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却又恰撞上转身冲回的主上,两人身形猛然一触。赵高飞速闪到一边,躬身垂首而立。
“赵高,寡……我来问你,男子几岁弱冠?”发问者显是憋着一肚子的火。
赵高却做恍然状,答,“虚则二十,实岁十九啊!”
“蒙恬几岁?”
赵高答道,“既然行了冠礼,蒙恬大人自然是十九。”
“那我呢,我几岁了?”
赵高假意扭转半头,笑道,“王……王大人的生辰,就是把奴臣的脑袋拧下来,奴臣也忘不了。您比蒙恬大人年长一岁。”
赵高答罢,抬眸偷觑主上神色,果然见他忿恨满面,一张黝黑面容,从深底里渗出因压抑愤怒而憋起的潮红。微颤嗓音瓮声传来,“他们都行冠礼了,再过几年,连蒙毅都行冠礼了。我呢?我什么时候能行冠礼?”
赵高仍是满面堆笑,“这个,奴臣不知,要问相邦。”
“这个要问相邦,那个要问相邦。找个女人,还要听太王太后和太后的,原来我这个王,就是摆摆样子的。哼……”他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气鼓鼓地一跺脚,又大步向着街市走起来,“赵高,蒙恬的新宅子在哪?”
“奴臣不知。”赵高却仿佛方才主上的雷霆震怒从未发生,仍旧温吞吞地答道。
“去问明白,我要去贺喜。”
“是。”赵高深深一拜,也不使唤身边随扈,亲自一路小步趋走,再往蒙府上的门房仔细问明。
赵政背手站立于街心,也不避闪行人,几名随扈悄然围成一圈,将他护着正中,仍由他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他无聊地扫视四周,目光落在一批红棕烈马之上。那确是一匹难得一见的良驹,毛色俊逸,油亮光泽,健蹄硕臀,马尾高翘,脖颈昂立。虽只是一匹坐骑,眼中神光却似一名视死如归的勇士,傲视众生,唯独偶然间的一个回眸撞上牵它的主人,那目中冷意却瞬息化为依恋和感激。
白锦胡服绛色宽边,衣领袖口饰以芍药暗纹,紧紧束缚的腰带下,垂的却不是璎珞,而是一对半个拳头大的金色铜铃。金丝编成面纱,严严掩住半张面容。
赵政抬手叫住她,“站住。”
女子翩然回眸,长睫如扑闪蝶翅,初时带着浓浓的轻蔑,浅浅瞟过一眼,眉梢眼角韵出几乎微不可见的鄙夷。可那眼神稍纵即逝,刹那换为一抹惊异,再一瞬,便只剩下恬淡。
她顿住步子,娉婷转身,微一颔首问,“请问这位贵人,有何贵干?”
“你怎么知道我是贵人?”赵政揶揄笑问。
她浅笑,“衣锦戴玉,若您不是贵人,又谁是贵人?”
赵政挥手遣开护卫,缓缓绕马一周,有力大掌沉沉拍上马儿后蹄上掩在皮毛中的疤痕,可那马却只似是瞅了他一眼,便驯服地垂下脖颈来,对他不善举动丝毫未有反抗。
“好马。”他赞,又问,“卖给我,如何?”
“不卖。”她笑,回答简明扼要。
“为何?”
“这马是一位友人留在我这里治伤的,日后相见,自然还要还他。”
“我出一千金,也不卖?”赵政不肯罢休,一手紧扯辔头,与女子讨价还价。
“万金不卖。”
赵政狭长双眼越眯越细,两道剑眉如利器斜横,眼底戾气似起。护卫纷纷暗自按剑,只等主上一声令下,即便在这闹市之中,也要那人血溅当场。
“好……,”出乎预料,赵政脸上神经暮然放松开来,高声称赞,拊掌而笑,“女子重义如此,实在叫人叹服。”
“贵人谬赞。”她不卑不亢,浅笑欠身,不惧不惊,淡然若水。
赵政放开紧拽辔头的大手,向女子一抱拳,“在下王政,邯郸人士,经商至咸阳,愿交你这个朋友。”
话音方落,便见赵高远远跑了回来,悄然侍立他身后。
女子落落大方,放开缰绳,也向他一抱拳,“王兄。”
赵政瞧了眼身侧侍者,问,“问明白了?”
“大人,奴臣问明白了,蒙恬大人新宅就在前面不远,出了这条街,向北再走五十步便就是了。”
赵政欣然一笑,抬眸朝女子道,“在下的一位朋友,在廷尉署做个刀笔小吏,今日乔迁,不知小妹可有雅兴同去赴宴饮酒?”
“王兄唤我玉娘便可。”女子双目笑如月牙,抬头望他,也未说是否同去,脚下清逸莲步姗姗挪动,牵马与他并肩而行。
赵政侧目看她,恰与她温静眼眸相抵,彼此会心一笑。
看似江湖儿女,性情相投,实则心思百转,各怀鬼胎。
琉熙早已认出身侧之人,乃是当今秦国的王上,日后扫荡六合的雄主——赵政。
他所说的廷尉署的刀笔小吏,自是蒙毅的长兄——蒙恬。
这几日,她差使侍从在咸阳城中仔细打探,才查明蒙毅住处所在,可却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相见。
今日居然在此处被赵政叫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何能不好好利用?!
赵政自更不必说,蒙毅的坐骑烈阳,他如何又会错认?即便起初不敢确信,可看过那马儿臀上箭伤,他便成竹于胸。
轻纱遮面,腰下铜铃,身旁良驹,这女子,铁定是蒙毅口中成年叨念的大恩人无疑。
他心中暗自思忖着蒙毅见到这女子后,会如何得欣喜若狂,更释然于更深的缘由。
如蒙毅所料不错,这女子应是赵国送嫁之人,那也就是说,馆驿夜色中清唱郑风扶苏曲之女,她也必然熟识。
想到此处,赵政又笑眼斜瞅琉熙,琉熙觉察身侧灼灼目光,仿若未觉,惶然回眸,又向他一个轻笑。
两人并肩笑谈,一路走过喧嚣街市……
25
25、丝萝千里托乔木 。。。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寂寞如雪,评论你在哪里……?——早春芳华
秦国男子年满十六便须向官署登记年龄,为国征战。即便蒙恬、蒙毅如此显贵的官家子弟,也不得例外。因此两人自从年满十六,便随祖父蒙骜和父亲蒙武征战诸国,斩敌军首级无数,各获封爵。
蒙恬因年满弱冠,按照秦律,可以爵位品级当官,便在廷尉署下充任了一个掌理司法文书的官职。
虽说蒙恬的官不大,但祖父蒙骜在时,因屡建战功,官至上卿,父亲蒙武又在军中任裨将军,家产却是颇丰,小小府邸建得有模有样。
门前有阶,阶上有檐,玄色大门内雕漆影壁矗立。
门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道贺声夹杂仆役唱和礼单的叫声,尽皆淹没在府中越来越兴致高昂的把酒高谈声中。
蒙毅一身绿色锦袍,腰间镶金扣束腰,兴高采烈站在门前檐下,迎来送往道贺的各级官员。突然,他的目光忽闪扫过门前街道后,又急速凝定回去。
隽秀眉峰高高扬起,如炬双眸直直盯着阶下一男一女。
平日敏锐矫健的躯体,此刻却仿如被施了定身咒,踟蹰半晌,看看那男子,又侧眸瞅瞅那女子,傻呆呆地睁眼闭眼,紧接着又猛眨几下眼睛,终是决定不了先向哪个开口。
“蒙毅,傻了吗?”阶下男子,正是秦国年轻的君主,他轻描淡写稍稍挑眉,调侃问道。身旁胡服女子,初时惊愕,瞬息便未语先笑,笑声如黄鹂嘤嘤,却是笑而不语。
可谁知,一边的马儿却不如主人的清雅知礼,见到蒙毅的瞬间,忽然极尽欢愉地踢踏踩起了步子,就像欢欣至极的孩童,原地转跳了几步,一下轻跃上台阶,扑进蒙毅怀里,脖颈轻蹭他的臂膀,马尾有力地甩动,仰头一声低鸣。
蒙毅犹不及反应,愣在原地,片刻才惊跳起来,抱住马脖子一阵撒欢,“烈阳……呵呵……嘻嘻……”
马儿低低嘶鸣,咬住他的衣袖,紧拽几下,拿头呶呶阶下女子,似乎在提醒他,忘了更重要的人。
蒙毅抽回袖口,自阶上飞步而下,对着身着胡服金纱敷面的女子一阵仔细端详,惊喜至极,紧握住她的手腕,叫道,“玉娘,真的是你。”
琉熙深睫浅笑,眼底尽是温柔,答非所问,“我的小桃呢?”
“小桃?”蒙毅怔怔望着眼前的人,木木自问自答,“哦,小桃在后院马厩里。哦,不对,不是在这儿,是在府里的马厩里。”
琉熙笑问,“到底在哪?你不会是把我的马卖了吧?”
蒙毅高声叫道,“怎么会?那家伙可是我们家的大将军,只吃粟米的马!今年关中大水,粟米都快跟金子一个价了,人都要吃不上了,可还一日一餐供着它!”
琉熙失笑,心里暗道,又是木子使坏,口中笑说,“马儿吃粟米是为了能使其疾行,平日不需骑它赶路的时候,可以喂草料。”
蒙毅一愣,旋即,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悔恨地一挥手,“不提了,每日喂着粟米,给人家草料,它还能吃吗?!”
琉熙哑然,怔怔想了一瞬,忍不住笑出声来,想来也是,这马儿再笨,挑嘴总是会的,喂惯了粟米,哪能还吃草料。
笑着,她指指蒙毅身后玲珑宅邸问,“这是你哥哥的府邸?”
“是啊。”蒙毅笑答,忽然似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情,抓住她的手腕就要往府里去。刹那,又回转身来,看向赵政。
赵政洒脱一笑,朝他挥了挥手,转头向一边不明所以的赵高低声解释其中缘由。
蒙毅得到了君王的默许,拽着琉熙一路快走,跑到正堂之上。左右环顾,找不见父亲身影,便拉了琉熙走至一银冠佩剑的男子身前,大叫一声,“大哥,这是我媳妇。”
语出惊人,前一刻还人声鼎沸的堂上,此时骤然一片窒人沉寂,廊外熏风吹动桂花树叶簌簌声响都清晰可闻。
银冠佩剑的男子,方才正为几位年纪相仿的客人敬酒,一口酒尚含在口中不及咽下,蒙毅惊人之语一出,那男子失神无语,怔忡许久。他懵懂目光游离于蒙毅与琉熙之间,猝然,嘴里烈酒忍不住喷将出来,垂头转身扶柱,咳呛不止。
琉熙又羞又恼,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红一阵,脑中嗡嗡作响,别无其他。恼羞成怒中,她尖声骂问,“谁是你媳妇?!”
蒙毅挺直腰杆,咚咚沉捶坚实胸襟,“你是我媳妇啊!”堂内再一次静得煞然,宾客们行止无声,一些关系稍远的,已经默默告辞退了出去。
银冠佩剑男子被咳喘呛红麦色面颊,原本已经略略缓住,被蒙毅这骇人一答,又剧烈咳嗽起来。几次欲要抬头说话,都不能抑住剧颤的身体。
琉熙烧红了双颐,一对珀色美眸怒极瞪着眼前口无遮拦的蒙毅,若不是自己身负重任,她早已忿然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银冠男子才勉强直起身子来,嘶哑嗓音又轻咳一声,朝向琉熙饱含歉意深深抱拳一揖,才起身严声斥责蒙毅,“胡说什么?!”
男子正脸对向琉熙,只一瞬,琉熙便认出他便是蒙恬,心口不由寒意森森,似被他的目光洞穿了血肉。
蒙毅不以为然,向前大步跨到兄长身后,眼角余光偷觑琉熙,身子掩住袖中大手,暗拽兄长身后袍带,低语道,“大哥,这个就是在云梦山里救爷爷的那个女子,她面容被烧伤毁了,爷爷临终遗命,不管她是何模样,都要娶回蒙家做媳妇。你忘了?”
琉熙原以为来了救兵,却不料蒙恬听罢蒙毅的话,只须臾便变了神色,目光带着十足的柔和,暖意融融,停留在她的面纱上,没有嫌弃,没有怜悯,只有漫漫流淌的关切和感激。
他目光犹定在琉熙面纱之上,略微转过头去,轻斥蒙毅,“玉娘尚未过门,你怎么能胡说她是你的媳妇?”
蒙毅张着嘴一阵愣神,忽而似乎明白过来,牙尖齿缝迸出一句,“那要不你来?!”
如同滚油里泼进一瓢凉水,整个厅堂顿时笑得炸开了锅,起初那尴尬一幕,与蒙家交道较浅的宾客便都早已识趣告辞,现下仍逗留堂上的,皆是军营中与蒙氏三代一同出生入死的换命挚交。军中武将,本就粗犷豪爽,不善矫饰,更因相交深厚,无所顾忌。听了蒙毅那话,顷刻高声笑谈开来。
琉熙死死咬住下唇才强忍住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