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吾望着他,却是面色坦然。
“常邑当时有五千人在邑中,楚人围困在外,苦守整月,粮米吃尽,伤者无医,存着无食。若公子守城,孤立无援,苦守无望,而楚人许诺,若献城,则保民人周全,公子如何处置?”
当时的情形,芒亦早时知晓,但听着常吾的话,仍面色紧绷,“你食国君之禄,投敌便是背于忠义!”
说罢,他让人将常吾押下,听候处置。
伯崇很快来到。
大队人马走进常邑,看到处处井然有序,许多人都称赞起来,说芒这么快就将这么个大邑拿下来,可谓勇谋过人。
伯崇听得这些话,亦是高兴,看到路边迎候的芒,神色欣喜。
“果不负我望!”他说。
难得兄长称赞,芒竟有些不适应,自谦行礼,“皆是众人之功。”
接着,他问,“常吾与家人都已经被捉拿起来,弟还未处置,未知兄长意下?”
伯崇听到常吾二字,脸色顿时沉下,咬牙道,“不将他剐之烹之,难消我恨!”说罢,吩咐部下,“传令,常邑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处死,一个不留!”
部下领命,芒却是大惊!
“兄长!”他忙谏道,“献邑乃常氏所为,与邑中民人无干!兄长这般屠戮,岂非伤及无辜!”
“什么无辜!”伯崇恨道,“常氏一家也不过数十人,其余人等却有数千。常吾要献邑,他们怎么不阻!楚人进来,他们怎么不杀!苟且偷生,不配为舒人!”
“兄长此言差矣!”芒说,“当时常邑已经坚守一月,受伤者众,饥疲交困,援师却迟迟不至,故而……”
“你在为罪人说话?!”伯崇勃然大怒,“芒!你忘了父母惨死之事么?!你去做楚人的工隶,受了他们黥刑,心亦成了仆隶一般!畏畏缩缩!”
芒亦神情激愤:“兄长,我曾为工隶,故而知晓生存不易!我当初从铜山出来之时,费尽心血,纵使身死,亦要将每一人平安带回!我等好不容易反攻至此,本当以德服众,兄长却要行以暴虐,视人命如草芥!兄长复国的初心何在?!”
“复国初心?”伯崇盯着他,面色愤怒得扭曲,“我复国的初心,就是为父母报仇,夺回所有之物,杀尽背叛之人!”说罢,指着芒,“将他拉下去,不得让他再放肆!”
左右领命,向芒一礼,便要拿他。
芒用力挣开,朝伯崇吼道,“你口口声声说为父亲,可父亲从不曾滥杀!你会后悔!”
“父亲就是太仁善,才让人毫无顾忌地背叛!”伯崇沉声道,拂袖而去。
☆、第61章
阡陌在芒夺下常邑之后才跟着士卒入城;路上;那个士卒借故过来一两次;跟她说了些话。
他叫康;是罗人,母亲是舒人;故而舒语十分熟练。
“楚人可知晓这边的事?”阡陌问。
“现在也许知晓了。”康有些无奈;道,“他们集结举事之前;我本想将消息传出去,可是伯崇防备得十分严;棠地出去的道路都被盯着,我原先托渔人送信;也不敢了。”
阡陌了然,想到自己逃跑的事,皱皱眉。
“会有时机的。”康安慰她,“待过了常邑,人烟就多了,找一条船钻到大山的水道里,谁也找不到。”
阡陌心里稍稍安定些,但愿如此。
常邑的规模,在这个地方算是大的,有像样的外墙,高而坚固,可以作为防御工事,不过被撞塌下了一个大口。阡陌坐着牛车,才走进城门,却忽而听到纷杂的哭喊之声。循着望去,顿时瞪大眼睛。
街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带着兵器。阡陌看到有人在抢劫,有人则把屋子里的人拽出来,当街砍杀,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浑身发寒,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她问,声音发虚。
旁边的士卒亦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牛车前行,街道边上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淌了满地。风吹来,带着浓重的腥气,阡陌看到路边一人血肉模糊的脸,忍不住趴在车的边上干呕起来!
这时,忽而闻得一阵哭声传来,阡陌看去,却见前方,一个小女孩从宅子里跑出来,大哭着,手足无措地站在街上,似乎在寻亲人。不远处,已经有人看到了她,提着刀走过来。
见那人就要追过来砍,阡陌连忙下车,跑过去,将小女孩拉到身后!
那人愣了以下,随即大怒,指着她,嘴里嚷着什么,气势汹汹。
车旁的士卒立刻上前,将阡陌挡在后面。其余的杀人者见状,亦围过来,一时间,吵吵嚷嚷。小女孩仍在大哭着,害怕地发抖,阡陌紧张地看着他们,把她抱在怀里。
对峙间,一声怒吼传来,阡陌望去,心不禁一松。
芒匆匆跑过来,将他们分开。
“做甚?!”他对舒望大喝,“拿兵器对着自己人,尔等意欲何为!”
“问你那恩人!”舒望杀红了眼,指着阡陌,“她包庇罪人!”
阡陌明白他的意思,反驳道,“她只是个孩子!”说罢,望着芒,“为何要杀戮!他们不是舒人么?他们不是你们的民人么?!”
芒看着她和那女孩,双目通红,愧疚而愤懑。
“这孩童我自会处置,”他转过头看舒望,“不必你费心。”
舒望盯着他,片刻,冷笑。
“你兄长知道么?”他神色鄙夷,低低道,“黥芒!”
芒面色骤变,手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却隐忍不发。
“走开。”他目光阴沉,“莫让我再说第二次。”
舒望见他这般神色,有些犹豫,少顷,瞪他一眼,恨恨地领着人走开。
芒站了一会,确定他们不再回头,转身。
阡陌抱着那孩子,望着他,面色苍白。
“走吧。”芒淡淡道,声音沙哑而疲倦。
*****
常邑之中,焚烧尸首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常吾府中的堂上,伯崇召集众人议事,芒没有出现。
有些人注意到这一点,议论纷纷。
“听说公子芒昨日与长公子争执?”
“我也听说,似乎是为了屠邑之事。”
“唉,公子芒性情太软……”
仓谡在一旁听着,再看看上首一派平静的伯崇,面色沉沉。
他昨日闻知伯崇要屠邑,亦是反对。理由很简单,如今大事才起,正是拉拢人心之时,屠邑之举传出去,必然招致人心不稳。
“长公子一路征伐,屡屡得胜,有时得一邑,不费一兵一卒,何故?”他说,“皆因长公子乃舒鸠公子,舒人怀先君之德,愿意追随。公子宽和以待,聚拢人心,大事方可成。”
可伯崇却不以为然:“常邑叛我,有杀父灭族之恨。以大夫之言,我该宽和么?”
仓谡皱眉:“敢问长公子,舒鸠战败之时,国中尽入楚人之手,未以死抵抗而苟活至今之人,可都算得叛国?若是如此,公子不若将舒鸠国人全都杀掉,可报大仇!”
伯崇大怒,冷声斥责,“安得妄言!”
仓谡见他固执,不再进言。
他心中有些郁气,伯崇此人,性情阴鹜而乏于远见,雄心勃勃而不识大局,被复仇二字蒙蔽了心智。自己当初投奔而来,原是想着舒人有灭国之恨,又有吴人相助,相比中原那些瞻前顾后犹豫裹足的大国,做事更有魄力。但如今看来,却实在是高估。
“大夫,”散会之后,平日与他做酒友的甲昆忧心忡忡,“长公子与公子芒有隙,我总觉大事不妙。长公子敬你,你去劝劝如何?”
仓谡冷冷道:“不足与谋。”
甲昆没听清,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有酒便快些喝,安稳时日不多了。”仓谡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开。
*****
芒没有留在里面,带着部众和阡陌,驻扎在城外。
篝火燃烧着,四周的原野显得十分寂静。
小女孩哭累了,阡陌喂她吃了点东西,她躺在阡陌的铺盖上,沉沉睡了过去。
阡陌也觉得累,却一点也不想睡,望着远处透着微光的常邑,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芒巡视了一圈回来,见她怔怔的,在篝火旁坐下。
“兄长说他们背弃了父亲,以致国灭,要报仇。”他淡淡道。
阡陌抬起眼睛,仍带着恐惧,“所以,就要屠邑?”
芒的喉咙动了一下,少顷,低下头,闭起眼睛。
阡陌知道这事不是他的意愿,也不说话。
“芒,”阡陌轻声道,“我不是责备你,我知道你……”
“我知晓。”芒的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看看那个沉睡的孩子,“陌,你知道么,或许你说得对。”
阡陌愣了愣:“什么?”
“你说得对。”芒低低道,“我现在,也恨不得自己是个农夫。”
阡陌默然:“可你别无他选。”
芒看着篝火,片刻,将一根草投入其中,看着它燃烧,弯曲。
“是啊。”他自嘲一笑,“别无他选。”
二人再度沉默,芒又坐了一会,说去看看别处,起身走开。
阡陌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篝火堆。
她闭闭眼,就会闪现那些人惨死的样子,那么多人……就算是个旁观者,这些对她而言也震撼太大,让她一时缓不过来。
耳边传来些脚步声,阡陌抬头,看到来人,一惊。
是仓谡。
他对于阡陌脸上的吃惊之色似乎毫不意外,在她对面坐下,神色自若。
“我那时逃离庸国,亦是像你这般失魂落魄。”他抓起一把干树枝,添到火堆里。
阡陌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何用意,神色戒备。
“我听说,楚人不曾屠戮庸人。”她冷静地说。
“你被灭过国么?”仓谡忽而问。
阡陌停顿一下,道,“不曾。”
仓谡神色讽刺:“那么你不会知道那是何种心思。”
阡陌盯着他:“我听说,庸国投降的是太子,若是你,得了时机夺回庸国,也会杀了他,再将方城中人屠尽么?”
“我不会。”仓谡坦然道,“我不是公室之人,与长公子比不得。”
“那你为何来此?”阡陌有些诧异,“舒人不会帮你复国。”
“杀楚王。”仓谡淡淡道。
阡陌的心一寒,看着他。
“为了庸国?”
“不,为了子闵。”
阡陌听到这个名字,怔了怔。
“你想不起来了么?”仓谡又抓起一把干树枝,添到火中,“他与我一道去追击楚人,最终死在了楚王的手上。”
阡陌想起来,那时跟仓谡一起的,确实有这么个人。
“所以你要杀楚王。”她冷笑,“那么你杀了楚人降卒,他们的亲友是否也要找你报复?你说是楚王杀了他,又是谁带着他去句澨……”
“住口!”仓谡突然将她的话打断,盯着她,映着火光,面色狰狞,“你知道什么是报复?你只会满口谎言!你可曾尝过好友为了救你,死无葬身之地是何滋味?若不是楚王,若不是……”
他的喉咙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表情却是吓人。
阡陌不由地退了退,手伸到席子下面,握紧芒给她防身的刀。
女孩被仓谡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又开始害怕地想哭。阡陌搂住她,轻声安慰,却将眼角瞅着仓谡。
仓谡平静了心绪,烦躁地将手里的树枝丢开。
他正要起身,阡陌忽而道,“我见过他的尸首。”
仓谡愣了愣,回头。
阡陌看着她,低低道:“楚王说他是有义之人,下令将他单独安葬。”
仓谡目光凝起,正待说话,突然,听到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望去,却见是舒望,身后带着十几人。小女孩见到他,即刻吓得大哭,抱紧阡陌。
“大夫也在。”舒望向仓谡一礼,笑得懒懒。
仓谡看着他和后面的人,道,“子来此何事?”
“与大夫无干。”舒望说罢,却看向阡陌,道,“长公子有令,请这位女子到邑中去。”
听得这话,众人皆面色一变。
“为何?”仓谡问。
“说了与大夫无干。”说罢,一挥手,“带走!”身后的人应身上前。
阡陌惊得连连退后,芒手下的士卒得过吩咐,忙上前拦住。
“这是长公子之令!”舒望沉下脸,“尔等竟敢抗令!”
“出了何事?!”这时,芒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看到舒望,即刻上前,一把将他推开,抽出剑指着他,“你又来做甚!”
“来捉敌人!”舒望杀气腾腾,啐一口,“什么恩人!黥芒!我早知你做了楚人的走卒,如今竟敢隐匿楚王的宠姬!若非我派人去打探,险些连长公子都被你蒙蔽!”
众人登时愕然,阡陌睁大眼睛,见许多人朝她看过来,不由后退。
“莫听他胡言!”芒面色沉沉,寸步不让,“竖子!你处处与我为敌,污蔑滋事,是何居心?!