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片爆竹放完,兰生对京暮道,“你家人若执意瞒到底,恐怕天女圣女也请不出她来。再者,你见到你妹妹,告诉她可能会被选上太子妃,你妹妹又能如何?”
“庆幸祖父母尚安康,我父亲算孝顺,只要玫妹坚定心意不嫁,老人家们会为她出面的。”京氏本家离帝都不算远,快马加鞭可十日内往返,所以,“请兰造主尽早送帖。”
兰生没再多想,应了声好,毕竟只是举手之劳。
京暮连忙拱手道谢。
这时,泫瑾枫进了茶亭,看清与兰生共桌的男子,目光淡敛,神情颇耐人寻味,随即坐在兰生左手边,和京暮彼此冷眼望着。
但兰生还以为他不曾见过京暮,大方介绍,“这位是钦天监京大人的长子京暮,也是会仙缘的东家。”
泫瑾枫弯起的嘴角带着冷诮,“青管一纸书,写得天下文。京大少才华盖世,我怎会不识?”
京暮的笑亦有深意,语气不遑多让,“过奖,不敢当,比不得尊驾当年风采。这会儿亭中拥挤,尊驾又穿常服,肯定是为了不扰百姓,在下就不行大礼了。”
兰生这才感觉两人争锋相对,左看右看,起一调皮的念头,“你俩小时候要好?”
泫瑾枫喝着茶,更像咬杯子,冷笑延伸至眼角,“还是让京大少来说。”
京暮哼出一声,似切气,“兰造主太看得起我了,你夫君何许人,我高攀不起。哪怕只是远远看到他贵重的身影,也会立即诚惶诚恐。”
“放屁。”茶,咕噜,冒泡。
兰生眼珠子惊瞪,六皇子还会骂脏话!
“尊驾先放屁,在下才放得屁。”京暮骂回去,“兰造主问我俩要不要好,你直说就是,推给我却有什么意思。”
泫瑾枫被骂之后半点不恼,只是脸上挂着讥诮,“若是我说出来,你肯定反对,所以才让你说。你个榆木脑袋瓜,白读那么多书,尽写无用傻子文。”
“屁!有种你说!”火气炖了七八年,准备老死不相往来,因为兰生,京暮倒已有觉悟,迟早和泫瑾枫再对面。
泫瑾枫咬杯挤字,墨线绘细了眼,“兰生,此人跟我小时候确实要好。”
“放屁。”京暮脱口而出,然后一怔,以为这人不会承认。
“瞧。”泫瑾枫耸肩,放下杯子,对兰生道,“京大少是我儿时伴读,年少无知的天真时候,我对他比三哥五哥都好,就当了亲兄弟一般,结果——”
“结果,尊卑有别,任我读书再比你好,先生也不敢夸出来。这还罢了,拿了我的文充作你的,为你博满堂彩,我却挨我爹一顿棍子,训我调皮没出息。亲兄弟?尊驾可别折我的寿,实不敢当。”京暮因此离开帝都,离开家里,到外地求学,就算回来了,也避开所有某人露面的场合。
“我根本不知先生拿你的文充作我写的,如果我早知道,绝不会同意。只是京大少脾气真大,我泫瑾枫何曾求过人,但那时我向你求救,你头也不回。”若京暮回头,他的命运是否会改写?
京暮哈笑,“分明想骗我回头,哪里却是求我?”懒得再说,起身就向兰生告辞了。
一桌三人变成了两人,兰生仍发呆。
第289章 夫随
爆竹时不时惊炸成片,但几番下来,大家都习惯了,不再四处张望寻找出处,但护城军显然加强了北角城墙上的守卫,以及集市附近的频繁巡逻。
茶博士来添热水,附赠一碟香喷喷的甜米糕,兰生才发现茶亭角落还有蒸糕的笼屉。虽然小本经营,服务却一点不马虎,要多给些辛苦钱了。她刚想到这儿,就听砰一声,爆竹又开始闹腾,吵了好一会儿。爆竹停,烟花又咻咻擦擦的。没有烟花,还有集市上人声鼎沸。总之,一刻宁静都不可能。
“想不到你和京大少还有这样的渊源。”太吵的地方,出神发呆也短,兰生瞪着泫瑾枫夹到眼前的米糕,一时不察,让他喂了。不过味道真不错,算了。
“算不上渊源,那么大一颗脑袋,心眼那么小,不分青红皂白。你别听那些传言,你的神仙楼最后喊价那么高,他不靠他娘贴补,能竞得过柏老板?死小子插葱装象,混什么两袖清风文人堆,明明一身铜臭。”泫瑾枫也夹一块米糕,吃到眯眼。
兰生凝看着他,在他抬眼时却调开视线,“那位死小子和你有些像,都早早开买卖赚银子,铜臭味皆浓。”
泫瑾枫不假思索,“我的买卖充公了,帮我赚钱的人也不在了,别说铜臭,身上连铜板都没有一枚。对了,京大少同你说什么,还从内城追出来?”
“呃?”兰生微怔,让他转移了心思,“不是巧遇么?”
泫瑾枫邪气聚眸,“哪有那么多巧遇?京大少在神仙楼中题诗三首。首首颂兰,他那些狐朋狗友皆知他钦慕某位女子,只是身份悬殊,女子又已为人妇。不过京大少放言,可为此女肝脑涂地。但凭女子一句话,甚至能入仕为她鞍前马后。”
兰生默然片刻,叹道,“京大人岂非要气死?他让儿子当官,儿子跟他闹翻,一个女子却能让他儿子甘为走卒。”
泫瑾枫邪气顿散。不太确定地问道,“你这是装糊还是真糊?”她一向将事情分轻重大小来迷糊,听不出来也正常。
兰生没答,但把京暮相托之事告诉泫瑾枫。
原来她是装糊涂,泫瑾枫更不大肆作文章。略思之后说出自己的看法,“榆木脑袋就出不了好主意,金薇玉蕊与京玫素不相识,无缘无故邀她见面,定然让京朋夫妻怀疑。不若请五公主出面。五公主向来交游广阔,动辄就办手帕交起诗社,每隔一阵便组织园游和湖会,帝都千金多受过她的邀约。京玫凭一副画像入选太子妃。五公主今天没来成,却肯定能听到消息,好奇想见也无可厚非。至于京朋和他那位精明的夫人白氏。巴不得有这种机会,让二女儿博得公主的欢心,选中的把握又多一分。”
“他们不怕京玫知道送选的事么?”兰生却觉得京玫现在的状态应该相当于禁锢。
“所以我才说京暮榆木脑袋。送选之前,京玫要是知情且反对,还有可能向祖父母求助。如今画像进了宫,待到明日接了旨。再想反悔就是异想天开,除非……”泫瑾枫知道了。京暮八成还有落选的招数,“你马上就要忙了。那小子的事由我来办吧。”
兰生笑得促狭,“你可别拿他妹妹的幸福报复他,讨厌他那颗圆脑袋,直接敲扁才是大丈夫所为。再说,我一直很忙,什么叫马上要忙?”
“不想给渣玉山那些人造药浴场?”身处闹街,同桌而坐,泫瑾枫显得十分悠然。
兰生眼一亮,“你要帮我?”
没干工造之前,她以为可以凭自己的技术单挑大梁,但到今天的居安造,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合力而为。她变滑头了,虽不会做出没格没品的事去践踏别人成就自己,却也不会将现成送来的资源往外推。
药浴场是她想出来的项目,最难处不在建筑设计,不在建筑技术,而在于资金来源,必须拿大荣朝廷的税金来造才算成功。
因为同朝廷关联,无可避免要跟里头的人打交道。她是六皇子妃,六皇子府的开销其实都是税金,供她吃喝玩乐属于皇族成员的特权,但她要是提出用相同数额的税金给百姓做什么事,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首先,不看这件事对与否,女子不应该参与政事。其次,百姓交税给君主是应该,君主把钱花在百姓身上是仁慈,而明明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应该。
所以,如果照正经程序来走,居安造向工造司提案,也就到此为止。工造司那些人,偏心长风的有小半,偏心齐天的另有大半,根本不理会其他造行。六皇子妃当东家的居安造,反而更让对方刁难,虽然他们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要一视同仁,其实早经上方授意,不给她好果子吃。民造随她,横竖规模有限,但官造自六皇子府之后,再没拿到过一个。反观齐天,两年来,有大半工造项目与朝廷合作,包括各地的官宅官署道观佛寺的修和造,以及公众设施,如亭桥楼台,洞窟陵园等流传后世的营建。
算得上安慰的是,长风造不但在官造上大大失利于齐天,在民造上又是江河日下,让居安造率领乐福造等小造行迎头赶上。如今常豪出行仍摆着派头噘着面子,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滑稽相。
这个时候,泫瑾枫有帮她的意思,她没任何理由去拒绝。
“太子感我护他之功,而且也同意我说的,决定施行这件利民的善举,要居安造尽快呈上图模和预算,工造司和少府协同决议。工造司明日就会派下官文,送至你居安造。”和太子说公事,要在醉意熏陶之时。
“你对太子说了什么?”让她学习学习。
他对太子说,渣玉山有一小股人一直反朝廷,煽动人心,再经这回假疫事件,百姓对朝廷误会更深,如此下去帝都难以安宁,而药汤浴场不曾有过前例,创新出奇,又是完全为百姓考虑,治病防病,改善居住环境的朝廷造设,花小钱办大事,有助于提升太子声望。
但泫瑾枫还没说,东城将跑来急报——
第290章 塌墙
“六殿下,刚发现东南城墙发生了坍塌!”春夜不热,那名城将却满脑门的汗。
东城向来事端多,百姓穷苦,鱼龙混杂,再加上难民顽民,遍地的硬骨头,啃不动又没有油水。只苦了守东巡东的这些兵将,常要提心吊胆,防着老百姓闹事,还得应付上官问责。
好比这会儿,城墙居然破了老大一个洞,他心里是咒骂连连,想自己也太倒霉。不过他想,碰上六皇子可能要比西平世子好应付些,毕竟前者是出了名的,吃喝玩乐的主,不像东平西平两位世子爷,已担当数年的都护军领将,兢兢业业,难在他们手下摸鱼。
泫瑾枫果然不紧张,坐姿松垮,拿着茶杯却好像喝酒的架势,“墙塌就补吧,跟本殿下报什么?难道本殿下看起来像泥水匠?”
兰生噗嗤笑出了声,荒唐昏庸的六皇子之名是这么来的吗?
城将虽不希望六皇子问得太仔细,免得到头来自己成了要负责的倒霉鬼,但六皇子用“墙塌就补”四个字打发自己,也太草包了。当然,大事化小对他只有好处,讪笑着道是,正要退下。
“且慢。”有人装草包,兰生却不想当草包之妻,对城将道,“六殿下同你说笑罢了,城墙为帝都最后一道的防御,不管什么原因发生了坍塌,都是大事,怎能不亲自去看一看呢?”说罢凤眼一转,瞥向泫瑾枫,淡淡抬眉。
朝廷里见过六皇子妃的人不多,但六皇子妃的名声这两年鹊起。谁不知她那间造行建成的嬉斗馆。是连太子在内,贵族和名门公子们最喜欢的消遣地,而各大府邸兴养起来的摔角和斗士,也是为了参加嬉斗馆里那些竞技。据说只要进去过嬉斗馆的人,很难再适应别地。以筵席能办在嬉斗馆为荣。
这位庶出的南月大小姐曾经连存在都几乎不为人知,而今与渐渐没落的国师府相反,是南月女儿之中最闪耀的一位了。六皇子妃的名衔固然高贵,真正闻名的,却还是她所掌造行的本事。从神仙楼开始,到水廊云桥。金扇顶嬉斗馆,以及鸦场的焕然一新,居安造又拿下了蜂橘屋的重建,名气大到连外郡的巨贾富商都捧金来求造华屋。
都说六皇子妃厉害,城将从前只是那么听说。今日见到了真人,但看她几句话似有差遣她夫君的霸道,不禁偷瞧六皇子的表情。
六皇子面上明显不耐烦,可到底站了起来,“城墙立那儿多少年,也该是时候塌一塌了,正好可以趁此修缮和加固,算得什么大事?”
“六殿下刚才说过。不怕别的,就怕有人蓄意……”城将呐呐。
“刚才有人扔上爆竹,炸到兵士可不就是蓄意?至于城墙坍塌。多半因为老旧而已,不必大惊小怪。我问你,城墙破了个大洞,除了你和你的手下人,是否见到可疑人物或可疑事态出现?”泫瑾枫眼角一拐,发现茶亭里所有人因他的身份而集体惊跪。
“那倒没有。只是外墙下为护城河,护城河通外河。正好大河涨潮,连带着内墙也被水冲坏了一部分。”城将想。他虽说得不严重,其实却真严重,内外墙都出现损毁的情况,当差以来头一回碰上,“而且南角城墙前两年才整修过,还是太子殿下最先留意到损耗的情形,向皇上提议,并负责修造工程。”
泫瑾枫垂眸沉吟,然后对兰生道,“兰妃随我一起去吧,横竖这茶亭也待不了了。天色已晚,又只有一辆马车,等我巡完再一道回府。”
兰生当然注意到人们跪了一地,而心里更想看城墙去,有人请,正好。
泫瑾枫从腰间荷袋中拿出一锭金子,轻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