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昏沉中模糊记忆一些些浮起,消了她的怒气,却生出一阵羞怯来。忙起身穿好衣袍,重又点火,烤干蒙恬半湿的衣衫后,将他推醒。
34、曲阑深处重相见 。。。
山谷中萱草丛丛,莺飞蝶舞,盎然生机。
琉熙却无暇去赏析身边野趣美景,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神智恍惚地跟随着蒙恬。她垂着头,勉强半睁双眼,盯着前面健步而行的双脚。
她有些趔趄,跌跌撞撞间,前面的大脚忽然顿下步子。还未来得及反应,蒙恬已将她驮到背上。
平坦厚实的肩背,像一堵可以依靠的墙,令人略觉心头一宽。
琉熙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即便她推辞扭捏,蒙恬也不会放她下来。于是便只安静地伏在那片宽阔上,双眸半睐半阖,下巴轻轻抵着他肩头紧实肌肉,尽可能积攒着气力,以便不久后能自己下地行走。
蒙氏兄弟两人,性格迥然有异,蒙毅奔放爽朗,蒙恬则沉着寡言。
可不知为何,沉闷寡语的蒙恬,周身却时时散出比蒙毅更似阳光的暖意来。那暖意舒睦而馨香,令人不由自主放下心头的戒备。那暖意不同于蒙毅的友善,它不需要你去接受,亦不担心你的拒绝。正如同那冬日的暖阳,匀匀在屋前梧桐的枝叶间筛落,然后照在你的身上,叫人身心一阵惬意,鼻尖扑入干燥香气。
“蒙恬,”琉熙叫他。
“嗯。”他只低嗯一声。
琉熙娇弱颈项自他背上仰起,指尖轻轻书写,“我叫琉熙,李琉熙。”
“我知道。”
“我是赵国武安君李牧的女儿。”
“我也知道。”
她问,“我是赵人,还是送嫁的女史,又是名将之女。你是秦人,为何几次三番地保护我?”
“在蒙恬看来,你不过就是一个女人。”他淡淡答道,停下步子抬头看了眼四周山岭,将话岔开去,“玉娘你再忍忍,这就出山谷了,山谷外不过一里地方,就有村落。我身上带了官符,等进了村落,便可借到骡马。”
琉熙忍着骨头间缕缕酸痛,点了点头。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果然出了山谷,原野平坦起来。一望无际的金,关中素来种植小麦,此季正是麦穗成熟之际,金黄金黄的麦浪被风温柔吹拂,在地平线上荡漾出一片耀眼的起伏。
日光毫无遮挡地落下,将金浪照成赤色。
一阵风迎面抚过,刮来芬芳麦香。
蒙恬立住脚步,将琉熙放下地来,两人并肩站立金色浪头。
蒙恬感叹道,“今天关中大水,能留下这样一片麦田,正是万幸啊!”
琉熙陪立在他的身侧,与他会心一笑,诺诺点头。
再走了不远,果真到了蒙恬所说的村庄,他向里长出示官符后,轻易便借到了一辆骡车。
骡车虽是跑得不快,但毕竟好过徒步而行。折腾半日后,两人终于回到咸阳城南蒙武府上。
蒙武听闻琉熙遇险,九死一生,又知馆驿之中除了婢女,已无其他赵国随侍,便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她回去馆驿,在府中安排了屋子,强留琉熙住下。
昨日吃了闷亏,琉熙也长了心计,此次赵国之行,自己可谓错落百出,虽说阿璃手段狠辣,但也怪她心性太过单纯。能够将芸姜送入秦宫,成为王妃,此刻想来,却已是万幸。
蒙武真心相留,琉熙便也就不再客气,索性差使家臣去馆驿向婢女传话,将行李等物一并挪了过来,安安稳稳住在了蒙武府上。
蒙毅自从见到琉熙真容,居然不再像原先那般死皮赖脸,变得恭敬有礼起来。见了琉熙倒像见了赵政,点头作揖,不敢直视,好几次引得琉熙掩嘴大笑。
琉熙原本就是蒙氏府上的常客,住下后,三五日过去,便俨然成了府中的一份子。
可她却一直心神不宁,稍一空坐,脑中千丝万缕思虑闪过,终是只有那两个字——子澶。
以子澶的手段,怎会不知她遇险,怎会不知她住到了蒙武府上,可是,为何发生如此大事,他依旧可以置若罔闻,淡然处之,从始至终,却是一句即使苍白无力的解释也无……
她不信,子澶不会如此对她……
正在出神间,却听蒙毅站在廊前叫她,“玉姐姐,父亲叫你到堂前去。”
“哎,来了。”琉熙闻声起身,快步跟上。
她走入正堂中,却见蒙恬也在。
“琉熙,王上有命,五国公主即将归国,明日正午设宴宫中,请各国公主、使节赴宴。宴单上有你,你可要去?”蒙武递过一卷帛书,问琉熙。
琉熙沉吟不语,思前想后。
蒙毅却是抢着大声道,“去什么去?那个楚国公主就是个赤蛇精,明日赴宴,她肯定也要在席,不如躲得远远的!”
琉熙脑中顿时闪过一念,对呀,阿璃是楚国公主,她定然会列席。既然阿璃会去,那子澶便也就十有八九会去。
“我要去。”琉熙思绪散乱间,却已脱口而出。
“不行!你不能去!”蒙毅喊道,“前几日差点丢了命,要不是大哥机警跟着……唉,我都不敢想。”
“我要去。”琉熙倔强地重复。
蒙毅霎时涨红了脸,要与她争论,却被蒙恬大手轻摁肩头,将他按回座上。蒙恬饶有意味盯看琉熙一眼,“那就去吧!我陪着。”又低头看看蒙毅,“蒙毅明日宫中当值,宫宴之上站在王上身边,有我们两个在,无碍!”
琉熙向蒙恬投去感激一眼,默默点了点头,无语离去。
翌日早起,秦宫中竟是遣了軿车专程来接琉熙,琉熙一身白底镶红胡服,与蒙恬一前一后上了軿车,驰往宫中。
才下车入了宫门,远远便见芸姜迎了上来,蒙恬悄然回避,跟随十步之外。
芸姜身上轻罗绡纱宫裙曳地,垂髻之上一朵赤金百合斜簪,绛唇桃腮,更比金花耀眼,身姿如春风拂柳,笑容与杏桃争艳,烈日下款款站立,炫目地令琉熙微微有些睁不开眼。
不过几日不见,居然仿佛变了个人。
“熙儿,”芸姜挥手遣退婢女,携了琉熙的手,并肩走向太液池边,“这儿的鱼比蒙恬大人府上颜色多许多,我带你去看。”
琉熙任她拉着,远离宫门,走进深宫。忽然笑眼看一眼身旁的佳人,“芸姜姐姐,做王妃,可好?”
芸姜顿时霞染双颊,微不可见羞怯点头,“嗯。”
琉熙紧紧握了她的手,“愿你们白头偕老,恩爱百年。”
“谢谢熙儿妹妹。”
两人正说着,却见赵政由一对宦者簇拥着自太液池北而来,远远瞧见芸姜,便愈发大步流星,只几步,便到了跟前,牵了她的酥手在掌。
他掏出罗绢为她拭汗,她却担忧地问,“王上,太阳底下太晒,不热吗?”
他却笑道,“你呢?不晒吗?晒坏了你,寡人岂不更担心?!”
芸姜娇羞扭头一笑,琉熙却有些尴尬,推开两步,立于蒙恬身侧。不料,此一动,却引起了赵政的侧目。
他一怔,不露喜怒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脸上,雪肤花容,艳丽无双,一双珀色眸瞳盈盈一绕间,仿如春风吹破太液池水,漾动无尽涟漪。
只一瞬,他便转头笑问芸姜,“这个,可就是琉熙?”又看看蒙恬,“玉娘?”
“正是!”芸姜笑答。松了牵着赵政的手,拽过琉熙来,“蒙毅闹了大笑话,以为熙儿脸上有疤,愁嫁掩面。”
赵政不禁仰头放声笑出,“这个笑话可闹大了!”说着回首笑看蒙毅,打趣他道,“我说你个要带兵打仗的将军,娶媳妇,怎么连军情都不打探明白啊?!”
蒙毅挠挠脑袋,无辜嚷道,“王上,是她师弟说的。末将怎么知道?!”
一行人笑着往华阳台上而去,说笑间,片刻便到。
礼官唱到,五国公主及使节皆避席跪拜相迎。
赵政牵着芸姜落于王座,跪迎的人们才起身跪坐案后。
琉熙坐于紧挨着芸姜的首座之上,抬眸间,终是见到阿璃身后那抹绢白身形。她嘴角微掀,溢出欣喜的笑。
阿璃举起手中酒盏,恭祝秦王迎娶王妃,笑颜如玉,眉目如画。侧目瞟看琉熙,温柔眼神中却是藏着密密的针,好似一触机关,便会迸发出来,夺人性命。
琉熙却是恬淡笑着,举盏相敬。
酒过三巡,歌舞声起。王座上一直缄默不语的太王太后华阳夫人却忽然开口笑道,“这歌舞有什么好看的?要说歌舞,还得看我们楚国的编钟乐舞。阿璃,来给姑祖母跳一曲。”
阿璃娉婷起身,绯红长裾窸窣而动,广袖迎风飘举,应着编钟玉磬翩翩引袖旋转起舞。
媚色纵肆,夺人心魄。
子澶无声重重叹息,避席悠然离去。
琉熙赶忙提裾跟出。
“子澶,”她快步追赶上去,叫住他。
子澶迟疑立住步子,却久久未有转过身来。
“子澶,”她柔柔轻唤,用尽毕生所有的温情。
他终于转了头,眼中却只有漠然。
“你为什么离开云梦来了这儿?你有苦衷的,是不是?”她泫然欲泣。
子澶垂目良久不语。
“只要你说,我便信你!”几日来,琉熙内心里无数次劝服自己,不再纠结于他不愿为她放弃隐世,他的睡莲丸为何会被阿璃用来残害无辜,此刻,只要他说,一切与他无关,她便信。
可他终究什么都未说,只是默然转身离去,忍下心口撕裂的剧痛,走得飘逸出尘。
他原本以为自己跳出凡尘之外,便不会再涉足世间之事,可只是因为放心不下她,还是派了暗卫秘密跟随。
灰衣人中本也有他的亲信,阿璃对琉熙的一举一动,他自然早已轻易得知。千里奔波只为护她周全,可刚入秦都,便被阿璃截住,以他伯父一门性命相胁,逼他立下重誓,助她取得秦国王妃之位。
子澶伯父、堂兄,皆是楚军名将,可此次征战南蛮,却是铩羽而归,皆被下狱。罪轻罪重,皆在相国春申君一念之间。
而春申君,却正是阿璃的伯父。
他想解释,可却不能,因为阿璃不许。他想见她,可也不能,还是因为阿璃不许。
阿璃可以违誓,因为她输得起,可他,却不能,……
35、曲阑深处重相见 。。。
歌舞升平,美酒佳酿,都掩盖不住赵国美貌女史的落寞,这筵席,对她似乎更是一种酷刑。她漠然坐回案后,垂首寂寂无声。
日色渐渐向晚,宾客微醉,纷纷散去。
赵政面色微醺,搂了芸姜在怀,留下琉熙、蒙恬、蒙毅,往太液池边观鱼。
赵政携手芸姜走在前边,两人不时侧目煦煦,柔情的眸光无声相触,嘴角蕴起蜜糖似的笑。
蒙毅远远随在后边,领着一队宦者侍臣,将中间十步之遥,巧妙留给琉熙与蒙恬。
仿佛不过半日,琉熙丰润的脸颊便变得瘦削萧索,她带着支离破碎的心茫然走着。恰好不远处一队宫人谈笑而过,却是华阳夫人挽着阿璃。
琉熙循着笑声回望一眼,目光终是落在那抹绢白之上。烟水苍茫的凝望里便有了无限相思无限忧愁弥漫在眼角眉梢,那目光,娇弱得令人心疼。
绢白随着逶迤的宫眷一闪即逝,可琉熙的目光却仍停留在那遍植梧桐的宫道之上。
蒙恬仿若无知,淡然叫她,“玉娘。”他的声音,如凉风出入帘栊,温恬从容。
琉熙回首相望。
他指指正好路经的避风台,笑问,“记得此处吗?五年前,你说要比骑射。”
琉熙心中惊跳,耳边轰然,他认得她?
他温暖地笑,“那天你也是穿着胡服,白色的。”说着,看看她衣上绛红的镶边,“但没有红边。”
“你认得我?”琉熙似是喃喃自语地问。
他笑着点头,“那日在宫门前见到你男装的样子,就认出来了。”
她停了脚步,愣神许久。他也随之停下,与她默然对视。
良久,终于尽皆化开笑来。
恰是芸姜娇呼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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