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退下榻去,深深一拜,才起身说道,“云溪在想,既然王上如此防备王妃与蒙夫人,那攻赵之事,杀蒙夫人之事,王上又为何要让王妃知晓?”
阿璃双眸徐徐弯起,深睫似粉蝶,掩了迷离目光,冷冷笑意溢出唇角,“他以为我恨琉熙,不会救她。”
“那王妃是决意相救蒙夫人吗?”云溪连忙膝行上前,恳切问道。
阿璃的笑愈发的深重,她徐徐摇头,垂曳的袖姗姗一收,立起身来,走向殿中,“你即刻向子澶传递消息,秦国大军即日攻赵,直扑平阳,领兵的将军,叫桓齮。”
“是。”云溪挽裾起身应道,却不急着离去。
阿璃见她不动,回身问道,“怎么还不去?”
云溪小步快走躬身凑到跟前,又问阿璃,“那蒙夫人的事,是否一并告知世子?”
阿璃扭过身子去,思虑片刻才答,“莫要提及。”
“王妃与夫人毕竟师出同门,如此行事,若是日后被世子知道,恐不好交代。”云溪柔声劝解。
阿璃面带讥讽仰头笑道,“她杀我亲子时,可有想过与我师出同门?!”
云溪脊背嗖嗖凉意侵袭,颤颤问,“王妃难道是要帮着王上出手?”
阿璃冷哼一声,“我既不会帮着王上出手,可也不会给她通风报信,此事,我便当做不知。”
“云溪不明白,既是王妃不愿帮着夫人,可又为何向世子通报消息?世子若是知道秦国攻赵,必然会转知蒙夫人,不是吗?”
阿璃脸上掠过一丝复杂莫名的笑,向着云溪道,“秦国攻赵,赵国若是事先知晓,定然会早有准备,那秦军便会死伤众多。秦国之力消减一分,楚国便可以安宁一分。我为的是楚国,而不是赵国。”
忽而,她一挑秀眉,轻傲笑着道,“更何况,我这招乃是一石二鸟之计。子澶若是将秦国攻赵的消息告诉琉熙,琉熙必然设法报信。她不报信,王上怎么舍得杀她呢?”
云溪只觉森森寒意透衣而入,身子不由微微一颤。
“去吧,尽快将消息传递回咸阳,莫要迟了。”阿璃冰凉指尖轻按云溪孱弱肩膀,向她莞尔一笑。
云溪侧身行礼,快步而出。
卫戍本就归昌平君芈灵统领,其间多有子澶安插的亲信暗卫,云溪一刻不敢迟疑,将消息送至暗卫手中。
赵政临幸骊山行宫,每日皆有卫戍往返咸阳宫中,取送奏疏。
云溪递出的消息,不过半日,便随着奏疏,安然进入咸阳,送至子澶手中。
子澶看完手中绢帛,思忖间起身,将帛书投入噼啪爆燃的炭盆,白帛上霎时燃烧化尽。
“来人。”
侍立夹道中的暗卫悄然闪身而出,“请世子吩咐。”
“熙儿在何处,可找到了?”
“蒙都尉及夫人已月余不明踪迹,属下等暗地尾随赵高安插于蒙府外的细作,似是他们也不知晓夫人何在。”
子澶广袖飘举,翩然挥至身后,目光凛凛扫过单膝而跪的暗卫,凝定在化为灰烬的帛书之上。
跪着的人,已知失言,子澶素来不喜他人称琉熙为夫人,因而楚地暗卫,提及琉熙,或称翁主,或叫女史。
“世子稍安勿躁,属下等再去查找翁主下落。”暗卫说着连忙借故想走。
子澶也不回身,捡起几案上一卷竹简,径自读了起来。那人连忙倒退出去,正要离去,却见酒肆店主面带欢喜之色进来。
店主向子澶背影一拜,道,“世子,女史回来了,不便往酒肆中来,请世子往太液池边竹林一聚。”
子澶眸中闪烁神光,嘴角轻抿,浮起天高云淡笑意,“真不愧是熙儿,竟是想出如此相聚之处。”说罢,握剑而出,往酒肆后巷牵了马匹,直往宫中。
秦宫各处,子澶与琉熙皆是熟惯于心。赵政此刻不在宫中,赵高又陪侍赵政身边,宫中守卫不是昌平君芈灵的部署,便是蒙毅昔日属下。
两人一明一暗行走秦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子澶走入竹林之时,琉熙早已到了,素锦交领曲裾,青丝挽做垂髻,远远望着,不过再寻常不过的宫人。近前去,才自娉婷身形中隐隐迫出风情醉人。一时风过,尖细黄叶簌簌如雨,吹起她素袖青丝,方见手腻如玉。那一理鬓的风姿,百般难描。
琉熙听得他脚踩落叶沙沙之声,嫣然回眸一笑,叫一声,“师兄。”
“熙儿选的好地方,知道秦王捉我不易,竟要我自投罗网。”子澶调笑道。
琉熙不以为然,“赵高的细作整日跟着我,若是我去酒肆见你,又怕被秦王知晓你藏身之地。可我来宫中,却是再平常不过。入了宫门,细作们也不便紧紧相随。再说师兄你,入宫走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
子澶却收了笑意,肃色问她,“那么些日子,哪里去了?”
“我与蒙恬,躲到骊山去了。”琉熙羞怯侧首答道。
“你回来的倒是时候。”子澶含嗔薄怒,瞪她一眼。
琉熙顿了顿,也敛了笑,凑近了说,“师兄,我手下暗卫近日察觉秦军似有异动,只是不知意在何处。师兄可有探知什么消息?”
子澶踟蹰一瞬,终是说道,“阿璃传出讯息,秦国大军由桓齮领兵,即日出征伐赵,直扑平阳。”
琉熙身子骤然抽搐,耳边轰然,瞬息强稳住心神问,“可知何日动兵?”
子澶摇头,“阿璃只说就在这几日,却也不知道究竟秦王哪日出兵。”
“平阳?”
“平阳。”
琉熙得了准确答复,扭头便走,手肘一紧,却被子澶堪堪拉回。
她蹙了眉尖,眼底是切切的不耐。
“熙儿,你得走。咸阳你不能再呆。”
琉熙不以为然轻蔑一笑,“这咸阳,我何时又能呆过?不也呆了那么些年了。你住得?我住不得?”
“秦王已决意要杀你!”子澶强压住嗓音,仍是低吼出来。
琉熙犹是不甚在意,徐徐拨开他紧扣的指节,莞尔一笑,闪身出了竹林,徒留下无尽叹息的子澶。
是日暮色初起之时,咸阳南门徐徐合拢,厚重巨木发出嘎嘎之声。两扇门扉外的原野渐渐缩拢,恰在仅余一马宽度时,一匹白驹,过隙而出,冲出南城,撒蹄于暮光笼罩的素色田野。
木子白衣白马,直奔函谷关外。
琉熙立于屋脊之上,双掌一送,黑色雀鹰腾空而起,冲入云霄,飞往东边的遥远国度。
她飞身翩翩落下屋檐,回屋换了庄重衣裙,出了府门,沿街往蒙武府中走去。
蒙恬月余不在咸阳,今日已回来,便被军中的伙伴拉去营里饮酒。琉熙恰好趁他不在,去见蒙武。
蒙武见她来了,倒也丝毫不冷待于她。裴夫人连忙备上热汤热茶,招待她坐定,这才退了出去。
裴夫人方退出厅堂之外,琉熙便抢着开口,说道,“请父亲做主,为蒙恬择选淑女,娶做夫人。”
蒙武被她言语震住,半晌不能做声。
琉熙跪坐席上,深深一拜,“蒙恬志在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琉熙明白,他是为琉熙所累,才会成了无兵可带的都尉。求父亲做主,为蒙恬选一位朝中重臣之女,娶做夫人。如此才可消了王上对蒙恬的猜忌,分兵于他。”
蒙武定定坐着,神思有些恍惚,心头似是一松,又似是添了郁结。默然许久,忽然向着琉熙一抱拳,沉声道,“蒙氏愧对翁主。”
琉熙起身倒退至门内,俯身一揖,“琉熙未能为蒙氏生养子嗣,是琉熙愧对蒙氏才是。”说罢,欠了欠身,向蒙武行了个新妇之礼,开了书房的门,悄然退去。
她木木出了院门,出了府门,混入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
咸阳入夜宵禁,若无内史令牌,闲杂人等一律当场缉拿。街上晚归的人都低头快步而行,只她一人慢慢踱着,行人一个接着一个与她擦肩而过,没入浓重的暮色。
此刻,骊山行宫中,幽寂寝宫仿似浓墨般的夜,静得窒人。内殿角落里点着灯,烛光隐隐绰绰落在独坐的秦王脸上,显得他的面色愈发的阴鸷。
“王上。”赵高吱呀推开宫门,悄声走入殿宇深处。
“如何?”
赵高躬身向前,递上手中帛书。
赵政的手微微颤抖,展卷一看,便将那帛书掷入炭火之中,唇间冷冷迸出一字,“杀。”
85
85、几番魂梦与君同 。。。
秦国大军十五万;于函谷关外集结,风卷残云;直捣赵国边城。
只是他们去的,并不是平阳;而是邺城。
蒙恬府邸周遭长久埋伏的暗卫渐渐收拢,与暗中将蒙府围得铁桶一般。只等秦王一声令下,便取琉熙性命。
子澶将属下暗卫尽数遣出,也皆守护蒙府之外;一旦赵高的人动手;便是拼了鱼死网破,也要救出琉熙,送出函谷关。
蒙恬自从升了都尉;整日闲暇无事;常往营中走动,与昔日同僚饮酒畅谈。这日,又从军中折返。身旁也不曾带着随扈,只一人一马悠闲行于街市之上。
倏然,马前挡住一人,棕黑斗笠灰麻短褂,看来在平常不过的咸阳百姓装扮,身上却隐隐透着肃杀之气。
蒙恬按剑的手暗暗一紧,防备处,那人却是恭敬上前拉过缰绳轻道,“子澶先生请蒙都尉借一步说话。”
蒙恬一手控着缰绳,一手犹是暗自按剑,问他,“子澶在哪儿?”
“都尉大人自往前面酒肆里去,子澶先生在楼上雅间恭候。”那人说罢,松了手上缰绳,隐入街市之中。
蒙恬打马而行,向前不过百步,确是见了一个繁华酒肆。他旋身跃下马背,将手中缰绳轻轻一甩,掷给迎客的小厮,三两步上了楼。
二楼雅间甚多,皆是低低垂着竹帘,可蒙恬依旧一眼便能认出子澶脱尘身影。他挑帘入内,与子澶对坐而问,“先生找我却是何事?”
“熙儿必须离开咸阳。”子澶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蒙恬不由面露不快之色,鹰骏双眸添了冷意,“先生何意?”
“秦王已决意杀她,她不走,必死无疑。”子澶搁下手中耳杯,面色比蒙恬更加清冷。
蒙恬前几日自蒙武处知晓,琉熙央求蒙武为他选聘重臣之女,心里便一直怏怏不快。只是娶亲之事还未到眼前,因而故意躲闪,不曾与琉熙争辩。此刻听了子澶的话,心头积攒多日的郁结,一下迸发出来。眼中戾气大胜。
蒙恬执起壶柄,慢慢斟上一杯烈酒,一口饮下,问道,“先生如何知晓?”
“我在宫中的眼线前些日子传出消息,其一,是秦国攻赵,其二,就是伏杀熙儿。这第一条,已然应验,桓齮将军恐怕已经领兵出了东郡,想必都尉大人也已知晓此事。”
“你是何时知道?”蒙恬又饮下一杯烈酒。
“不但我知道,熙儿也已知道。只是她顾念你在此地,不愿离去。”子澶不禁激怒,耳杯脱手而出,掷地有声。
子澶怒目相对,本以为会撞上蒙恬刚毅俊眸,却不料入目竟是他含泪的双目。
蒙恬眼生氤氲,双唇颤颤。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蒙恬知道子澶正在看他,垂眸缄默片刻,才缓缓说道,“父亲前几日找我,说玉娘求他,为我再选重臣家女,娶做夫人。”
子澶只觉胸中气血翻滚,生于这世上三十余年,他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嫉妒蒙恬得到了琉熙的爱,她不顾性命,逗留咸阳,心中所想的,却还是他的前程与抱负。
蒙恬低头,似在沉思,半晌后突然说道,“她必须走。”
子澶深深叹出一口气,“咸阳对她,已是铁板一块,想出去,除非拼了鱼死网破,要不谈何容易?!”
竹帘内霎时静默无声,窒得森然。
突然,子澶脑中灵光乍逝,抬眸说道,“东郡太守辛梧将军有一个小女儿。”
蒙恬倏然与他瞠目对视,眼里似燃烧着两团幽焰,“先生何意?”
子澶也顾不得蒙恬眼中怒火,直直将话吐尽,“去年,我为秦魏联合攻楚之事,曾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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