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过了,刚走。”芸姜木木地说。
琉熙隐约觉出异常,关切问道,“出了什么事?姐姐你又顶撞王上了?”
“是。”芸姜又是木木说道。
琉熙深深叹了一口气,凝视身侧芸姜。
此时的秦宫,已经不是芸姜初入时的宫闱,赵政身旁美人如云,除却两位王妃,还有了四位夫人。虽说赵政对芸姜尤其偏爱,宠爱异常,但若是芸姜还是依着少时的脾气,倔强顶撞,琉熙也实在不敢料想,赵政是否能够一生如此包容爱护。
“熙儿,”沉默之中,芸姜忽然开口,“王上生气走的。”
“芸姜姐姐,王上虽然与你自小一起长大,可他毕竟已经是秦国的王上。你总是如此出言顶撞,难保哪一天,王上就再也不来了。现在这宫里,别的没有,姬妾却是比云彩还多。”琉熙劝道。
在琉熙看来,赵政对芸姜的包容,已是独一无二。她曾几次眼见芸姜顶撞赵政,平日里乾纲独断、冷厉严酷的赵政,与芸姜争执起来,就好像咸阳街头再平凡不过的小夫妇吵架。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赵政好几次被芸姜气得脸色紫涨,背手在殿里来回怒骂踱步,却犹是舍不得挥手责打。芸姜呢,更是得理不让人,有几次赵政被逼得急了,大吼,“你就不能不顶撞寡人?”芸姜俏脸一扬,不假思索顶回,“芸姜不会说奉承的话,王上要是想听,可以去找别人。”
……
琉熙出神想着往日所见种种,忍不住掩嘴一笑。
芸姜带着几丝气恼,投来忿忿一眼,“你还有心笑话我?”
琉熙拉了她的手说,“芸姜姐姐,你要是怕王上生气,下回就不要顶撞啊!”
芸姜苦着脸,扭过头去,“我平日已经忍着了。今日若不是牵扯到吕相邦,我也不会又犯了毛病。”
“吕不韦?”琉熙心头打了一个激灵,连忙追问。
“王上早朝回来,便气势汹汹。好像是今日朝堂上,有人回禀王上。说吕不韦自从回到封国,各国诸侯便派宾客、使者前去邀请他。使者由暗到明,近日更是车马络绎不绝,前后相望。”芸姜瘪着嘴说。
“王上是怕吕不韦生出变故?”琉熙问。
芸姜点头称诺,神情有些落寞,踌躇片刻才说,“王上居然写信给吕不韦,逼他回去蜀地居住。”
“信里就写了让他回蜀地吗?”
“不,”芸姜摇头,“王上问他,何功于秦,竟然受封河南,享十万户。何亲于秦,竟要王上称他为仲父。”
“王上这是在逼他自尽呐!”琉熙不禁叹道。
芸姜本已苍白的面色,刹那失去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帛,薄唇抿得失了颜色。
琉熙见她孱弱样子,连忙安慰她,“芸姜姐姐,朝堂上的事情本来也与你无关。你只要悉心照料好王上,照料好王上的孩子,便已经足够了。”
芸姜暮然双唇一颤,琉熙只觉腕上一紧,已被她紧紧拽住,“熙儿,几月前王上让王翦攻打赵国,你说,王上会不会……会不会……”她似乎聚集了周身全部的力气,却犹是没有勇气说出那残忍的结局。
“会不会灭赵?”琉熙惨然一笑,替她说出心里的恐惧。
“熙儿……”芸姜颤颤叫道。
琉熙却是释怀地笑,“他会。”
芸姜整个人瞬间瘫软下来,重重吁出一口气,再也不能言语。
琉熙默默陪伴她的身边,以自己纤弱肩头,为她最有力的依靠。芸姜靠着,只觉眼前一片灰暗,由衷的无力感使她生出无底的疲劳,不一会便睡了过去。
琉熙叫进女官来,扶芸姜到里间歇息,自己留下照顾三个幼儿。天色渐渐向晚,芸姜才醒转过来,从帘内孱弱走出。
“熙儿,你回去吧。”芸姜抱起桃夭,向琉熙莞尔笑道。
琉熙转头看了眼天色, “也是该回去了。”说罢,便起身施礼,退出殿外。
宫中的路,琉熙早已经烂熟于胸。本来,从碧水宫出宫门,都是绕到太液池边的回廊。可琉熙心里想着事儿,却不知不觉择近路,走到了大殿之后。
低头走着,冷不丁撞上迎面急行而来的宦者。宦者跋扈扬眉,张口正要叫骂,却又将不敬言语生生吞了回去,反倒堆上笑来,说,“哟,是女史啊?女史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琉熙仓促抬头,恰迎上赵高谄媚的笑,不禁有些厌恶,但也只得微微笑道,“今日王妃与王上闹了别扭,方才劝慰王妃,故而出宫时心里还想着此事。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这里来了,不想,冲撞了大人。”
“女史这是哪里话?”赵高忙笑道,“是奴臣冲撞了女史才是。”
琉熙瞟了眼他手上绢帛,知道赵高有事在身,便想试着打探,于是笑问,“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赵高俯身一揖,答,“王上命我连夜出城,东去河南。”
“河南?”琉熙心头一凛。
赵高压低声音,凑近说道,“去洛阳,给吕不韦送信。”
“哦。”琉熙故作轻松,笑着点头。
“不瞒女史,王上令我先出宫找蒙校尉,点八百精壮骑士随行,顺道将在洛阳游说吕不韦的六国宾客使者暗地捉拿,送回咸阳。”
琉熙强自压住心头血脉涌动,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好似漫不经心,问赵高,“蒙毅今日不当值,要不我回府时,顺道将王上的旨意告诉他。大人便只需拿着王上的诏令在咸阳东门外等候便可,双方校过兵符,大人就可上路。如此岂不是省去不少波折?”
赵高听着,赶忙深深一揖,“那就多谢女史!不瞒女史,奴臣仓促接令,府中还有些事情,确实来不及料理。如此一来,甚好!”
琉熙淡淡笑着,仿似只是送了一个不大的人情,“蒙毅的府邸,与我本来只隔了一条巷子嘛!琉熙不过是举手之劳,大人不必客气。”说着,她便已快步绕过前殿,往宫门行去。
看似仿佛是为能将赵高所托尽快完成,实则心里系着子澶的安危。
赵高携带赵政王命,往洛阳暗捕六国宾客使者,别的使者被捕,或可获释,或可被国君换回。但琉熙明白,假使子澶被缉拿,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华阳夫人必是想要守住骊山大火的秘密,赵政则要破开其中奥妙,加之子澶现下又为楚王暗卫,定然知道不少楚人在咸阳的不可告人之事。这其中,小到钱粮往来,大到细作消息网络。假若他被捉拿,即便赵政不杀他,楚人也不会放过他。
琉熙想着,飞跑出宫门,弃车骑马,往城南疾驰而去。
73、几番魂梦与君同 。。。
蒙武、蒙恬、蒙毅;三人府邸尽在咸阳南城,琉熙出嫁之前所置办的府邸与蒙氏三府也相距不远;皆在城南。
自她出嫁后,原先所置府邸;便留给了木子及其余赵国随侍居住。
琉熙从宫门而出,往南疾驰,掠过咸阳宽阔街道,胸中思虑已有头绪。到了南城;便趋马直往自己原先所住府邸;找寻木子。
门上家臣自然认得是她,照例也不多问,只垂首上前;为她牵住马匹。
“木子在哪?”琉熙跃下马背;问家臣道。
“在庭中练剑。”家臣笑答。
琉熙便大步进府,直往庭中走去。到了庭院之中,果然见木子一身素帛短衣,皮质护腕束袖,正在挥剑而舞。
木子剑法灵动而不失凶猛,翩翩如雪,雷霆如虎。琉熙看着眼前十六岁的少年,忽然心底里生出无尽感慨。
然而,感慨如落英,被心头的焦急热风吹散。
“木子,”琉熙叫道。
木子倏然停了剑招,长剑光寒,映日生辉,一横一收,便如江海清波,眩人瞳眸。
“师姐,你怎么回来了?”木子矫捷身形嗖嗖一窜,已到琉熙身前。
琉熙扫视院中,寂寂无声,唯有树枝被风吹动,发出飒飒的响。
“知道怎么找师兄身边可信的人吗?”她低声问。
木子眨眨眼,摇头,“师兄,师兄不是回云梦去了吗?”
琉熙扬手向着他的前额一记轻叩,低低骂道,“少给我装傻,扮猪吃虎这招你都用了六、七年了,我还能上你的当啊?!我今日在街上都见着师兄了。”
木子揉揉被敲红的额头,嘿嘿地笑,“师姐,师兄去洛阳了。”
琉熙急得跺脚,“就是因为师兄去了洛阳,我才着急!”
“怎么啦?”木子似也觉察异常,拧了眉头。
“我刚从宫中回来,王上已密令赵高,携带八百精壮骑士前往洛阳,将聚集吕不韦封地的六国使者秘密逮捕归秦。别家的使者若是被抓,都不紧要,假若师兄被抓,必定命悬一线。”琉熙凑近木子耳边,越发低声说道。
木子眼神凛然,眉尖愈发紧蹙,焦急问道,“那怎么办?我也只知,到城南南安酒肆找师兄,至于他身边何人可信,何人得力,我也无从知晓。”
琉熙抿了唇,蹙起的秀眉刻画深深的担忧,她垂首沉思,缄默不语,半晌,才忽然抬头,坚定说出她的决定,“我去追他。”
“师姐,”木子将手中长剑铛地扔到一边,“此去凶险,还是我去。”
“不,我去。”她朱唇抿成一条细线,勾勒出钢铁一般的决然,“木子,你听着。我此刻要先往蒙毅府上,为赵高转达王命。你备好马屁,点四名婢女,让他们在咸阳南门外等我。待我出了城,你再到我府上去,替我将此事告诉蒙恬。”
“可我要怎么说呀?”木子显得有些为难。
琉熙却嫣然一笑,显出难得的轻松自在,说道,“照实说。”
“不要……隐去些什么?”
“不必,我与蒙恬,没有秘密。”
木子想了一瞬,颔首称是,自往府后找人备马。琉熙快步出了府门,上马又向蒙毅府上赶去。
到时,蒙毅与阿若恰好抱着孩子在庭中玩耍,蒙毅只道琉熙是自宫中返回,又见琉熙行色匆匆,以为是宫中有了变故。放下手里高举的婴儿,交给阿若,迎上入庭的琉熙,“嫂子,宫里出事了?”
琉熙故作轻松摇头,“没出事。王上要你点八百精壮骑士,随赵高往洛阳行事。赵高府里有些急事,因而我替他来传命。你快去营中点兵吧,他在东门外等你校验兵符。”
蒙毅憨笑,回头看了眼抱着孩子的阿若,指指府门方位,似乎在说,“我去去便回。”
阿若点头娇俏地笑,执起怀里孩子娇嫩的小手,向着蒙毅挥手告别。蒙毅恋恋,又看一眼,才不舍出府而去。
琉熙心头装着事儿,见蒙毅走了,也连忙想要脱身,却被阿若叫住,“嫂子,怎么也不坐会再去?雪儿可有好几日没有见到大伯母了。”说着逗逗怀里抱着的婴孩,问道,“是不是呀,雪儿,是不是?”
琉熙强自摁住心中焦躁,走上几步,抱过阿若手里的蒙雪,笑说,“雪儿越长越俊俏了,像母亲,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阿若脸上美滋滋的,口中却谦虚道,“不过就是长得白净些,蒙毅这人,不似大哥博学,想了五日,也起不出一个好名字来。因为长得白净,就干脆叫雪儿了。”
琉熙灵机一动,面上故意暗淡下来,将雪儿交还阿若,无语低头转身离去。
阿若果是以为琉熙是因没有亲生的孩儿而黯然神伤,神情不由有些尴尬,满是歉意,见她要走,便也不好阻拦。只得愣愣站在原处,许久,才甜声道,“大嫂走好。”
琉熙舌尖暗吐,微不可见地缩了缩脖颈,借机逃也似的溜了,牵了马,直往南门外赶。
到了南城门外,木子却已带了四名胡服婢女等候已久。木子手里牵着陪风,素帛短袍着身,立在婢女之前。
琉熙赶上几步,微怒问道,“你怎么也来了?马哪儿来的?”
陪风平日养在蒙恬府上,今早出门,琉熙也并没有骑乘。此刻,木子却牵着它站在此地,那这马,十有八九便是偷的。亦或者,干脆已经惊动了蒙恬。
木子得意扬眉,“我偷的。”
“你……”琉熙正要申斥,却想起时间紧迫。去洛阳,本应当从咸阳东门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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