盔下鬓角银丝闪亮,宽厚肩背上密密插着几支断矢,他匍匐于担架之上,牙关紧咬,眉头紧紧蹙成一个“川”字。
琉熙犹豫着走近,脑中闪过一丝前世的记忆,及笄那年,秦将蒙骜伐魏,并于此战中阵亡。眼中暮然升起氤氲雾气,她凄然望着身前即将伤重而死的老将,那人似乎不再是蒙骜,而是她的父亲。
父亲,在邯郸城破前的几月,亦是为国战死。他死时,也是如此痛苦,如此悲凉吗?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有赵军也如此誓死护卫着他?
她蹲□子,轻轻为蒙骜摘下头上缨盔,葱葱玉指抚开他紧蹙的眉头,曾记得,华阳台上初见,老将军须发花白,黑袍紫冠,傲然身形如铜铸战神,谁能料想,他死时却是这般凄凉光景。
忽然,蒙骜低沉一声痛呼,惊得琉熙手间剧颤,掉落了头盔。
琉熙深知,蒙骜此次必死无疑,可她内心里却莫名升起一种无以言语的兔死狐悲,他确是要死的,可她也许有办法,让他死得不必如此痛苦。
琉熙伸出手来,向蒙毅道,“给我匕首。”
蒙毅握弓的手猛然一颤,她要匕首,她此时正跪在他爷爷的身边,却向他要匕首。
蒙毅犹豫一瞬,可只一瞬,他即拔出腰间佩戴的小刀,欲要递到琉熙手中。
“小将军。”随队秦兵齐声低呼。
蒙毅举手示意他们噤声,恭敬地双手奉上利器。
说不出缘由,他就是信她。
琉熙握住刀柄,一把扯去裹在蒙骜身上已被血水浆住的风氅,小心翼翼,以刀尖挑开硬甲的接线处,只片刻,便除去了蒙骜身上铠甲。
绛红战衣早已被利器穿透割碎,沾染血水,零零落落黏贴在老人的躯体上。琉熙只哗的一下,便将本已破碎的战衣扯开,露出鲜血淋漓的狰狞伤口。
她自衣襟中掏出一个小陶瓶,将瓶中黑色粉末倾倒于伤口之上。昏迷中匍匐的蒙骜,忽然呼出一口长气,脸上原本痛苦拧在一处的五官稍稍舒展。
蒙毅见状单膝跪地,便向琉熙一拜,“多谢姑娘相救。”
琉熙蹙眉摆手,“老将军伤势过于沉重,这药只能止痛,不能救命,不过是让将军去得不必那么痛苦罢了。”
“即便如此,蒙毅还是要多谢姑娘,请姑娘受我一拜。”
马蹄踏踏沿山道传近,才顷刻,一人一骑便到了眼前,马上兵士慌乱滚下马背,报道,“禀小将军,魏兵已追入山中。”
原本背靠大树歇息的两名校尉倏然跳起,“小将军,你换了我们的马,带着老将军先行,末将等誓死抵抗,拖住魏兵,定保老将军无虞。若是老将军让魏兵俘获,定会枭首曝尸,老将军英雄一世,万万不可受此□!”
琉熙望着手边伤重至极的蒙骜,脑中一阵阵发懵,枭首曝尸,这就是战死的将军最后的结局吗?她的父亲是否也曾遭遇这般绝境?脑中想着如此种种,嘴上的话不由说出,“你们跟我走!”
蒙毅一怔,不可置信地紧盯眼前纤弱佳人。
琉熙重重重复一遍,“你们跟我走!魏兵找不到你们!”说着指了指蒙毅肩上风氅,“给我!”
蒙毅二话不说,解开肩带,取下披风,递给琉熙。
琉熙俯□子,小心翼翼将风氅垫于蒙骜身下,以让血水不至于再行滴下。
一边的校尉和骑长,都是百战余生之人,只一瞬,便了然琉熙用意,忙也自行解□后披风交了过去,“姑娘,我们这还有。”琉熙微一颔首,一一接过垫好。
“快跟我来。”木子虽是平日与琉熙赌气吵闹,但情谊却是尽在不言之中,此刻见琉熙要救这一队人,忙从巨石之后现身,上前帮着抬起担架一角,挥手示意众人跟他走。
蒙毅带队紧跟他二人闪入山林,起初还刻意辨别方位,可只不多时,便只得作罢。但见琉熙与木子只是简简单单几个绕转,便已遥遥离开山道,隐入密林之中,再回头处,他已全然认不得来时道路,不由心中一窒。
“姑娘,姑娘如何称呼?”蒙毅追了几步,赶上先行的琉熙。
琉熙侧目相看,山风轻抚面上绢纱,掩住她的半张玉容,“叫我玉娘。”
12
12、玉影翩跹痴流年 。。。
桃花烟霞轻笼暮色中,子澶独立于草庐前,等候两袭熟悉身影,身形一动不动,仿佛被铸住一般。
期盼许久,也不见木子携着琉熙归来,心中难免有些忧虑。正在愁眉轻蹙间,终是见着了那两人遥遥步来。刚想提步迎上前去,却渐渐看清两人身后,于暮色雾霭中现身的一队秦兵,当先一员玄甲皮弁小将,眉目英挺,身姿飒爽,尤为惹眼。小将切切跟于琉熙侧后,低头与她轻语。
“玉姐姐,此处真是洞天仙境。”眼见脱险,蒙毅将红棕马交予兵士照管,显出少年本性。
“嗯。”
“玉姐姐,你们两个独自居于此处吗?”
“你别一口一个姐姐的,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年长?”琉熙退开一步,与蒙毅隔开合礼距离。
“不论你我哪个年长,我就叫你姐姐。”
“我不要你叫。”
琉熙冷冷回绝蒙毅,却见木子慢下脚步来等她,拉她一指草庐前那人依稀可见的神色,“师姐,师兄像是生气了,我们不该把外人引进来。”
琉熙远眺一眼,遥遥望见子澶面上神情,虽是仍刻意保持着昔日天高云淡的笑意,却难掩眸底的一丝不快与落寞。她赶忙撇开蒙毅,快跑几步上前。
“师兄,那受伤的是蒙……”琉熙亟亟解释道。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子澶不悦语气打断,“熙儿,你知道的,即使阿璃的婢女侍从,也只能留在中壶天下的行馆。你怎么居然就敢把人带进桃林深处来?”
“师兄,他伤得太重,要死了,不,是一定会死的。如果我不带他们进来,被魏兵捉住,蒙老将军就会被枭首暴尸的。”琉熙含泪哀求似的仰望子澶,一颗心儿在内里乞求着,乞求子澶不要将他们赶出去。
子澶却好似丝毫不为所动,冷冷看了她一眼,说道,“不过世间俗事,与你又有何干?”
琉熙眼中凄婉神色只一刻便化为悲愤,更有几分惊恐,害怕子澶狠心逐客,“师兄,你真的这样铁石心肠吗?”
子澶敛袖猛然一甩,背转身子不再理她,自上山间小径回“天外天”去了。
“师姐,都是你,师兄生气了。”木子不知何时竟已站到琉熙身后,低声埋怨她。
琉熙心中本就气恼,被木子一挑,越发恼火,有些没好气地说他,“刚才带人进来,你还帮着抬人,现在又来埋怨我!”
“师姐,我……我可是看你想要救他们,才出来帮你的!你可不能不识好赖人啊!”木子结结巴巴瞪眼看向琉熙。
他二人在这里嘀咕着,原本慢行在后的蒙毅一行人却是已经到了草庐前。蒙毅遥看山径上渐渐消失的那点绢白,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忽而纯朴一笑,问,“玉姐姐,可要我们砍柴造饭?”
琉熙转头看了眼竹篱角上早已架好的柴堆,视线扫过屋前小院,最终落在竹案上备好的酒食上,“不用了,把柴升起来,帮着木子把猎物收拾了,你们烤来吃吧。”
随队兵士闻言,早有伶俐乖巧的,取出随身火具,生火煮水,杀鸡退毛,一阵忙碌准备烧烤野味。
琉熙无心饮食,只是亟亟走进屋中,去看被安置在榻上的蒙骜。她忍住胸中翻腾的恶心,强迫自己看向那狰狞的伤口,取过蒙毅递来的小刀,用烈酒加以清洗。手持短刀,她闭目深吸一口气,狠心刮开蒙骜背上嵌着箭头的皮肉,将箭矢一一拔除,撒上伤药。
草庐中没有纱布,琉熙只得回房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裙来,莹白素绢在她手起刀落间化为寸宽布条。
“可惜了玉姐姐这身好衣裳,来日蒙毅一定赔姐姐十套百套。”蒙毅边帮着琉熙替蒙骜包扎边信誓旦旦说道。
琉熙纤臂轻轻绕到蒙骜胸前,欲要缠绕绷带,却听蒙骜撕心裂肺一阵痛呼。琉熙探手一摸,抽手处,竟是血肉模糊,原来他胸前的才是致命伤势。
木子忙上前帮着琉熙、蒙毅小心翻转蒙骜身体,露出他前胸一道一尺来长的剑痕,伤口极深,入肉三分,琉熙倒吸一口冷气,忍住泪水,为他上药裹好伤口,不顾被血污染红的裙裾,默默步出屋子,走出小院,走过草地,一直走入桃林之中,才蜷缩在一棵桃树之下,抱紧双膝愣愣发起呆来。
她的父亲,当时不知又是如何的情景?他的身边可又有一个贴心的孙儿陪伴?可有一个好心姑娘,用自己的方式送他走完最后的征途?
“玉姐姐,饭好了,你去吃一些吧。”琉熙抬眸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形,原来蒙毅不放心她,一直悄悄跟随在后。
她痛苦地摇摇头,脑中尽是方才血肉模糊的一幕,子澶虽然一直教授她医术药理,可她却还是第一次真正为人治伤,往日至多也只为打猎采药时受些轻微伤势的木子处理过伤口。
山中岁月清净恬淡,几乎洗净她前世怨愁,若不是今日这血淋淋的一幕,她怕是再也想不起那刻骨铭心的丧家之痛。
“蒙毅,”她的声音里充满悲辛。
“嗯。”
“你爷爷,他要死了,我救不了他。”她抬起那对至美的珀色眸瞳,凄婉凝视眼前肃立的少年,虽是夜晚,但他依旧如同一轮初升的朝阳一般灿烂耀眼。
而他,并不悲痛,却洒脱一笑,“将军难免阵中亡,马革裹尸是为将者一生的追求。谢谢玉姐姐解我爷爷的痛楚,送他安详归去。”
琉熙转眸间似是得到了安慰,也许,这也是父亲最喜欢的归宿,为将者又有几人愿意老来缠绵病榻,最终窝窝囊囊死于妇人怀中。她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眼。
蒙毅向着琉熙单膝跪倒,“玉姐姐大恩大德,蒙毅没齿难忘,今生若有机会报答,纵是刀山火海……”
“蒙毅,你去陪着老将军吧,他……快解脱了。”琉熙起身,举起蒙毅插在地下的火把,朝向上“天外天”的小径走去。
“天黑路险,玉姐姐,你要去哪?”
“老将军尸身你请带回,他不能葬在这谷中。待一切妥当后,木子会送你们出山,我的桃花马送给你,你的马儿留下,我会给它治伤。”她踉跄了几步,才终于能够站稳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小径。
子澶暗黑瞳眸中那抹落寞,如烧红的烙铁般烫在她的心头,她要回去,去找他。
天色一点一点黑透,山中晚风凉寒,夹着夜露吹过,悄悄沾湿她绢罗衣裙,柔薄衣料熨帖于肌肤上,触感越发冰凉。
木屋中一片漆黑,不见子澶踪影。琉熙费力地吸气呼气,双唇因脱水而皴裂干涸,她已无力熬到回屋饮水,想起木屋后恰有一泉山涧,便拖着步子,绕去屋后。
虚脱的身子在见到水源的那刻松弛下来,意志也彻底崩塌,她软绵绵地跪倒在泉口,掬起泉水来猛灌几口。
清甜冰凉只在齿间一绕便吞下肚去,给身体带来滋润的同时也激得她不禁一颤。
汗水濡湿发梢,丝丝缕缕贴在额上,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却依稀瞧见前方点点萤火星光。那光亮渺渺烁烁,一阵风来,忽而似有,一阵风往,再看又无。
琉熙蜷缩着,直到恢复了一丝气力,她循着那光亮走去,走近了,才看清眼前藤蔓交错的崖壁后,竟有个一人高的洞口。轻提裙裾,低头进去,原以为会是一个逼仄暗洞,却不料,再抬眸处,已是豁然开朗。
黛青夜空唯一钩残月斜挂,屋前石道凝起白涔涔寒霜一地,草木葱茏,泉响叮咚,月光筛落梧桐树影,星星点点落在白色石道上,动静相宜,美不胜收。
木子不经意间曾向琉熙提起,师傅最喜白色巨石,因而采石铺道,装点屋前。
琉熙倏然一阵清明,难道这就是师傅的住所?
“你终于找到这儿来了。”身后忽然传来子澶冷清语声。
“师兄,”琉熙回首,欣喜看他。她,终于找到他了。五六个时辰滴水未进,又在山间寒风中竭力攀爬半夜,却只为能够抓住他的手,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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