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兰生收到户司征役通知书,两日后入营。
她早有心理准备,行李已经打包,随时可以出发。一人老神在在。家里人却紧张得要命,因为还抱着某王爷能疏通关系的希望,到了这一日,破灭。
玉蕊为兰生仔细把过脉,回头让彩蜻拎上来一个大包,打开全是药包,有煎的。有戴的。还有随口嚼的,分门别类说了半天,最后道。“这是一个月的量。下个月的,等我考过役营医员,给你捎来。”
兰生看得头晕,“你当我去游山玩水?金薇给我一大包零嘴。今早门前多了一包民间传说集。不用问,肯定是莎小妹。对了。老夫人准备的被褥衣物,已经占了半车。你这些就免了吧,日日诊脉日日正常,还吃什么药?倒是提醒我。让香儿酸枣都带上,别漏了一粒。”
玉蕊往门口看了看,确认无人。这才低声道,“大姐别掉以轻心。头胎很辛苦的,又是那么吵闹危险的工地,让人刁难以至于胎气不稳,把小宝吓掉——”
彩蜻呸呸两声,“小姐,莫说霉话。”
玉蕊哦了一声,轻拍自己的嘴,也呸两声,“大姐夫说了,不用担心行李多,有二姐夫那支剑,谁敢拦下一个包,就等着削脑袋。”
金薇二月里成了亲,柳夏虽不是入赘,但考虑到一家子没有成年男丁,他又穷得没钱置业,就住妻家,担起了一家之主这根大梁。
南月家长期处于无家主的状态,尽管有兰生和泫瑾荻,两人却凭心情兼管的吊儿郎当,终于告一段落,同时开启柳二姑爷的“统治”期。
泫瑾荻虽是乐得放手,但兰生昏迷那几日,享受到了大姐夫最棒大姑爷了不起的一致尊重,在全家突然倒戈二姑爷之初,有那么一点点不习惯,跟兰生抱怨了一下子。
兰生还挺上心,想着如何解释“二”姑爷并不是一个需要嫉妒的称呼,这位下一刻就忙得不见人影了。
柳二姑爷上台后,最得意的当属流光,最倒霉的当属堇年。前者由小护卫突然变成小姑子,走路都挺凹了腰板,直道自己是外戚,公然在护卫队里拉帮结派,组成一支叫做擎天的刀锋小队。后者一直鄙视柳夏来着,唯一怕得罪兰生和泫瑾荻这一对,不料柳夏先他成为姑爷,如今婚期要听凭二姑爷决定,从原本的近期变成了遥遥无期。
玉蕊觉得二姐才嫁,自己跟着嫁,家人会失落。而且堇年孤冷的性子不习惯群居,两人说好婚后就分家出去,让她更有些不舍,又觉得时机不对,因此逃避堇年的追问而不理。
“这是我家那个悲天悯人的圣女妹妹吗?”兰生看玉蕊说削脑袋而表情不变,挑眉笑道。
玉蕊将包裹重新打好结,交给彩蜻,看她堆到那座小山高的行李上才转过头来,“大姐不必笑话我,毕竟我也长岁数的,连说笑都分不清,随便同情别人么?”
兰生点头,“你能长岁数,是好事。要是喜欢上一个和你同善良温性子的男子还罢了,偏偏是那种前半生恶贯满盈的凶徒,你要是不多留些私心小爱给他,恐怕他心头空虚不安,再拿起刀来跟你大爱的众生为敌。我入役营后不能自由进出,若参加不了你的婚礼,这就算大姐代你娘我娘,赠你的临嫁嘱托。就当自己为大爱牺牲,从此以小爱为第一优先,治他一人,如治万人,过好两口子相依相靠的日子吧。”
玉蕊不禁鼻子一酸,眼睛红了,低低道声是。从前,受父母宠爱,受万众期待,天生的奇能令她无法对病痛的人们视而不见,现在天能变得很弱,越来越看不到病气,反而看得清眼前了。
堇年,让她心疼,在乎他,想嫁他。深藏的那朵爱情花,像姐姐们的一样,寂静得似乎从来不存在,但最终喧闹着要开了。
“大姐真不打算告诉大姐夫?”天能变弱,对医理的学习力突然增强,如同弥补她的缺失一般。玉蕊对喜脉有七八分的把握,更何况,大姐怀着的这个小宝头啊——
浅粉粉的一团柔风,呼噜睡觉的时候,自大姐的小腹微微仰散,调皮精灵的时候,就绕着大姐周身乱转,停在大姐头上,好似撒娇抱着,落在大姐脚边,好似鼓劲拖着,看得她好笑。但她每每想要开口,告诉大姐怀了个捣蛋鬼时,小东西就好像立刻知道,粉粉的风便扑过来,像无形的小手,捂她的嘴。
所以,玉蕊没说自己看不到病气,看得到孕气,而且只看得到她小侄女的这一团。
没错,南月兰生真有了身孕,而且还是一个女儿,非常顽皮,将来会让无数人头疼的,粉团团,小风儿。
玉蕊配合小宝头的游戏,不知道孩子性别,还以为天能继承者再不会出现的兰生,正和儿她爹玩你骗我我也骗你的游戏。
她没告诉泫瑾荻假怀孕变了真怀孕,不用带枕头,也不用担心枕头掉下来穿帮了。当然,这看似堵着一口气的小骗局之后,是怕他得知她真怀孕,就不肯让她进劳役营。
虽然这件事一开始就不是她自愿的,先有安鹄私心,再有京暮暗示,后来看泫瑾荻的作为,也是不断将她往这个工程上推,不过到了现在,是她自己手痒了。
体育场,歌剧院,图书博物馆,几乎没有保留,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她的灵感,从建材到技术,虽然不能达到现代的水平,却也是极力靠拢,可以超越这个时空以往所有。
如果能够建成,她也超越了自己,而还有什么,能比超越自我,更具有价值和意义?!
如同曾不喜欢柳氏姐妹住进她造得宅院,因此重造成了神仙楼,她对自己的心血之作一向会挑剔第一任主家。尽管,目前看起来新都是给昏君造的,但她从泫瑾荻,京暮,甚至奇太妃,还有那位很快就要被捉现形的影门宗主,他们的言行举止,以及只要静心,就能听见的,大地哀鸣,就会觉得这座新城将无比欢腾,迎来新时期,新国家,新一代的明主。
泫瑾荻走了进来,没听到姐妹俩的悄悄话,但见那堆山高的行李,似扼腕叹息,实则嘲笑,“这是搬家,还是去服苦役?我想着再加一包都不好意思,怕压垮了马车,摔着我的爱妻。”
玉蕊已经习惯这对夫妇冷嘲热讽的别样情趣,神色不动收拾了医箱,走之前对泫瑾荻道,“大姐夫不要说晦气话,真摔着了大姐……”感觉到兰生冷飕飕的目光,“……最心疼的人还不是大姐夫自己?”
泫瑾荻让身,笑送玉蕊出门,向兰生伸出手,风度翩翩,“你家二妹好像比从前能说会道了,真是有其姐就有其妹。不知这位厉害的姐姐肯不肯陪我去一个地方?”
“不去床上。”笑得那么风流倜傥,肯定没好事,兰生眯眼,“想都别想。”
“我俩几乎各处合衬,你美我俊,你慧我智,你无畏我无惧,你能工我善战,唯有这事的默契,怎得常常交错了时机呢?”泫瑾荻走近兰生,微微倾身,墨眸望进她的凤眼,“像此时,我哪有到床上去的念头?最多,看你这般戒备,小家子气的模样可爱,想这样——”双臂一张,将她搂进怀里,笑声沉沉。
“抱你而已。”
她用下巴抵着他的肩,狠狠按了两下,然后回抱他。门外春日暖阳,但抱她的人一身凉冷,令她这辈子都不舍离开。
不过,她真怀孕的事,还是不说。
不可说。
待她点一把大火,烧红大荣的天空,过足瘾,再说!
☆、第409章 雨饯(上)
青草味,丝凉风,微夜雨。
一辆乌蓬马车停在山间湖畔,几间草庐的轮廓浮于夜色,不远处,一盏灯轻晃,发散着柔暖的光圈。
一把油伞下,人影一双。
絮语沙沙,非甜言情话,非叮咛嘱别,无关浪漫,只关一生相守。看似清闲淡雅,却各自攒着一团火,是彼此的明光。
这双影,合璧时,只有一心,如同一人,独立时,自我精彩,平分秋色。
“你散步散得可真够远。”思默庐,是泫瑾荻最喜爱的地方,而她爱屋及乌,若不是陪他,自己想不到来,“今晚回不了城了。”
“如今找个清静地方不易,而这里一目了然。再者,老板的儿子刚从山里回来,带了不少新鲜山货,你我有口福了,顺便为你饯行。”他手捉伞柄,半身挡前,雨细如针。
“又不是远行,就在东城外几里地,要见面有何难?”她手中挑灯,向他那儿偏,湖畔不平。
两人的情感属于同一种,润物细无声。
“总不向以往那般自在。我不知道你么?心里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大显身手,到那时候,还想得起独守空房的丈夫?”他微微一笑。
“说真的,我还挺感谢你三皇兄的,他比一般人更能接受新事物。我几乎没有留手,想到什么就在图中表现了什么,准备被人笑无稽荒谬,再加乱七八糟。不料,他眼睛发亮,稀奇不得了的样子,让我有点遇到伯乐的感觉。”起初她挖空心思。想设计出一定新意,又能被人们很快接受,后来却太投入了,一不小心弄出四大图来。
“论玩心,确实无人比得过我那位皇兄,而且你的手下也得力,配图说明句句中了他那颗红心。吃喝玩乐之余。还能得到百姓爱戴,他不同意才怪。”泫瑾荻再补一句,“我建议你先造竞技场。讨个开门红,今后无往不利。”
泫瑾荻的建议,从来不只是建议而已,兰生明白得很。“话虽不错,不过我居安造到底负责哪一部分。要听工造司的安排,现在还不好说。”
“不是工造司,而是由总将作调度,次将作和三将作参与协调。共同决定的。”整个新都建造工程,三位大将作有决策决定权,兰生为列第三。
本来。新城的主要设计者应该担当总将作,但新帝最终因兰生的女子身份犹豫了。多半还要给安鹄面子,毕竟先定了以服劳役的方式参与,而总将作相当于六品官,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由工造司的将作担任新都造的正副职。然而,那两位将作对兰生的设计概念处于几乎无知的状态,所谓总将作调度,可能还得听兰生的。
只是考虑到安鹄的刁难,以及他人的眼红嫉妒,泫瑾荻没有说出这样的推测,就怕给了兰生太高的期望,不尽人意的时候,她会太沮丧。
“随便了。”没期望的兰生,因此拥有很没所谓的乐观心态,“我还不信,派不到我用场。”
不会派不到用场,恐怕等到上了工地,她动一动,人们才能动一动。绘图定版其实就是山水画和工笔画,只有外观全景,而里面包含那么多工造技术,还需要制图,甚至事先制模,各种详解。他已得知,目前总将和次将想要不依靠兰生作出制图,似乎进展艰难缓慢,关在工造司不少日子,天天焦头土脸,哭丧着表情。
不过,这样的消息,泫瑾荻也不说给兰生听。或者说,他的妻心知肚明吧。
两人安静走了一会儿,泫瑾荻道,“木林捎信给我,说你有话要说。”
“……对了。”兰生微叹,本来只是小事迷糊,现在大事也迷糊了?“我不是跟你提过暅珑先生的事?”
泫瑾荻记忆力极佳,“那位已经归隐的阴宅师。你说他可能是造了公主北府的人,而公主北府的工造风格与影门宗主见你的绿竹殿似出自同一人手笔。这么看来,你已有了把握。”
“很可惜,我猜得不对。”兰生摇头,再道,“但木林打听到了别的事。我觉得接下去就超出自己的能力了,该由你接手,不过,天下没有白捡的大饼。为了新都造案,工造司拿着鸡毛当令箭,半强迫要求民造行全力支持,只给那点塞牙缝的补贴银子,又不准我们再接其他新的活儿,今冬岂非要喝西北风充饥?”
泫瑾荻好笑,神情中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险,“那你的意思是——”
“亲兄弟都明算账,更何况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兰生自顾自想得美好,“你那么富裕,花个一万两银子买下消息,小意思吧。”
“一万两是不算多。”泫瑾荻的小金库很胖,“我就是不太明白,大难临头既然会飞掉的老婆,凭什么让相公在她身上花银子呢?而且,你显然忘了我当初怎么教你的。做买卖,不能只图自己的利,也不要想当然对熟人大开口,说着明算账的道理,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到头来,只能造一座必塌的楼。”
兰生脸色一苦,对了,对了,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犯想占便宜的老毛病,却不记得这人是谈起买卖就不说人情的势利鬼。
“若是人情,就别说买卖;若是买卖,就别提人情。”他的原则。
算了,想出卖消息这刁法来,真是自己刁难自己,兰生一字不提钱了,直说,“暅珑先生辞去百工府大匠之职后,并没有离开帝都太远,就在附近的小县城落了脚。木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