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啦?”赵迁将她白皙修长却沙沙粗粝的手握住。
琉熙抽了几下,却是周身无力,无法避开,沙哑嗓音问他,“我父亲可好?”
赵迁的手剧震一下,却又更紧将她握住,“你遇袭时,李将军已经不在军中。”
方才梦中前世点点碎裂回忆令她心里不甚安宁,直直看了赵迁,问,“真的?”
“真的。”此一次,他定定作答。
琉熙略觉心安,既然不在军中,便也不会战死了。
胸前剧痛,她眼前又朦胧起来,再次失去意识。
……
簌簌,殿前飞檐震落积尘片片,低沉沉巨响震荡袭来,奇异如潮水般的声音渐渐清晰入耳。琉熙惊醒睁眼,耳中听得马蹄沉沉动地而来,喊杀声遮天蔽日,震得殿中陈设颤颤欲坠。
婢女内侍仓皇尖声叫嚷,往来奔逃,榻上躺的人再不值得她们侧目一看。
琉熙脑中清明,知是秦军已至。
前世今生,终逃不过这一日国破宫倾。
又一声巨响,似是何处宫门被撞倒,隐隐已在耳侧,金铁撞击声夹杂嗖嗖流矢尖啸越发近了几分。
轰的一声,殿门被踹开,重甲军士着履直入,顺手提起挡道婢女后领,眼也不眨将她远远摔出,似是甩开一件破衣烂衫一般漠然。
琉熙伤重无力动弹,只稍稍侧首过去,看了那边一眼。进来的却不是秦军,而是赵宫卫士。
领头的那人看琉熙一眼,吩咐身后两人,“抬走。”
琉熙身子一轻,已被一人抱在怀里,另一人扯过锦被来,将她裹住。三人行走甚急,震动她的伤处,只觉胸前帛部略湿,渗出些许粘稠殷红。
中殿之后,赵迁已换了衣装,素袍单髻,认不出往日奢繁。远远觑见她被抱来,连忙迎上几步,向身后两队暗卫扬手,“快走。”
语声未落,落匙的宫门外火光冲天,映红大半天际,轰然巨响下,宫门应声扑倒,扬起飞尘。
赵迁再也顾不得琉熙,转身绕廊遁走,原本抱着琉熙的卫士,瞧了怀里琉熙一眼,眸中隐有恻隐,轻轻将她放下,搁在锦被之上。回身急奔,隐入层层殿宇宫阙深处。
宫门落处,玄袍兵士如潮涌入,当先那人,玄甲白缨,步出滚滚烟尘。
琉熙被尘土迷了眼,咳呛几声,一动不动躺于廊下殿前。
阖目苦笑,终究还是如此了却残生。
……
闭着眼,鼻尖竟是一点阳刚气息拂动,身子却已被人紧紧拥住,揽进怀中。
“玉娘。”耳边轻声低唤,臂间是他的温暖。
她睁了眼,目光凝定在他脸上,英挺剑眉、俊逸双眸,眸光烁如暗夜寒星,眉间暖暖笑意却若焦阳似火。
“我来了,别怕。”他的颊贴了她的,两颗心颤抖到一处。
琉熙极尽虚弱,却笑得媚绝,无有血色的嘴角一勾,比庭中胜放的木芙蓉还要艳丽。伸出手来,搂上他的脖颈,在他怀里愈埋愈深。
蒙恬长剑入鞘,从地下横抱起她,向大殿而去,“王上也来了,在大殿里。”
琉熙却不在意他的话语,只切切问他,“父亲,父亲在何处?”
蒙恬迟疑的瞬间,琉熙却已找到答案,合眼时两道热泪淌落,“死了,对吗?”
“赵王听信郭开谗言,派密使到军中传旨,将老将军骗出赵营,在回邯郸途中秘密刑绝。我到时,只见着了尸身。”
琉熙的泪无声滑落,晕开蒙恬甲上点点血渍。
明了了,一切都明了了,无论前世今生,父亲为国尽忠,血洒疆场。赵王听信谗言,自毁长城。
活了两世,终究皆是一无所成。
蓦然,搂她的双臂紧了一紧,与他靠得很近。
她陡然清醒,不,她并未一无所获。她抬眸直勾勾看他,四目相对,一瞬便似一生。
……
大殿里王座已倾,锦帛幔帐半坠曳地,一众赵臣瑟瑟跪地不起,柱下玄甲虎贲卫士仿若铜铸,拱卫殿中玄色锦袍那人。
细长鸷眸神采熠熠,高挺鹰鼻带钩,似是要钩到人心里头去,眉间脱了稚气,添了无穷飞扬神采。玄色锦袍上绣金蟠龙,墨玉嵌冠束住乌发单髻。
嬴政徐徐回转身来,见到琉熙的瞬间,眉眼笑意一窒,但只一瞬,那笑意又化散开来。眼底有刹那闪过的莫名情绪,却都只转为暖暖的一笑。
琉熙撇开目光沉默不语,他亦淡淡神色等着她开口。
相持片刻,只听他瓮沉嗓音响起,“熙儿一向可好?”
********绝武后记********
春末杏白,沙沙扫落庭中,几点花瓣落在树下榻上,恰在伊人枕边。
小小手掌温热柔软,扫过琉熙鬓旁,被她盈盈握住,笑着睁开双眸。眼前两个五六岁的小人儿伏着,肉嘟嘟小脸贴着锦被。
“娘亲,”男孩汪汪一对圆眼,琥珀的色泽,眨了一眨。
女孩歪了脑袋,又伸手去抚母亲颊上的泪,似是大人哄着孩子,“娘亲不哭,媛儿给娘亲呼呼。”说罢,执起琉熙的手来,呼呼吹着,学着父亲平日哄她的样子。
半掩院门吱呀开处,蒙艾带着木子进来,十岁的少年,短衣皮束,几分像年少的蒙恬,又几分像当年的木子。
“母亲,舅舅来了。”蒙艾闪身避过,给木子让开来路。
琉熙支身起来,拍拍榻侧,示意木子坐过去。
木子坐下,向蒙艾悄一眨眼,蒙艾会意,手中变出个草编蚂蚱来,引得弟弟妹妹跳起欢叫。他手一抬,刚好叫他们够不着,边逗他们边向外退去,空下庭中一隅,留给母亲和舅父。
“赵迁死了。”木子信手把玩榻上落英,淡淡开口。
琉熙却只淡笑转过头去,喃喃低语,“两月前郭开死了,现在赵迁也死了。”
她自是知晓两人的死法,木子轻易不杀人,但凡下手,一剑封喉,却无留手。但郭开却是被人缢死,一如她的父亲,生生被缢死在山道上。想必这赵迁,也是这等死法。
“释然了吗?”木子问她。
她浅浅一笑,明眸半睐默然无语。
释然了吗?她问自己。
释然了。
七国争霸,征战不绝。最苦的,必是百姓。赵国为何定要有赵王,韩国又为何定要有韩王,谁为王,于百姓又有何干?!
嬴政攻入邯郸,并未滥杀无辜,只将昔日仇人斩尽杀绝,其余百姓各安己命。从今后,再没有长平之战,再没有邯郸之围。百姓何苦要为谁做君王而战而死?
亦如子澶所说,天下混战,苍生皆苦,唯有罢战,才得解脱,要终止武力,却只有靠武力,绝武之力!
院门开处,蒙恬暖笑进来,玄色朝袍在身,显是方从宫中回来。
身后两个小人闪出,少年清俊,与蒙艾看似同年,少女爽朗,却有几分男子英气。
“姨母,姨母。”小人哈哈拊掌笑着跑到琉熙跟前。
“扶苏和桃夭不饿吗?”琉熙温柔安静地笑。
小人忙着摇头,环顾左右问,“蒙艾呢?弟弟妹妹呢?”
“方才玩儿去了,去后院找找。”却是木子笑答。
小人撇开姨母,纤手向屋后跑去。
琉熙慌忙吩咐,“慢点跑,小心别摔了。”话音还未出,两个小人却已没了踪迹。
她笑得无奈,却是想起多年之前,也是在此庭院之中,自己拉着芸姜快跑,跑去后院池边,看五色彩鱼。
可惜伊人已去。
她在邯郸时,已然听秦国来使报丧,赵妃芸姜小产而终。
就在那一年,华阳夫人也终于死了。
芸姜终是没有等到嬴政封她为后,或可说,她根本不愿做秦国的王后,因为她至死自认赵国公主,不愿接受册封。
芸姜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了琉熙,世事弄人,如此重托,却是由嬴政转知。
那时起的秦宫,以楚妃为尊。
阿璃或许至死也难以明了,为何她依仗的姑祖母去后,她才真正成了秦王最钟爱的妃子。他会为她一笑推倒宫室,几百婢女忙碌半年,只为她一件绛色绣凤罗衣。
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不再须她索要,一切皆会为她思虑周全,明珠珍宝只为博她一笑。除却后位,他什么都会双手奉上。
可那宠爱也是如此短暂。只七个月,楚妃阿璃生产公子胡亥,血崩而亡。
琉熙徐徐站起身来,迎上归来的蒙恬,一阵暖风过处,杏白赛雪,飘落跟前。他走近,执起她的手来。琉熙取过石桌上一支小小竹竿,却是她未做完的毛笔,笔毛恰是产自赵国中山之地的獭兔毛发。
新婚燕尔,他曾握她的手习练秦国文字,秦笔粗劣,笑谈中,他曾赌誓要造新笔。
最好的兔毫向来产自中山国,她归赵后,几经周折豢养獭兔,剪其背毛,扎成笔头。
蒙恬笑着接过夫人手中的笔,拾起案上匕首,将未削好的笔套捏在指尖,切切几刀,搁下匕首。笔套尺寸方好,恰恰固住笔头。
他抬眼笑看夫人,琉熙再抬眸,却是回他一个如丝笑眼。
……
秦王政二十二年,秦将王贲水淹大梁,魏灭。
秦王政二十四年,秦国灭楚。
秦王政二十五年,秦灭燕。
秦王政二十六年,蒙恬、王贲为将,率军灭齐。蒙恬以功进爵,任咸阳内史。
天下一统,华夏始皇。
……
秦王扫,天下归一。北地匈奴却日渐强盛,始皇任蒙恬为帅,统兵三十万,驻守长城,却匈奴百里。
嚯嚯秋风里,蒙恬立于长城高台,风氅之下藏着琉熙纤弱身躯。
她轻笑,“蒙将军人箭合一,战定乾坤。”
他慨然笑答,“几十年前,岳父领兵平定两胡,几十年后,蒙恬率军北定匈奴。”
琉熙珀色瞳眸暗抬,莞尔低头。
恰是这一低头的婉转,叫他再移不开眼去。
长城脚下,几株绛色小花被秋风吹落。
韶华易逝,落尽多少残花?
只愿执子之手,与子相偕共老。
作者有话要说:到今天,某春的第二个小说——《绝武》便完结了。
在此感谢一直支持某春的亲们,让你们破费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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