脑中,依旧空茫茫的一片。
他的双手,依依撑在她的身侧,裸露的肌肤之上点点滴落着激情的汗水,黏在她的身上,腻腻的,也烫烫的。他的长发,因着高潮的颤抖,丝丝划过她的面颊,柔软中却带着一分孤寂的冷硬,最终与她的丝丝柔顺纠缠。
原来,女子的身与心,是可以这般分离的。心,迷迷茫茫,想抗拒却无法控制。身,默默承受着他的温柔。
这样的夜,他们本不该交融,更不该欢悦。
一切,更像是浮云惊梦。
风脉脉,雪簌簌,天罗地网,一切尽笼罩在漫天冰雪之中。
心中隐隐感觉,他们之间,过了今晚,也许就到此结束了罢。应该,不会再有明天……
缠绵,再缠绵。温存,再温存。
幽欢苦短,他全身心地投入,无止境地燃烧,彻底沉浸在这无边的欢愉之中。她的身躯这么娇柔迷人,他贪恋着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探索着她身上的每一分柔软。
可,红烛有尽时,温情亦会结束。
待一切都结束后,他伏在她的身上,低低喘息。欢愉的快感迅速褪去,清醒的意识渐渐回笼脑中,他的眼眸,渐渐清澈明亮。倏然坐起身,他拿起一旁的外袍匆匆披上。
清幽缓缓转眸,在他的眼中,毫无意外地又瞧见了一丝后悔,还有一丝挣扎。与上次,并无两样。
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还有玉带扣在腰间的声音,叮咚清脆相击,在她耳畔轻响。身侧之人,看似欲匆匆离去。
清幽默默转首,望向精致的床里侧,那龙腾云间的雕花,绣工精湛,祥龙仿佛要腾飞起来一般。听到他起身穿鞋,她的脑中又是一阵绞痛,无数记忆的片段不断翻滚着,催使着她,突然唤出口道:“绝——”
他一瞬间的震颤,透过雪白雪白的床单,透过薄薄的锦被,阵阵传递给了她。
他们,同时望向彼此。
他的眸中,惊诧毫不掩饰,薄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深深抗拒,终喃喃问:“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清幽拉高锦被,遮住自己满身欢好的痕迹。半支起身,一任秀发散乱在床榻之上,幽幽望着他,她缓缓道:“绝……我以前便是这般唤你的罢。”
凤绝更是震惊,长眸睁圆,眉心处,仿佛有风惊动了火苗,簌簌跳动着。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猛然,清幽拽住他的胳膊,清若流水的眸中,满是期盼,满是渴求,她连声唤道:“你吃惊了?你很吃惊我这么叫你么?你果然是知道什么的。你告诉我,究竟我忘了什么?是不是和你有关?你告诉我啊,告诉我啊!”理智有些许崩溃,长久以来在迷雾中行走,好不容易瞧见一点光明,她怎会轻易放弃?!
清幽拼命摇晃着他的手臂,方才缠绵时,总有无数记忆的零星碎片在脑中翻搅。一片迷雾中,她分明瞧见了他。一片嘈杂声中,她分明听见自己唤他“绝”。虽然,片段转瞬即逝,可她瞧得清清楚楚,那飞扬的剑眉,那笔挺的鼻梁,那深刻英俊的轮廓,的确是他。
凤绝的神情,起先好似死灰中燃起最后一点火星,又一分一分冷寂下去,仿佛那天边西沉的月儿,再也无丝毫光辉。
他轻轻拂落她纠缠的手,如雪肌肤的触感,令他的手指微微发颤,令他心底深处的渴望再度涌上,却只得将它彻底熄灭。他缓缓转回身,恢复平静,只是淡淡道:“有些事,你还是永远忘记的好。”
站起身,长臂一挥,红帘又落,仿佛在他们中间隔起一堵永远也不能逾越的高墙。不再留恋,他大步走向门口。
当沉重的殿门缓缓拉开之时,屋外,有细雪纷飞,轻柔细腻,偶尔几片飘在他的脸上,却瞬间融化。早有暗卫在门口等候多时,是凤绝最贴身的亲信,名唤夜寒。夜寒踌躇在门外多时,始终不敢入来打搅。
凤绝心知暗卫此刻深夜现身,定有紧急情况,他沉声问道:“夜寒,有何事?”
夜寒面上一滞,目光不由自主的向里瞟去,重重纱帘之后,似乎是……
凤绝面色微僵,俊眉一扬,摆摆手道:“但讲无妨,这里没有外人。”
夜寒颔首,拱手恭敬禀道:“王爷,属下接到王爷旨意后,一路追击祈奕。但是他好似有人接应,且对方武功极高,远在属下之上。是以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暗跟随,见机行事。”他顿一顿,又继续道:“属下一路跟随他们走水路上了夜渠,想不到途中却发生了意外。”
“哦,是什么意外?”凤绝径自将发上金冠束正,语调不紧不慢问道。事到如今,他急也无用,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时,属下本是驱了一叶小舟,跟上他们的船,在夜渠之上行驶。可不想,前日半夜时分,江上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折断了他们船的桅杆,紧接着船又似是触礁。因着怕被他们发现,属下始终不敢过于靠近,待到风平浪静时驱舟上前一瞧,那船已是沉没。而船上之人,也不知是沉入江底,还是……”夜寒一边说着,面上边凝起深深的疑惑,事情来得过于诡异,当时夜黑他也没有瞧得太清楚。
周遭更静,过于寂静使得夜格外悠长,簌簌的,依稀能听见雪子缓缓扑落的声音。晶莹美丽的六角棱花飞旋着,飞旋着,有几朵悄然栖息在凤绝肩头,仿佛在上好的衣料上粘了一朵春花。
凤绝面上依旧是波澜不起,他扯唇轻轻一嗤,又问道:“既然是前夜的事,那你为何现在才来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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