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座“片石山房”来看,苦瓜老王爷胸中依旧自有山河。据传为了叠这片石山房的湖石。石涛曾经历遍名山大川,“搜尽奇峰打草稿”,然而从眼前片石山房的堆石来看。这座石山,也实在是得了石涛画稿之中的神韵。顺自然之理,行自然之趣。
“白云迷古洞,流水心檐然。半壁好书屋,知是隐真仙。”靖江王朱若极坐在桌旁,静静望着园中之景,低声吟诵道。“园中岁月,似乎停顿。我忽尔愿在此终老,然而惊觉之时,此身竟便已老。”
傅春儿双手支颐,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你可知我数十年来,为同一个噩梦所扰,因此才甘心放下?”靖江王低声说,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个多年的好友;傅春儿抬头看着他。面上流露出悲悯之色。她隐约知道,眼前之人落到了这份心境,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总梦见家国为胡虏所破,自己年幼出家为僧,曾经一度装聋作哑。然而乍见胡虏,已然不得不叩首称臣,山呼万岁……尽此生,终是在画境之中打转,再也无法进一步……”困扰朱若极的梦境,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真实。
“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如冰。”另一世的朱若极,曾在清都写下这样的诗句,他不过一个以画娱人的乞食者而已。因此才会痴迷于苦瓜,餐餐离不开苦瓜,似乎口中苦了,心中的苦便能够淡一些。
然而这一世的真实,真实于他而言,又有何可以羡慕的——生为一介闲散宗室,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且不可参合四民之业,所谓尸居素位,未有能逾于此。所以他虽然闲云野鹤,寄情书画,然则内心深处,只怕更多的还是不甘与失落吧!
靖江王说到此处,抬眼朝傅春儿面上看去,见她长长的睫毛之下,挂着泪珠莹然。老人心中微震,问道:“怎么了?”
傅春儿身子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替苦瓜爷爷自苦——”
朱若极从未遇见傅春儿这样,能领会自己心事的女娃娃,满心的温柔,一声的安慰,一句“苦瓜爷爷”的称呼,令老人心都化了化。他此生头一遭将困扰自己的心境向他人吐露,只说了一半,傅春儿便全部懂了。老人便只道:“我是请你来游园赏景的,怎地你都没说出个道道来,就先把自己给招哭了呢?”
他这番话说出来,傅春儿破涕为笑,说:“画到无声,何敢题句?”她的意思是,眼前已是老人的巅峰之作,她一介小小女子,在欣赏之余,又如何好妄言评价。
“捣乱——”朱若极心中郁郁之情大减,面上终于浮出笑容,心中畅快,不禁对面前这个小姑娘又高看了几分。
*——*——*——*
此刻靖江王起身,背着手往池边去,来到田紫茹身前,沉声道:“你田家之事,我已尽知——”
田紫茹知道面前的人大有来头,当下伏正了身子,连连叩首。
“田妃当年尝有过,谪于别宫省愆,只因一个’骄’字。而你田家,得先帝恩宠,荫余三代,不见寸功却愈发骄纵而不知收敛,以致有今日之祸。”靖江王说话严厉。
“民女晓得——”田紫茹觉得背后有冷汗渗出,丝毫不敢辩驳,王爷提及的姑祖母禁足别宫的事情,她以前也知道,只是不愿往心里去罢了。此刻田家被打落尘埃,再回头想这些事,她曾经笃信的“两情相悦”,便如笑话一般。而此刻她再回想起自己兄妹以往在广陵府行事,也不禁大悔。
“然而你一介小女,不曾作恶,却是受了家族连累。我不能令你田家恢复权势富贵,却可以令你过上那位小哥说的那种,每日靠自己的劳作吃饱睡好的踏实日子。”
“我曾经在花园巷与徐凝门见到你出门劳作,换取银钱,侍奉老父。我也曾经见到你在水井旁边,礼让于人,扶助乡邻。做了这几个月的邻居,我总觉得你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一旬之后,我的家眷将迁来此处,你过来陪我的老伴解闷说话,闲时帮我打理打理书屋可好?”
田紫茹闻言大喜,应了,又朝老王爷郑重致谢,磕了好几个响头。但是靖江王却不受,道:“你记住,届时你可不是我家奴婢,只是在我这里做事,工钱按广陵城中的行情来算,但想来维持你一家的生计,应是够了。”
田家男丁因为此次犯事,断了科举进学之路,不得已,田乾鹏去江都乡间附馆教书去了,而田乾晟去了钞关码头,挣些微薄的收入。田家子弟,大多散去。然而田紫茹自己再能得这样一份活计,确实一家的生计便没有那么艰难,至少温饱无虞。至少广陵田家不会再为身在大同的叔叔拖后腿,日后只要田敏权在任上兢兢业业,能再立新功,田家不是没有再起的可能。
田紫茹看到了希望,傅阳在旁,也觉得十分欣慰。傅春儿见状,舒了一口气。这田姑娘经过了这一次,应该能懂些人间的疾苦,日后能够踏踏实实过日子了吧。而且又靖江老王爷夫妇护着,田紫茹也不会叫人轻易轻贱了去。
她也从水榭里转出来,站到傅阳身边。傅阳看了一眼傅春儿微红的眼眶,递了个关心的眼神过来。傅春儿摇头笑笑,示意无事。
旁边靖江王也笑道:“小丫头,再过一阵子,你‘苦瓜’奶奶要过来广陵府,你还不常常过来坐坐?”
傅春儿微笑应了。她对靖江王妃也比较好奇,这位“苦瓜”王妃,也同靖江王一样,嗜食苦瓜么?她突然想着,苦瓜性凉,多食怕是对女性身体不太好,倒是最好能找大德生堂的人来看看,给两位老人家设计几道养身的食疗,中和一下苦瓜的寒气。
就这么定了,傅春儿心中想起了这样的点子,一时大是兴奋,原先笼在心头的淡淡愁绪一时便都散了,一双明眸在老王爷身前身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老王爷还不知道自己快要成为傅春儿的“试验品”,一时便打了个寒噤。
二百十六章 戴茜的怨气
话说戴悦在戴家两间新铺学着看账管账,过了几日之后她去徐府看望戴茜。
戴茜这几日大部分时间一直都呆在宝通,她很忙碌。再过个把月进了腊月,届时广陵城中银根很紧,戴茜叫了所有的管事一起,要大致把该调的头寸数目都事先安排出来。因此她每日忙到将近申时,然后才从宝通回转。
今日戴悦没有造次,便一直在徐府等着戴茜。戴茜拖着疲累的身子回来,见到妹妹过来,很是高兴,连忙吩咐摆饭。
“二妹,你在那两间新铺学着看账,觉得怎么样了?”戴茜随口问着,也并不曾真的指望戴悦能看出什么来。
戴悦待这位大自己几岁的姐姐一向恭敬的,当下细细地将在新铺学到的东西说了一遍。她最后说:“我上次听姐姐说戴家作坊和铺子水比较深,还是少沾惹为妙,所以这回就是多看多学,并不敢多查多问的。”
戴茜听了,虽然觉得妹妹将自己的话听在了耳中,可是她却并不满意。“二妹,你日后还是要记住了,这回与你自己跑去新铺里看账簿不一样,你原是持了爷爷的话当令箭的,要杀便可以杀一片。你这般放弃了,岂不可惜?”
戴悦完全不懂这些,睁着一对妙目,怔怔地看着戴茜。戴茜在这数年间,尤其是俆晏“废掉”的这前后一年间,她在商场上是拼杀惯了的。因此说话之间,也有时候会说起“要杀便可杀一片”之类的话,已经是习惯使然。可是戴悦却不懂。
戴茜便有几分自责,戴悦这个性子,自己多多少少要负些责任。自小两姐妹一起长大,戴悦出生之时,戴茜未满六岁,随后不到一年之间,两人失怙。戴茜是长姐,万事护着这个幼妹。生怕她收到一点点伤害。
她们姐妹情谊甚好,戴茜每每见到戴悦喜欢的东西,哪怕去求去抢去骗,戴茜也会想办法给戴悦弄到;族中的堂兄弟,曾经无意之中指戴悦是“克死爹娘的赔钱货”,被戴茜听说之后,毫不犹豫地找人将其收拾了一顿;当日戴悦在平山堂上走失,戴茜知道消息的时候只觉得,若是妹妹真不见得,自己此生。怕是会永无安心之日……
然而眼下戴悦的性情。纯真无邪之际好似愚笨。隐忍顾全之时偶显无知,担当不足,软弱有余,一点也不似戴茜自己。这令戴茜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然而戴茜却不希望戴悦像自己。她晓得自己锋芒太露。在戴家是留不住的。这一点她早就知道,可是也没想到爷爷以她的终身幸福为代价,以换取宝通钱庄一张长期的契票。在历尽艰辛之后,终于能够一手握着宝通的理事之权,她却不想再让妹妹走这条路。无它,太辛苦太憋屈了。
想到这里,戴茜望着在面前垂首认真听着的戴悦,最好还是不要再让爷爷有机会将这个妹妹也当件货品或是当个工具似的,以婚姻之名。给换出去吧。
“二妹,看不懂铺子的账目也无所谓,你最近可有听我吩咐,将你自己院里的人口开销,与公账上面拨来的核对过?”就算是不能管着生意。至少也将家中的庶务打理打理吧!
“嗯,对过了,每月差八钱银子,我见差得不多……便算了。”戴悦说,看看戴茜的脸色,连忙又补了一句,道:“只是没将以前他们贪的都吐出来而已,那些人都说以后再不敢了。”
戴茜先是扶额,接着便有满地暴走的冲动。“这回你对了两边的账,发现的这些猫腻,他们下回哪里还会使一样的手段。还有,你确信你这次查到的人,便是真正欺上瞒下的人,而不是他们随便找两人顶上来替罪的?”
戴茜这次说话的语气又有些重,戴悦听了脸上就显出错愕的神色。戴茜马上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戴悦低头,戴茜几乎以为她要掉金豆了,岂料她抬起头来,低声说:“姐姐,我想,这些人都能将我交出去的诸事做得妥帖,眼下只是贪了八钱银子而已。我原想过,这八钱银子,就当我平素赏了这些人,换来他们事事尽心去做,也并不算太过,对么?”
偏戴茜是个眼里容不得沙的,一听这话便想反唇相讥,但是刚要开口,却忽然惊觉,这怕是戴悦头一回在自己面前将她的主张完整地说出来。
“嗯,你自己院内的事,你看着办吧。”戴茜终于不忍心再教训妹妹了,总要她自己能开始拿一些主意才好。“总记得要恩威并施才好,便再是开恩,也不能再叫他们蒙蔽了你的耳目。”
戴悦感激地应了,最后又道:“这些人迟早要自寻出路的,无论是在戴家还是去别家,有我帮着说两句好话不是顶好的么,所以想来也不会做得太过。”戴茜听了这话,觉得算是有些道理,不过,迟早要自寻出路,妹妹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对了,上回在宝通顾不上问你,爷爷是不是寻了人准备帮你说亲?”戴茜问着,戴悦的面孔便立刻便涨红了。她隐约知道爷爷的意思,但是是否有人上门说亲,这些事情她都是要回避的。只是前一阵子有人轮番上门拜访,她多少也从仆下口中,听到了一些风声。
“爷爷看上了什么人家?你可知道?”戴茜问道。
“这……这我不知。”戴悦不想把她去傅家做客的事情说出来,这似乎与戴家关系不大。当然她也并不知道戴三娘子上门拜访杨氏的事情。
“你也太听人摆布了,”戴茜又有点不满,“这可是你自己的终身啊!如今你好歹有姐姐可以给你援手,不论如何,总要叫你心愿达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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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戴悦,她身边的嬷嬷李氏便凑了上来,对戴茜说:“奶奶,二小姐的亲事现在城里不少人家都在传呢!”
“哦?有此事?”戴茜待着这位李嬷嬷,一向都是淡淡的。但是这足够鼓励李嬷嬷往下说下去了。
“听说,前段日子,广陵府不少大户人家,都上了戴家的门。有意向与戴家结亲。谁曾想,戴老爷子将人家都婉拒了。坊间都在传说,老爷子在等一家同行上门提亲,两家联姻,日后在广陵府的妆品行当里,便再无人可及了。”
戴茜“咣”地一掌便击在在紫檀硬木的茶桌桌面上,她的手立刻便红了一片,几乎麻木,然而她却丝毫不觉。“这莫不是要与薛家联姻?薛家的那些,都是些扶不上台面的东西。什么薛定贵、薛定诺。一肚子尽是男盗女娼——还能又什么好的调调儿?”
“老爷子为何总想着这一出?他怎地就不能为孙女好好想想。悦儿这样绵和的性子,送到薛家去,还不是羊入虎口?”
李嬷嬷见戴茜会错了意,又见她竟这般不待见薛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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