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史。”辘辘滚动的车辙陡然停下。
车子还未停稳,琉熙便跳落车辕,环顾四周,寻找那抹熟悉的帛白。
只见那影子在街角的巷口一转,就消失不见。
她连忙提步追上,身后车夫为难叫道,“女史。”
琉熙回头,简短吩咐,“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便回。”说罢,循着那灰白身形闪过的路径大步追去。
前边的人越走越快,身法灵动矫捷,琉熙跟着,渐渐觉着有些吃力,却也更肯定了心中猜测,愈发紧追不舍。
突然,那人影翩翩一跃,飞身跳上巷内墙头,立于玄瓦之上。只一眨眼,又飞落院中,消失无影。
琉熙解下腰上素绢铜铃,扬扬一挥,勾住院中探墙而出的杏树枝桠,手上劲道一带,如蝶展翼,飘然而起,掠过不高的土墙,翻入宅邸之中。
“熙儿,”她方落地,却见刚才紧追的人已定定立在金红阳光之下,脸上的笑,比阳光还灿烂,看她的眸乌黑地澈亮。
“师兄,”她终于看清那人。
“别来无恙?”子澶广袖迎风,嚯嚯飘举,笑着问她。
“你不是返回云梦了吗?”琉熙急忙问,“为什么还要回来咸阳?你可知道,王上正在遣人四处追拿你。”
子澶毫不在意地笑,带着一丝轻蔑,“知道。”
“知道你还回来?”琉熙恼怒地瞪他一眼,“既然已经返回云梦,何苦还要回来?芸姜公主呢,她也跟着来咸阳了?”
子澶黑夜般幽静的瞳眸深深凝视眼前的琉熙,眼中一片漆黑,透出懊悔,半晌,他才说道,“我不得不回来,为了伯父,也为了楚国。”
琉熙倏然回首望着他,有那么一刻的怔忡。
他置身死于度外,返回秦国都城,居然是为了家国。
琉熙定定看他,几乎不敢相信,站在自己跟前的这个人,是那个曾经要自己不顾凡尘俗世,随他隐居深山的子澶。
子澶与她四目相对,眼中尽是款款深情,“熙儿,我错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对亲人置若罔闻,可以对故国不管不顾。但原来我彻头彻尾的错了,我不能。”
琉熙薄唇被贝齿咬得失了血色,泫然欲泣,“还记得三年前,我送芸姜公主入秦时,你是如何对我说的吗?”
子澶抱歉地点点头,“记得。”
“当日我那样求你,求你陪我一同入秦,你都不愿答应。可今日呢?秦王对你四处缉拿,你一旦落网,生死就在旦夕之间,你却来了,还说是为了家国而来。”
“熙儿,当年是我不对,未能体谅你的难处。直到今日,我感同身受,才明白你的苦衷。”子澶伸手将她纤弱白皙的酥手握在掌心,双眼格外闪亮。
琉熙珀色双眸盈满泪水,犹如一对绝美的琥珀,一瞬不瞬看着他。她的心中难言悲喜,若是他能明白地早些,也许一切便会不同。
她眼中氤氲光泽流转,模糊了他的影,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熙儿,”子澶伸手一拉,将她圈进怀里,牢牢抱住,“我不能没有你。当年,我就不该放你一人出云梦。你走了不过几日,我就后悔了,带人一路追了出来。好不容易到了咸阳城外,却被阿璃截住。若不是我伯父一家性命都在阿璃手里,我也不会守制于她,不敢和你相见。”
琉熙木木由他抱着,双手无力垂落,脑中往事簌簌而过,云梦山中的战事赌局,桃花谷底的骑马捉鱼,春日的比剑,冬日的笑谈……
“熙儿,自此以后,我愿与你并肩共对强秦,保全你我的家国。”子澶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温热气息带着男子独有的阳刚。
“熙儿,回来吧!”他突然将她小巧耳垂含入唇间,喃喃叹息说道。
琉熙身子一颤,还未及细想,双手骤然用力,将他远远推开。
力道过大,两人皆是向后一个踉跄,琉熙险些跌坐墙角,幸而子澶伸手扶住,才勉强站稳。
琉熙拂袖脱离子澶手掌,扭开视线说道,“当年你要隐居,我不愿,你就舍我。今日你自己也要保卫家国了,才来找我。”
子澶痛苦地摇头,“不,不是的,熙儿。三年前,你离开云梦不久,我便后悔了。才会追到咸阳来,可几经周转,你却已经跟了蒙恬。我原以为秦王娶了赵国的公主,秦赵之间可以暂息干戈。你跟着蒙恬,也可以一世太平。但我又错了,邺城一战,已经表明,秦王的脚步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停留。秦国灭赵,近在眼前。你与其身在秦地,心系赵国,不如回来我的身边,你我一起抗秦。”
琉熙看了他一瞬,低头说道,“我已嫁于蒙恬。”
子澶向前一步,琉熙闪躲,身后无路,只得背抵院墙。他坚定地说,“我不在意!只要你肯回来。”
她耳边轰然,指尖发凉,口中干渴,脑中一团乱麻,可眼前却忽然闪出蒙恬暖暖的笑。那笑,是那样的真实,就像天空中的圆日,照得她身上暖暖的,连冰凉的指尖都有了一丝温度。
片刻后,她稳住了心神,站直身子,向着子澶淡淡笑道,“师兄,错过的,便就是错过了。就像刮过的风,流过的水,再也无可挽回。”
“熙儿,你可想过,蒙氏三代都是秦臣,秦国吞并六国,就在眼前。你跟着蒙恬,可是祸福难料。”子澶郑重告诫她。
琉熙依旧恬淡笑着,“我心里只有他,情已至深,只能身随心动。蒙恬说过,他与秦王有约,他日伐赵,他不出征。我信他,说到必能做到。”
子澶的目光落在她的眸子里,看了许久,才问道,“这真的是你的心意吗?”
琉熙笑着点头,“是,这是我的心意。”
“你确定吗?”
“我确定。”她又毅然点了点头;须臾后,仰头笑问子澶,“师兄,你自己的心意,你又是否了解?”
子澶诧异看她,还不及开口,却被她抢先说道,“师兄,其实你想要的,是有一个人,与你深山相伴,不问世事,神仙眷侣,百年江湖。阿璃做不到,我做不到,可是芸姜公主可以做到,也愿意去做。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次机会,不给爱你的人一次机会呢?”
“熙儿,你离开云梦入秦,难道是因为你愿意管这凡尘俗世吗?”子澶忽然问她。
琉熙心头一颤,脑中已有答案。
那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她不愿管,可只是迫于无奈。因为她无法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看着母亲去死,看着邯郸破城。所以才会暂别子澶,送公主入秦和亲。
入秦之后,心心念念所想,也是早日完成送嫁大事,返回云梦,与子澶厮守终老。只是时局瞬息万变,正如子澶所言,一旦踏入红尘俗世,便不是她想回便能回去了。
子澶似乎已经在她眼中神色找到答复,凄然地说,“我终于明白了你当年的感受,虽然明知秦国伐楚,不过早晚。楚王昏聩,不值效忠。可还是不得不做那挡车的螳臂,因为没法对亲人的恳求袖手旁观。”
琉熙瞳色转暗,神情复杂,目光凝定在他翩然如玉的面容之上,不禁失笑。
天意果然弄人。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道,“你留在咸阳,意欲何为?”
子澶却也毫不隐瞒,“刺探军情,传回楚国。”
“你在咸阳,只能暗地行事。一切小心。”琉熙关切说道。
子澶颔首称诺。
琉熙才又问,“芸姜公主和敏亚呢?都留在云梦天外天上了吗?”
子澶双眉紧锁,“魏夫人倒是安心留在桃花谷养病,公主就偏要跟着我来咸阳。”
琉熙不由有些急躁,“她要来,你就让她跟来吗?”
子澶显得颇为苦恼,说,“就是为了甩开她,我深夜出山,绕道入秦。可她偏偏自己独自骑马追赶,候在函谷关内,我就是想避,也避不开呀!”
琉熙听了,不禁失笑,心叹公主果然聪慧过人,打蛇打七寸。子澶虽然一路绕道,可入秦之路,却必然要过函谷关。
“这招守株待兔用得可真好!师兄,你善于谋略,却被公主这一招,就给比下去了。”琉熙戏谑道。
子澶苦笑,摇了摇头。
琉熙指了指院中屋舍,问他,“我日后可是要往这里找你?”
“你若找我,可到南城门东的南安酒肆。”
“我进了酒肆如何找你?”
“酒肆中的人都认得你,你来了,自有人带你见我。”
琉熙点头,又问,“那这是何处?”
“不知道。”
“啊?!”琉熙瞠目结舌,正要发作,却听不远处池塘边有妇人笑闹而来。
子澶闪身而过
72、几番魂梦与君同 。。。
子澶携着琉熙稳稳落在地上;待她站定,才缓缓松了紧揽她腰肢的手臂;向她温柔地笑,“你要入宫吗?”
“嗯。”琉熙毫不避讳地实言相告。
“去吧。”子澶看了一眼停在街角的马车;又说,“要找我,就来城南的南安酒肆,记住了?”
“记住了。”琉熙点了点头;乖巧模样;便似对着长兄的幼妹。
子澶伸手揉了揉她青丝尽挽的额头,眼睛里是如蜜的柔情,凝视片刻;才徐徐背转身子离去。可走出不过半步;却又急忙回身说道,“对了,熙儿,这几日,你别往酒肆找我。”
“为什么?”
“我这会便要启程去洛阳。”
“去洛阳干什么?”琉熙心头有隐隐的不安。
洛阳乃是文信侯吕不韦的封地所在,吕不韦去年被秦王罢免相国之职,驱逐出咸阳,回到封国洛阳。此刻的秦国,洛阳正是最敏感的地方。子澶本是楚人,与吕不韦非亲非故,无故前往洛阳,必有要事。
子澶直言相告,“楚王命我往洛阳,相助楚国派出的使者,邀请吕不韦往楚国担当令尹之职。若是他不答应,即便用强,也要将他掳走,送回寿春。”
琉熙不屑地笑,摇摇头。
“熙儿是觉得我请不动吕不韦吗?”子澶脸上不禁浮起一层傲气。
琉熙颔首笑道,“不但你请不动,谁都请不动。”
“听说六国诸侯都已派出宾客、使者,前往洛阳相请吕不韦。难道就真的一人都请不动他?”
琉熙笑答,“请不动。”
“你如何得知?”子澶不禁追问道。
琉熙一怔,却也不知如何回答。
她乃再世为人,虽说前世对政事战局知之寥寥,但却也记得,当年相伴赵王迁身旁,听闻赵王派遣宠臣郭开,携带重礼前往洛阳,请吕不韦入赵执政,以抗强秦。而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吕不韦没有顾念旧情前往邯郸,更没有去强盛的齐国、楚国,也没有拯救魏、韩、燕。而是执意留在封地,束手就死。
琉熙踟蹰许久,只得草草答复,“你不必知道我是如何得知,但吕不韦真的不可能跟随你前往楚国,师兄你去了也是白去。”
子澶天高云淡的笑意浮起嘴角,带着几分不屑,“那便用强好了。”
琉熙无奈摇头,知道自己劝服不了子澶,只得欠身施礼,说道,“师兄一切小心。”
子澶低头看她一眼,只觉心里软软陷落一角去,换了语气,柔声说道,“熙儿,我也是君命难为。”
她起身回视他深黑瞳眸,那里,犹如两股潺潺的溪流,将她纤弱身形清楚勾勒,却便再无他物。她不由浅浅颔首一笑,“我明白。”
“我这便要走了。”子澶又揉了揉她皓白如玉的螓首,告辞道。
“嗯。”琉熙目送他颀长飘逸的身形渐渐走远,终于消失在清晨的阳光下,自己才默默走回街角登车入宫。
马车快行,赶往宫门,可犹是较平日迟了许多。琉熙赶到芸姜宫中时,已近午时。
扶苏与桃夭、高儿正伏在席上玩耍,芸姜呆呆坐在榻边。
琉熙紧走几步,坐到她的身旁,“王上今日没来吗?”
平日早朝之后,赵政便会来芸姜宫中更衣,顺带看望三个孩子,有时还会在碧水宫用过午膳,方才离去。可今日,琉熙却未见赵政身影。
“来过了,刚走。”芸姜木木地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