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听我说完这些,看着月亮默思了会,道:“还记得当年见到你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唱的那首歌。虽然故意扯着嗓子往歪里唱,却让十分可爱,有种特别的韵味。也正因为你这不卑不亢的个性,我才注意到了你,觉得你是个可交之人。”
原来,他早就知道……
我心里不由一暖。却见他忽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现在的你,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了。”
我不禁恻然,低头怔忡了片刻,道:“五年了,小伙子变成了少年,小姑娘变成了少女,自然不一样了。”
他怔了片刻,才凄凉道:“我很后悔。若非我当年为你引见皇兄,你也不至于一辈子被锁在这深宫里。”
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摇头强笑道:“别把错都使劲往自己身上揽,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垂头静默了好一阵子,忽地转向我,怜悯道:“小琴,你决心已定,我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有几句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些年你之所以受到皇祖母和皇兄的青眼,除了你灵巧的心思,更重要的是你花的每一分心思,都是出自真心实意,从没有利欲心和争夺心,是个难得的清白干净人。以后你若还想在这紫禁城占下一份立足之地,就得时刻记得远离争斗,万不可为了眼前的一些小利而失了圣心。你家世单薄,若失去了皇兄和皇祖母的信任和宠爱,就如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再不可能翻身。这些,你都明白吗?”
我静静听着他说这番话,只觉心里一酸,泪水猛然落下,擦了又落,落了又擦,如此几个来回,索性不再去拭,捧起酒坛,向他灿然一笑:“多谢!”说着,猛地往胃里灌了一大口酒。
他默默拍了拍我的背,再不言语,只和我一口一口地把酒坛子的酒喝得一干二净。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手脚酸软不听使唤,终是陷入了那片浓浓的黑暗之中……
从明天开始,我们都要快快乐乐的……
快快乐乐的……
☆、青梅往事
镜子里映着的是一张略带哀伤的鹅蛋脸,长发披肩,面若桃李,明眸锆齿。少了些许原本的青涩纯朴,却多了一分妩媚娇俏。
我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女人,一时竟无法把镜中的影像与自己联系起来。
这……真的是我吗?
想了片刻,摇摇头,不自觉地扯出一丝苦笑:镜中的这个女人自然不是我……她是乌雅小琴……
脑中正纷乱如麻时,有太监的脚步声远远而来,立到屋外停了下来,问:“琴小主可准备好了?”
不给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的时间,死死地攥住刚刚换上的纱衣,低头道:“已经好了,劳公公久等。”
话音未落,原本立于屋内的几位宫人,已分左右两列恭候在屋外。我看着两相交映的灯火流光,恍恍惚惚地跟着走入寝殿,听见“吱呀”一下殿门关闭声。
脑袋霎时一片空白,身子僵硬,全身一时冷一时热,呆呆地看着那个正披着中衣,站在书桌前低头看着什么的人。
大约是听到了关门的动静,他皱着眉抬起头,见我正愣愣地看着他,就低低笑着咳嗽了一声。这才恍然回神,强压着心中的紧张和害怕,逼迫自己装作不经意地松开紧攥着纱衣的手,向他屈膝请安:“奴才给皇上请安。”
他点点头,微微笑着向我招招手:“来,你过来。”
我不敢拒绝,只能竭力镇定下来,慢步走到书桌边。正欲低头,却被他拉到身边,示意我低头往桌上看——原来是一副青梅图。墨迹尚未干透,显然是刚才康熙的即兴之作。我看着疑惑,正欲抬头问他。他却忽地一笑,抓起毛笔,在我面前题诗道:“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戋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是李清照的点绛唇,描写的是一位天真活泼、憨态可掬的少女为避来人匆匆而去,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见的情态。只是他为何突然……
他见我怔怔地,就笑着勾了下我的鼻子,笑道:“傻丫头。”
心念蓦地一动,忽然想起数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个傻丫头独自倚在慈宁殿外,默默地遥视着那个高大寂寞的背影,惊诧、惶遽、含羞、好奇,一如这词中的少女……
难道……
惊疑未定,他已从身后搂住我,俯身在我耳边低低地道:“朕永远不会忘记,四年前的那个除夕夜,你用那种哀伤悲悯的目光看着我的样子。那天,朕回过头去,想看看清楚究竟是谁,却只看到空空的殿门和你不当心露出来的衣角。朕当时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丫头?可就是这个傻傻的丫头,竟让朕深深记住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惊诧未散,心中暖意缓缓流动,一时竟鼻子酸酸。
也许我不该要求那么多,无论如何,至少在他心中是有我的位置的……
眼泪悄然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我怎么这样爱哭呢?
轻轻地,他抬起我的下颌,看着那我的脸,动作轻柔的揩过颊上泪珠,道:“从今以后,朕不许你再流泪。”微微沙哑的声音越说越低,不待说完,他一把将我打横抱起,阔步朝寝殿深处走去……
明黄色的纱帐在眼前飞舞而落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慈宁殿的佛堂外,他微微有些潮红的眼光……
也许,我真的不该再要求什么……
☆、娇娇新妇
睁开眼,入目的那片明黄让我一时有些怔忡。殿内已不见他的踪影,身边空无一人,只余我一人独卧在榻。正怅惘间,隐隐听到一道开门声,脑海里瞬间清醒过来,撑起身一看,却是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鱼贯而入的宫女。
我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抓紧身上的锦被,有些结巴道:“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一位嬷嬷样的宫人微微笑着小碎步移上前,向我欠了欠身子,柔声道:“皇上特意吩咐奴才,说琴小主昨夜辛苦,一定要好好侍候小主。”
我脸蓦地一红。慢慢地,昨晚的一点一滴渐渐浮上心头,迷惘之余,却隐隐流动着一丝暖意,让人安心。
那嬷嬷见我低着头没有反对,就向捧着铜盆的一个小宫女递了个眼色。那小宫女忙低着头轻步而来,高举着铜盆跪下。另一个宫女则捧着棉巾上前,放在铜盆中的温水里浸了浸,跪着将手中的面巾递给我净面,方有宫人服侍我穿了中衣下榻。
这些事情都是之前我在慈宁宫做过的,如今突然角色转换过来,不免有些怪异的感觉。心中不由感慨:这样穷尽奢靡、荣光无限,难怪会有那么多人一生向往。
一念未毕,两名小宫女已搀扶着我在梳妆台坐下,不多一会儿,一个雅致的两把头已经成型。那位嬷嬷又在我两髻上对称地镶上几朵柳絮点翠簪花,鬓角插上一支金青石簪。复对着镜子看了一会,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宫女手中捧过一套淡牙红绉纱流线纹袍子(注1)服侍我穿上。
做小宫女时从来都是一身素净,后来做了管事姑姑,更是一年四季都是一套暗青色宫装,从未穿过这样颜色轻暖的衣裳——淡红,少女初怀的颜色。恰似此时的心绪,恍如置身于梦境之中。不禁自问:这样的人儿这样的景,是真,是梦?
“琴小主瞧着可还满意?”
我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低头喃喃道:“有劳嬷嬷了。”
宫中规矩,初次侍寝的嫔妃,次日清晨就要向两宫太后和皇后行三跪九叩的敬茶礼。原本以我宫女的出身,又是身份较低的常在,是无资格叩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但因我出自慈宁宫,又得太皇太后宠爱,便跟着嬷嬷先去到了慈宁宫。大约候了半刻钟后,前去传话的太监笑吟吟地回来道:“琴小主,太皇太后有情。”
我回身看了那老嬷嬷一眼,只听她温和道:“小主只管进去与太皇太后说话,奴才在殿外候着。”
我点点头,不再多思,随那太监一路到慈宁殿外殿,跪下磕头道:“奴才乌雅氏给太皇太后请安。”
“起来吧。”
我谢了恩,起身缓缓抬头看去,正对上孝庄和苏麻温煦的笑容,不禁心中一酸。旋即上前向她行三叩九跪大礼,再奉上早已准备好的茶盏,口中并道:“请太皇太后用茶。”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从我手中接过茶盏,轻呷了一口,温言向我叮嘱了几句妇德宫规,道:“你能得皇上青眼,自是前世修的造化,当惜福才是。”
我轻轻应是,又听她絮絮说了片刻,才听她笑道:“好了,你向来是个伶俐孩子,哀家也没什么可多说的。退下吧。”
我想着还要去宁寿宫和坤宁宫拜谒,便不再停留,直接向孝庄和苏麻告辞离开。
在慈宁宫当差时,我就见过太后和皇后。两个人都是温顺谦和的性子,见着我去请安敬茶,自是和颜悦色地教导了一番,便放我离去了。
几处主位拜谒下来,已是将近晌午。我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由那位老嬷嬷领着到了同顺斋,也是我的新住处。
屋里已有三个宫女低着头候在那里,其中一个衣着比另两个稍华丽些,显然是这里的小管事。不知怎的,我隐隐觉得这张脸有些面善。正欲出声让她抬起头来,她却已施施然上前向我请安作福:“奴才同顺斋管事宫女玲儿给琴小主请安。”
玲儿……
心骤然一紧,刚想再仔细瞧瞧她的模样,却正瞧见那手腕间隐隐露出的一截青玉镯子,突地就觉鼻子一酸,脱口唤道:“玲儿……”
她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看着我端详了片刻。蓦地,她眼睛忽然瞪大,好似有些不敢置信,见我正眼睛红红地盯着她看,不禁身子一颤,眼眶渐渐湿润,嘴唇嗫嚅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1:淡牙红:一种较浅的粉红
☆、未变故人心
“奴才给小主请安。”
我正坐在桌前,望着窗外出神。听到玲儿的声音,不由心中一喜,忙起身扶起她:“怎的如此生分!快起来。”
玲儿起身,恭敬一笑,道:“主仆有别,奴才岂敢对小主不敬。”
我心里一紧,强笑着遣退了其他人下去,拉着玲儿一块在榻上坐下,嗔道:“坏丫头,多少年不见,难得有缘再凑到一块儿,却存心说这些生分话来伤我心,着实该打!”
她侧着脸看了我一会,又听我语气真诚,终是叹了一声,回握住我的手,道:“琴小主,你如今毕竟是位正经主子,我们已经不仅仅是曾经共患难过的姐妹,我们还是主仆。并非奴才忘记了往日的情谊,更不是刻意要疏远。只是一个人一旦坐到了那个位子上,不管想与不想,终究要面对高高在上的寂寞和尊荣。”
是啊,一朝富贵,我失去的又岂止是那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梦想?
想到这里,我不由神色一暗,凄楚道:“我只希望私下里我们还是最好的姐妹,不好吗?”
她凝视了我片刻,目光担忧而诚挚道:“小主,你一朝得幸,从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天恩。可物极必反,你恩宠愈甚,愈易招来他人嫉妒。如今你虽得皇上和太皇太后青眼,可位份尙低,越发需要慎之又慎,夹紧尾巴做人。若为了我们这些姐妹招人闲话,岂不更让我们自责难受?”一番言语,虽然处处带着恭敬,却句句出自肺腑。心中不由一暖。
其实这些道理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事到临头,终究难免凄凉。
她见我默默低着头,就轻搡了我一下,轻笑道:“今日难得我们久别重聚,小主就不想听听青蓉和玉菁的事情?”
我一听,就来了兴致,忙打起十二分精神:“青蓉和玉菁怎样了?那日我离开乾西四所后,就再没了你们的消息。后来你们如何了?秋叶姑姑有没有再罚过你们?”
玲儿嘻嘻一笑:“那倒没有。其实秋叶姑姑也算是个性子极好的了。那日要我们罚抄宫规,多半还是为了观察我们各人的品行。”
我暗暗惊叹于玲儿心思的通透。转而问:“后来你们都各自被分配到了何处?”
她道:“玉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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