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儿朝洪氏行了一礼:“黄五奶奶!”
洪氏听了心中便有些不喜。黄以安是黄府唯一的嫡子,而她嫁到黄家,又是御赐的姻缘,因此进门之后,黄家上下,便全称呼她“少奶奶”,没有人提起黄以安行五这茬儿。傅春儿哪里知道这些,外人都唤黄以安做“黄五爷”,她岂有不称呼洪氏的排行的道理。
“既然来了,”洪氏看了看傅春儿身上头上的衣饰,说话的口气便淡了几分,道:“就与宛如一起去我那后头坐坐,随便用些茶点再走。”说罢,就扶着丫头的手,往门外走去。回过身来,洪氏就对丫头冷声说:“还不快点去扶你们小姐,随我往园子后面去过了。
傅春儿清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道:“黄五奶奶,实在是对不住,我还有旁的事情。今日过来只是与宛如姐姐见上一面而已。黄五奶奶的美意,春儿心领了。有冒犯之处,万望黄五奶奶原宥则个。”
她说得很直接,直接到洪氏转过身子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黄宛如在旁边就有些发急。然而洪氏却敛回了目光,慢慢地道:“既是如此,那我先去,宛如一会儿送了傅姑娘,记得赶紧过来。”
“知道了,嫂嫂。”黄宛如跟着往外走,将洪氏送了送,送到院门口,才转回来。一进房门,便将门板“哗啦”一关,低声道:“怎么觉得跟娶了位祖宗回来似的。”
傅春儿觉得是黄家的家事,所以紧紧闭嘴,不发一言,但是她也觉得那洪氏有点过分,而且有点立威的意思。立威立到即将远嫁的小姑子头上?不太寻常啊!可是要不是立威,稍微体谅点的,都会让黄宛如安心准备出嫁的事情,而且也很少有小姑子见客的时候便直接进来说事儿的——这位洪氏,真的是奇哉怪也。
黄五婚后的日子,不晓得过得怎样。傅春儿八卦的神经忍不住又跳了跳。
“不过因为前一段时日里,有一阵子我曾管过家,而娘又叫我将手里管的事情都移交给五嫂。五嫂想立威——”
傅春儿想,果然是要立威。
“——所以总是拿我的人,或是直接与我过不去,叫人好知道她的手段。不过,可怜我,连给她做垫脚石的时日也不多了。”
傅春儿听她这话说的不吉利,连忙开口劝道:“宛如姐姐,看开些,树挪死,人挪活,能够离开广陵,未始不是一种转机。”
“你若是知道我因何而嫁,嫁到何处,只怕就会明白,我这几日很难,很难像妹妹说的,那样看得开。”黄宛如忍不住向傅春儿解释。傅春儿越听越奇,她这才晓得,黄宛如此番出嫁,竟然与那巡盐御史过来广陵府有些关系。
御史前来巡盐,不为别的,只为朝中有人上书,重提要废“引窝制”,因此皇上特别派了监察的官吏过来,想查访一下盐业弊政,是否真如大臣们所谏言的。
广陵城中的盐商们,听说了此事,却并不担心。他们算盘打得甚好,只要御史肯来广陵府,而不去两淮盐场,或是去查访行销天下的食盐价格,那便好办了。广陵城中,瘦西湖畔,被誉为“销金一窝子”。因此,只要人肯来,其后便稳稳地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果然,便在巡盐御史回到朝中之后,原先扯了大旗,高呼着废“引窝制”的朝臣便偃旗息鼓。同时朝廷批了另外一个引窝的份子下来。黄家外头,日日有人排了长龙,求见黄韬,就是为了此事。大家都知道,若能手持着一份“引窝”,便是一本万利,泽被子孙的营生。然而引窝的份子,多年来都没有再增加过,都是把持在两淮江南,屈指可数的几大家盐商手里。所以这回得到了消息,大家都争相来拜访盐业总商黄韬,即便知道可能实力不及,拿不上这份引窝,却也不愿生生地就将这机会放过去。
然而只有黄韬一人,嗅出了其中危险的味道。他早知道黄家是绑在“盐政”之上,万万下不来的,而在他当上两淮盐业总商之前,就已经开始慢慢处理家中各种“见不得光”的产业或是稍稍沾到些“不轨”之事的子弟下人。黄三便是那时候被“清洗”出去的。
这回巡盐御史的到来,和对朝中形势的判断,令黄韬极快地作出了反应——他几乎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为亲女黄宛如说了一门亲事,令人惊讶的是,这门亲竟然是令黄宛如嫁入京中做续弦。而黄韬之所以看中了这个女婿,就是因为女婿的叔叔,眼下已是谨身殿大学士,辅臣之中的第一人,只待目下首辅告老,便能成为次辅。而此人是朝中唯一旗帜鲜明地反对废止“引窝制”的,而且又对皇上的决定有直接影响的。
——很明显这就是一桩有关利益的联姻,可是傅春儿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定得是续弦。黄宛如远嫁,孤身一人在京中,本就不易,再做继妻,那可真是难上加难了。不晓得这黄老爷究竟是什么考虑,难道那位朝中的阁老,就没有个与黄宛如相般配的子侄,甚至学生,学生也可以啊。傅春儿听着,眉头也锁了起来,很是为黄宛如的前途担忧。
黄宛如面上也是一片黯然。她也不知道今日自己为何会将傅春儿请来,又要与她说这一番话——她自忖,与傅春儿并不算太熟,只是过去总是听哥哥黄五提起这个女子,在黄五口中,这个“小丫头”古灵精怪,似乎什么都难不倒她……
可是一旦想到自己的亲事,黄宛如却又觉得糟心得很。她也曾经为此事苦求父亲不成,她想过逃婚,想过以死相挟,甚至实在是觉得心里苦的时候,去姑母那里痛哭过。一向疼爱自己的姑母,这回也真的束手无策,只能一边说着长篇累牍的大道理,不痛不痒的安慰话,一边又遣人去叫自己的父亲去接自己。
傅春儿点漆似的一对眸子紧紧地盯着黄宛如,突然道:“宛如姐姐,早先五奶奶进来之前,你是有件事情要问我对么?请问又是何事呢?”
二百七十四章 九如分座
黄宛如一时便张口结舌,她寻来傅春儿原就只是为了能说说体己话,倒倒苦水而已。当时她见了傅春儿,借口问题,只是想抛个话头出来,哪里真是有事情想求教?
可是忆及此,黄宛如却又苦笑,她将傅春儿请来此,难道不就是存了求教的意思么?
她正嗫嚅之间,傅春儿笑道:“我虽然从未去过北方,可是我家与不少行商往来,我自己也读过不少北人写的札记诗文,所以京中气象,少不得也知道一些。若是姐姐有什么想问的,春儿自然乐意帮姐姐解惑。”
黄宛如抬起头望着傅春儿,此刻她哪里又半分心情想知道什么京中风物,她最想听的是安慰啊,安慰!
此前父亲黄韬将这个消息告诉黄宛如的时候,黄宛如足足震了小半个时辰,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之后丁氏来看她,黄宛如自然是哭了个昏天黑地,可是丁氏除了讲讲家族面临的形势,以及黄父的种种苦衷之外,便只能怜惜地拥着她,陪她一起落泪。黄宛如终于知道这件事情是板上钉钉,再没有转寰的余地。
而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听说了她即将远嫁,竟然说得像是自己要到北方去游山玩水一样。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黄宛如心里涌过一丝不满,可是看看傅春儿的神色,却见她莹莹眼波之中,尽是关切,倒也并不像五嫂洪氏,或是其余那些不相干的人那样,时常透着看热闹甚至是看笑话的神色。
“我极小的时候,去过一次京中——”黄宛如在傅春儿的注视之下,心中稍稍安定了些,缓缓地说道。“我家是徽商,我有一位堂叔父在京中,主持新安会馆。另外外祖父也有一支兄弟住在那里。我小时,只记得大人们一天到晚说着‘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京中居,大不易。江淮一带气候湿润,而北方则燥得很,物产也不及这里丰富。广陵府这样多好吃的吃食,想来日后都是吃不到的。”
“原来是这样,姐姐是担心这个。”傅春儿闻言就笑道,“姐姐的嫁妆单子上面若是还没有,就赶紧在这边再添上两房家人,带上一个顶顶好的厨子,再带上个能经营打理食肆饭铺的管事。姐姐到了京中,安定下来,闲来无事的时候,经营经营陪嫁的铺子岂不是好?”
黄宛如是个聪明的,闻弦歌而知雅意,晓得这已经是傅春儿变着法儿在劝自己了,当即开口问道:“妹妹的意思,是我该开间经营淮扬菜的食铺么?像当年’碧萝春’那样的?”
“碧萝春”原来是田家的产业。据说京中也有一家,是田妃随先帝进京之后,田家人在京中开的。据说,先帝曾经携妃微服出宫,亲往“碧萝春”,只为让田妃尝尝故乡的味道。也就是说,“碧萝春”所做的淮扬菜,比宫中御厨,做得还要正宗。其时“碧萝春”在京中,一桌席面的抛费岂止千金,可是待田妃故去之后,“碧萝春”便一日差过一日,最后倒还是广陵府的分店流传到了今人的手里,却又在田敏达手中终于被典了出去,失了生机。
“宛如姐姐嫁入阁老之家,生意上头,最好是低调而实惠的。”傅春儿想了想,道:“而且姐姐的陪嫁生意,自然是归在姐姐手里的,自家有银子使,各种事情上都来得便宜。规模么,反而是不打眼一些才好。”她说着谦道,“其实姐姐比我看得更多,懂得更多,这些事情,姐姐上手起来,定然容易得很。”
黄宛如想想也是,她要嫁的人家毕竟是清贵之家,夫家难免有人会因为自己商贾之家的出身,而对她有所看轻。但是大户人家里头的你来我往,其实也就是这些事儿,她自小生在黄家,经过的事情也多,知道手上有钱,腰杆子也硬一些,大不了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实惠不落旁人。但是如果生意做得太高调了,对她的夫家,对她自己,反而不好。
只是,为什么这些事情她此前都没有想到呢?甚至可以说,她这些日子里尽在自怨自艾了,根本就没有静下心来,好好地考虑过未来在京中的日子。
是呀,想到这里,黄宛如突然有些冲动,想去看看自己的嫁妆单子,她可是连这些都没有看过。
“姐姐莫如在京中开一间茶社吧!不用特为针对京中的达官贵人,只在外城开一间就好。只要如广陵城中眼下这么多茶社一样,茶座舒适、茶点美味,不愁生意不好的。”
“只怕北方材料难得吧!”黄宛如有些没把握。她虽然灵慧,但总是不曾亲自过问过生意上的事情。
“姐姐这个倒不用担心,当年’碧萝春’能在京中开得兴旺,材料上自然有它的办法。”傅春儿见黄宛如一团注意,尽被吸引到了抵京之后的生活上,便暗暗舒了一口气。她不愿藏私,只将当年富春茶社刚刚开业时,自己的一点心得,与黄宛如好生聊了聊。
两人一时聊得兴起,到了中晌饭的时间。黄宛如起身,叫厨房送饭食过来,对傅春儿笑道:“且让妹妹也见识见识我家厨子的手段。”这是傅春儿这回见到黄宛如一来来,后者露出的第一个笑颜。傅春儿报以微笑,晓得黄宛如总算是将注意力从自怨自艾上头转开,开始想想嫁做人妇之后,如何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这桩亲事不得改变,是黄宛如心知肚明的事情,她根本别无选择。只是这消息来得突然,备嫁又仓促,黄宛如一时钻了牛角尖。此时听了傅春儿说起旁的事情,心中便稍稍开朗了些,她一旦接受了现实,便没有那样难受了。
在这件事情上,傅春儿又缓缓地劝慰着黄宛如,“姐姐,你家的事情,我是丝毫不晓的,但是我听你说起,在京中也有些亲眷对么?”
“是啊——”黄宛如被傅春儿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京中亲眷的详情,她竟也一点不知,回头要在母亲那里,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若是令堂叔父是经营徽商会馆的,那我想,姐姐的父亲黄大人,也一定与京中常有书信来往的。”傅春儿只把话说到这里,剩下的,就要靠黄宛如自己体会了。“不过若是徽商会馆,在京中必然人脉极广的。姐姐在京中,要是要用什么人,不妨拜托那头,用起人来,也多少知些根底。”
然而傅春儿说了一半的话,在黄宛如耳中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意味。她总是认为父亲是因为御史巡盐或是废引窝的朝议,才一时起意,将自己随便在京中找个能撑腰的家族嫁了。但是父亲与京中的徽商会馆一直有极密切的往来,会馆又一直是各种时局消息汇集之处,若说这是父亲临时起意,这怕也真是说不过去。黄宛如记起当日父亲看着痛哭流涕的自己,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觉得,该是时候,好好与父母谈一谈了。
当晚,黄宛如与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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